我是在1969年11月,科嘉里高原的寒冷的冬天找到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的。那一晚,我和佩思蒂从翠石湖踏雪回来,管家菲力特先生告诉我说,伯雷特先生已经在公馆的书房里足足等了我大半天了。我非常吃惊。众所周知,伯雷特先生是一个惜时如金、循规蹈矩的正直人。多年来他一直呆在海湾的Start孤儿院里,视慈善事业为自己的生命,视孩子们的幸福快乐为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如果不是因为特别的原因、某个特别重大的事件,他绝对不会离开自己珍爱的孩子们、离开多年来唯一安生立命的孤儿院而来到冰天雪地的茅斯茨的。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对别的人来说,可能是童话般的水晶世界,是梦幻中的冰雪王国,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如同恶魔一般的存在。因为他有非常严重的老寒腿。一到阴雨天或是气候转凉,他两条腿就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得简直抬不起腿来。膝关节尤其疼得厉害,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这也是他多年以来,一直不肯离开温暖舒适的科里嘉海湾的原因之一。
我们在白金汉爵的书房里见了面。他一看见我,劈头就说“我找到她了”,竟然省去了最起码的礼貌和最简单的问候。
“您找到谁了?”我也顾不上礼貌,大声问道。
“那个小东西,那个小女孩,菲尔德家的。”
我呆呆地靠在古铜色的炉壁旁半晌说不出话来。炉壁里的柴火烧得正旺,从索卡里山脉砍下来的、晒得极干的雪松在火红的炉膛里噼啪作响,除此之外,片刻之间,我竟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就在这里,在柏都的一个孤儿院里,我在来之前已经打电话反复确认过。院长霍尔先生是我的故友,他说,他们院里确实有一个孩子叫做安妮。小姑娘的父母死于一次海难,她的祖父不久也撒手人寰,从此她只得跟着老祖母过日子。为了偿还巨额债务,老太太不得不变卖掉仅剩的为数不多的财产,祖孙二人身无分文,日子过得非常清贫。三年前,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祖母也过逝了,孤苦伶仃的她就被好心的远亲送到了孤儿院。”
“然而,您怎么肯定就是她呢?难道这个海湾没有同名同姓的孩子吗?”我低声说。
“我当然可以肯定,”他斩钉截铁地说,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来,“瞧瞧这张相片,这是霍尔院长昨天寄到Start的。我收到这张照片后,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尽管我的两条腿差点儿要了我的老命。”
我接过那张相片,我再次露出吃惊的表情。没错,是她,是那个小女孩。四年前,菲尔德庄园出事之前,我在老菲尔德先生为宝贝孙女开的生日Party上见过她。那时她头戴一顶雪白的遮阳帽,雪白色的荷叶边雪纺裙将她娇小的身子衬托得尤其婀娜多姿。她皮肤白皙,脸蛋红润,一双大眼睛尤其迷人,水汪汪的,闪烁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光芒。她那娇小的身子、迷人的眼睛、漂亮的脸蛋,仿佛一个洋娃娃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走过去将她轻轻搂抱在怀中。
照片中的女孩虽然明显消瘦,但是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菲尔德庄园的那个不知所踪的小女孩儿。她把两只小手紧紧地绞在胸前,小手非常白净。她的瘦削得非常厉害的脸颊也惨白得有些吓人。她的衣着非常普通,但是土灰色臃肿而肥大的衣服,并不能掩饰她的天生丽质。她齐脖的短发披散在双肩上,就像一圈美丽的花边。因为瘦,她的大眼睛看起来比三年前更加硕大了,明亮清澈、柔弱单纯,充满了无限的悲哀和无助。她就这么睁着一双莹莹的大眼睛,目光仿佛静止了,目光仿佛又潮水一般四处涌动,仿佛下一秒钟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心肠柔软的人们实在不忍心一直盯着那双水莹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暖流。我瞧着那张瘦削的小脸蛋,那双流露出无限悲哀、忧郁而又无邪的眼睛,那洋娃娃般精致的五官,那小巧可爱却又鬼机灵的小手、小脚,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欢喜,一种没有理由的怜惜和患得患失,仿佛这孩子天生就和我有某种情感纠葛似的。
“或者这孩子果真和我有缘吧。”我想,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我立即就下定主意了,但是我还是想听听老朋友伯雷特先生的建议。
“那么您是怎么安排这件事的呢?先生,我想您已经打算好了一切吧!”我说。
“是的,”他说,“我想把她带回Start,给她最好的教育、最优越的生活。这本是她应该得到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天灾人祸的话。”
“您说的没错,先生。不过,亲爱的先生,我并不同意您将她带回Start。”
我的声音不高,但是足够他听得清清楚楚。他一下子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张脸立即涨得通红。
“请原谅我,夫人”他大声说道,一双眼睛因为激动而咄咄逼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收养安妮·菲尔德,当我向法庭呈交正式的收养申请书之后。”
“谁也没有阻止您啊,先生。不过请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您再发表意见好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之所以阻止您把这小姑娘带回Start,是因为……”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满脸狐疑地瞧着我的眼睛,“是因为我要亲手抚养这个孩子,我要做她的母亲。”我一字一句低声说。
他再次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好像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坐在炉壁旁,半个身子陷在天蓝色的沙发内,他用左手撑住下巴,右手则握成一个空心拳头,“的的的”地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餐桌的桌面。
“我喜欢孩子,尽管我没有孩子,如果上帝允许我拥有一个孩子,那么就从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开始吧。”我大声说。
他依然流露出怀疑的、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我知道您想说些什么,先生。首先我向您保证,收养这个小姑娘,不仅仅出于道德和正义,也不仅仅基于怜悯善良、乐善好施的美德,仅仅因为我喜欢这个孩子。我与这个孩子有缘。真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瞧瞧这副小模样,谁能不喜欢呢?”我喃喃自语道。
他坐在沙发上,目光深邃,眉头紧皱,表情非常严肃,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满是胡茬的脸,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你打算把她带到海洋之恋么?温克尔·爱德华,会怎么样呢?”
“不,决不,我永远都不会把她带到海洋之恋去。”我把左手握成一个拳头、咬着嘴唇说。
现在,我不得不把发生在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了。我在叙述这件事时,将完全秉照事件的原委,如实、忠诚地还原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我将克制自己的喜怒好恶,绝不加油添醋,也不会因为我是温克尔的太太(尽管我现在非常爱他、也非常怨恨他),或是菲尔德庄园最忠诚的朋友,便将自己的个人情感掺杂到眼下我马上就要书写的字里行间里去。诚如伯雷特先生所说的,这件事自有公断,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到了上帝的面前,任何的伪装和虚情假意都无可遁形。
五、六十年代活跃在海湾制造业的那些叱咤风云的企业家们一定还记得菲尔德·克勒姆这个名字。这是当时海湾汽车行业举世瞩目的十大汽车大亨之一。这些大亨们,世人但凡听到他们的名字就如雷贯耳,而一提及他们的事业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事迹,都莫不让人肃然起敬。菲尔德·克勒姆就是其中的一位。他连续五年让菲尔德家族的业绩荣登海湾汽车销售排行榜的榜首,这足以让菲尔德汽车公司连续数年成为海湾汽车行业的风向标。
他和蔼可亲、文质彬彬,敛财的手段光明磊落、不卑不亢,善待工人、乐善好施。1960年,他在柏都的一家分公司有一名店员身患白血病,这位年仅25岁的年轻小伙子,收入微薄、家境贫寒,根本无法支付巨额的医疗费用。老菲尔德得知这件事后,便以公司的名义发动捐款。有一种说法集资捐款只是一个名头,老菲尔德的目的就是要让菲尔德的员工感受到公司内部核心凝聚力的魅力所在。人们在统计筹款金额时,发现有一个神秘人物独自出资五十万美元。没有人怀疑,这个慷慨解囊的神秘人物就是菲尔德本人。1961,身陷白血病事件的年轻小伙子,因为资金充足、救治及时(小伙子毕竟年轻,年轻也是抵抗病魔的强大资本之一)而最终得到康复。
老菲尔德的此番义举很快得到了科里嘉海湾广大民众的一致褒奖和赞许。一段时间,人们一提到菲尔德先生就莫不心存爱慕,溢美之情溢于言表。人们在购买汽车时,纷纷首选菲尔德公司生产的汽车;有生意往来,也优先选择与菲尔德家族合作,借此表达对位可敬的先生的倾慕之情。
这在当年是菲尔德公司的一件大事,也足以让老菲尔德成了整个海湾舆论界的风云人物。他的同行私下里说,老菲尔德之所以如此看重这件事,如此将店员的性命看得比金钱还要重要,是因为他不过借机大做广告罢了。看看菲尔德的汽车销售量就知道了,他从那被白血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可怜的小店员身上、从科里海湾、乃至整个被他的伪善举动蒙蔽了双眼的普通民众身上掠夺来的巨额回报,何止区区五十万元?看看菲尔德的年营业利润就知道了,谁能比这只老狐狸更奸狡巨滑呢?何止是名利双收!然而这正是他的同行恨他恨得牙根痒的原因所在。因为在他们看来,除非投机倒把、钻法律空子,否则无法将资本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从而最大限度地获得利润。而最大限度地获得利润,难道不是任何一笔资本追求的终极目标么?
当温克尔先生把这些恶毒的中伤说给老菲尔德听时,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每一个侧面都涂抹了剧毒的箭,足以将最强壮正直的人射成刺猥。但是菲尔德只是淡淡一笑,这位年过半百的精神爠烁的小老头说:“随他们怎么说去吧,亲爱的。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让所有的人满意。也许我的确以最小的代价做了一次效果最好的广告,但是我也的的确确救活了一个人。”
这件事对温克尔先生的触动非常大,当天晚上临睡前,他在脱掉一只袖子时非常郑重地对我说:“克克拉,我们真的小看了我们的老朋友老菲尔德。我可以说,在足智多谋方面,科里嘉海湾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在出其不意击跨对手方面,他若声称第二,谁也不敢妄称第一。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在竞争客户、赢得世人青睐方面,他永远都有新花招。我很庆幸我到现在都不是他的竞争对手,否则我们的康荣早就从科里嘉海湾消失了。如果上帝保佑它还活着的话,那么我一定和其它侥幸存活下来的幸存者一样,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我需要向他学的地方多着呢!”
关于菲尔德公司破产倒闭这件事,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迷。而我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知情人一个接一个离世,这件事的真相永远都没有公之于众的一天。1965年海湾时报是这样报道的:“汽车大王菲尔德采用卑劣的手段企图吞并同行史密斯汽车公司,但是史密斯高层要员洞悉其野心在先,运筹帷幄在后,采用引蛇出洞、痛打七寸、乘胜追击等多种手段,从而将这条在海湾汽车业潜伏多年的眼镜蛇纠了出来。目前菲尔德集团已濒临破产。狗急了还会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为了防止这条利欲熏心、奸狡巨滑的毒蛇反咬一口或者携款伺机逃窜,各位债权人,海湾的广大民众们,你们一定要睁大眼睛、打起十二分精神,集中注意力,你们一定要死死咬住(请原谅我用词不当,但是也请你们原谅除此我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条毒蛇的皮肉不放,否则你们积攒多年的养老的、结婚的、买房的、供养子女读书的血汗钱都将血本无归!”这篇文章把可怜的老菲尔德称为痞子、恶霸,无恶不作的流氓、土匪、强盗,而这篇文章的标题则采用红色加粗印刷体赫然印着“揭密,王冠下的毒蛇面目”几个鲜红的血色大字。标题下面附有一张老菲尔德的近照。照片显然是抢拍的,也可以说是偷拍的,照片中菲尔德用一只手挡住半边脸(当时他应该是在躲避记者拍摄),一脸的惊慌失措。虽然看不出面容憔悴、萎靡不振的样子,但是他那颗象征着智慧和才干的聪明头颅,却已然秃掉了半个脑袋。
伯雷特先生似乎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特别是菲尔德集团有可能起死回生、但又最终因为无法堵住资金短缺的大漏洞而不得不惨淡收场的一些细节、内幕或者说真相,他似乎知之甚多,甚至可以说就是知情人。然而我每次提及这件事时,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似乎是他身体上的一根软肋。他似乎在保护某个人,又似乎在回避某个人。
他与温克尔、菲尔德家族的交情都不浅,他为人耿直、刚正不阿,海湾的上流社会都以能在自家的沙龙中结交他而为荣。尽管他只是海湾一家小小福利院的院长。在老菲尔德和他的汽车王国处于舆论漩涡的风口浪尖之时,这位忠诚的朋友并没有说过他可怜的朋友一句不是,而在那位穷途末路的汽车大王过逝之后,他出于对朋友的忠诚,就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这位曾经陷入绝路的朋友的名字。
他从不在我面前说温克尔先生的不是。不是因为我是温克尔先生的太太,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天生就不会在背后说人长短。但是菲尔德集团出事之后,我明显地感觉到他与温克尔先生之间疏远了许多。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但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了些随和、默契,变得过分客气、尊重。客气到让人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结交多年的、无话不谈的、亲密无间的好朋友。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私下里有种念头在心里头萌芽:我隐隐约约感到,菲尔德集团的一蹶不振可能与我的丈夫、温克尔先生有关。
我多次就这个问题、采用各种手段、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向这位正直的朋友一探究竟,开始他都兴高采烈、侃侃而谈,但是一触及到这件事的始末,他立即就转移话题另说其他。这反而加重了我的不安。我可以肯定的是,在菲尔德先生遭遇不幸这件事上,温克尔先生一定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我还可以肯定的是,正直的伯雷特之所以没有彻底和他绝交,是因为温克尔在那件事上并不是主谋,他所犯的过错还不致于不被原谅,但是却足够让他最坦诚相对的朋友对他敬而远之。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尽管他来贝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我们每一次交谈都真诚以待,一谈到孤独院的孩子们更是畅所欲言、各尽其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喜欢小孩子的,简直是孩子们的天使,尽管这位发胖发福的天使已经垂垂老矣。
看来我只有从温克尔先生亲口告诉过我的一些事情中来追查那件事的始末了。
1963年夏天,菲尔德庄园的菲尔德安妮仅仅只有一岁。在她的周岁生日宴会上,我见到了那个两年后“差点被痛下杀手”的史密斯先生。他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任何场所、任何时间,一旦有他出现,就必然成为宴会的焦点。他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目光如同两面都锐利的剑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脸庞肥大,颧骨高耸,骨骼像是用刀削过一般,棱角突出,线条死板,让人瞧着都生硬地痛。他的头发根根直竖,虽然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但是那些头发却依然黝黑发亮、精神抖擞,这足以彰显他健壮的体魄、旺盛的精力和昭然若揭的渴望在海湾的冶金行业一手遮天的狼子野心。然而他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每时每刻都能成为宴会的焦点人物,不仅仅因为他的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也不仅仅因为他的刚愎自用、不近人情,而是因为他是一个驼背儿。他年轻的时候个子有一米八,如果单从相貌上来看,凭着威风凛凛的面孔、挺拔矫健的身姿,他也不失为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但是这位美男子在一次赛车比赛中不幸出了车祸,医生和家人都以为他没得救了,但是他却依靠顽强的生命力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说是活下来了,但是他的脊椎却受到严重创伤,他从医院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得不弯下腰、背上托着个包袱、在倍受世人关注的目光中度过一生了。
随着年岁的增加,他的脸越来越苍老,他的腰越来越朝下弯。他背上的那个包袱也越来越沉重,仿佛在他背上搁置了一袋沉重的面粉。但是他的头却抬得高高的。他一旦和别的什么人站在一起,就尽量伸长自己的脖子,借此机会拉长自己的海拔。他当然无法挺直自己的脊梁,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益,他的脖子事实上只是向前伸,他的那颗收拾得油光水滑的脑袋也一味地朝前倾着,活像一只用两只后脚站立起来的张牙舞爪的大乌龟。他那样子让我想起了《巴黎圣母院》中的伽西莫多。然而他比伽西莫多还要丑。因为伽西莫多并没有把自己打成他这副怪样,更不没有他那样的一脸的趾高气扬和神圣不可侵犯。他身穿一套笔挺的浅灰色西装,长脖子从浆洗得很僵硬的雪白衬衫的衣领中努力伸出来,一条带白色斜纹的黑色领带在喉结处结了个环扣,他每说一句话或是吞咽一次口水,这结得极漂亮的环扣都会不停地让人极不舒服地上下起伏。他衣冠楚楚地出没于众多名媛贵妇之间,向她们献殷勤,对她们说恭维话,逗得她们哈哈大笑,活脱脱一个花花公子。如果不是因为那次不幸的车祸,他无疑是整个海湾最受年轻女子欢迎、最具有女人缘的风流公子哥。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温克尔·克克拉这个名字,总之他一见到我,就像一块牛皮糖无耻地粘了上来。他说,非常荣幸认识我,像我这样漂亮的夫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幸认识温克尔先生已经是他最大的幸事了,有幸认识海湾第一美人温克尔太太,更是他修了八辈子才能修得的福气。他说这些话时,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一脸的谄媚和轻浮,他伸长脖子,脑袋前倾,极尽卑躬屈膝和阿谀奉承。我从来都没有听过如此舒服的漂亮话,也从来没有如此耐着性子听完这些让人恶心的奉承话。这位衣着光鲜的伽西莫多恭维我是海湾第一美人,尽管我当时已经五十出头了。我瞧着他那张骄奢淫溢的脸,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心想:这只老乌龟不仅脊椎出问题了,眼睛也有毛病了。
他在男士之间也极得人心。宴会中任何一位绅士都没有他仁慈友善、和蔼可亲。他和宴会上每一位绅士都打招呼,向他们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他给人的印象是,即便初次相见,他所表现出来的深情厚意,都能让对方觉得:他们两个是多年来的患难之交。我特别注意到,他和菲尔德先生之间异常亲密。他对待菲尔德先生的家人,比对待他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要关怀倍至。他们对他也投之桃李,菲尔德·拉丁(老菲尔德的独生子)直接喊他干爹,而菲尔德拉丁的太太、孩子的母亲见了他则如同见到了亲生父亲,并不介意他用苍老的手为她把嘴角边一缕散乱的头·发撩开。他恭维这位年轻的母亲是海湾第一美人,能做这样一位年轻美人的父亲简直是三生有幸。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一个小时之前,他也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溢美之词称赞过另外一位女士。
接着他又伸出双臂,企图将安睡在柔软舒适摇篮里的小安妮·菲尔德抱起来,这个动作让人看着多少有些心惊肉跳。可能他也觉得将孩子抱起来有些力不从心,所以结果他仅仅只是在小姑娘白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多可爱的孩子啊,”他伸长脖子,弯着腰大声说,“将来无疑是一个大美人,必定能迷倒科里嘉海湾所有的年轻男子。等到那一天,小安妮挑乘龙快婿的时候,可得让我亲自一个一个过目。”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一只镶金钢笔,大笔一挥写下一串数字。他把签署好的支票递给众人看,神情十分傲慢,他用一种激动但又十分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大声说,“朋友们,这一百万美金是我给小安妮的压岁钱呢!”
他的话音刚落,宴会厅立即安静了下来,有那么两三秒钟,厅里没有丁点声息。接着便是女士的赞叹声和男士的惊呼声,接着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孩子美貌的母亲首先扑倒在他的怀里,他的一张肮脏的大嘴肆无忌惮地亲吻着母亲漂亮的脸蛋,孩子年轻而单纯的父亲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傻笑着。孩子的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风韵犹存的奶奶将一只手搁在胸前幸福地瞧着她的孩子们,而孩子的爷爷则站在这位新朋友的旁边,用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这位新朋友的肩膀说:“谢谢你啦,墨索卡,你真的不必这样。”过了没多久,他就拉着他的这位新朋友去了他的书房。
“亲爱的温克尔太太,您觉得墨索卡这个人怎么样?”安妮·菲尔德的生日宴会一结束,驱车回家的路上温克尔先生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和我热切交谈着。
“哦,我并不喜欢他,尽管他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我说。
“哦?那是什么原因呢?”
“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并不因为他的个子。我相信他这样的人一定经历了很多,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一定付出过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他肯定有很多令人感动的事故,不用说这些故事都能激发年轻人的斗志,让任何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肃然起敬。但是爱德华,对于这样一位先生,我除了怀抱尊重之情却别无其他。请原谅我这么说,爱德华,我可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女人。”
“嗯?这话怎么说?”温克尔把眉毛一皱,这使得他的两片眉毛就像只毛毛虫似的躬起了背脊。
“或者是因为他太擅于社交、太活泼了些吧。一个人的社交词令用得太多,就无法让人察觉哪一句是真情实意,哪一句是肺腑之言。你不觉得对于菲尔德·克勒姆,他是不是过于热心了?还有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女孩,他犯得着在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身上砸一百万美金吗?乔治,尽管你和菲尔德是有着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但是说句实在话,当他和菲尔德、菲尔德庄园里的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怎么看都觉着这家子人和他的感情,比和你之间的感情还要深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爱德华也微微一笑。
“女人的眼光可真够犀利的。但愿在场的别的小姐和太太也像温克尔太太一样能够慧眼识珠或是能辨贤愚。”他说,“我想菲尔德小姐的生日宴上,除了温克尔太太,对于这位心灵与玻璃一样透明的玲珑剔透的先生,别的太太和小姐绝对不会有任何丁点的质疑和不愉快。抱有如此奇怪想法的,海湾的名媛贵妇中,除了温克尔·克克拉,绝对找不出第二位。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太太,这位温克尔夫人,竟然被我毫发不差地娶回了家,谢天谢地,感谢上帝保佑。”爱德华把两条腿伸展开来,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温克尔的玩笑话把我逗乐了。
“您不必在这里说挖苦话了,爱德华,”我接着他的笑话说下去,“他确实足够玲珑剔透,但是他那副形象,配了他那史密斯式的玲珑剔透,反而让人看着不舒服。请原谅我这么说,或者是我太过敏感了,您也可以把我看作一个肤浅的女人,或者我是真因为他的身体残疾而对他另眼相看的。但是爱德华,我认为任何事都得有一个限度,一旦过了这个限度,就不得不让人警惕他的用心了。这样说可能会影响墨索卡先生和你之间的交情,我知道你和他之间的交情一直都非常不错。”
“你错了,克克拉,”温克尔回过头来看着我,满眼的嘲笑和鄙夷,“我和这位玲珑剔透先生的交情并不深厚。我认识他,不过是因为菲尔德的缘故。我之所以耐着性子和他来往,也不过是因为老菲尔德想要和他合作做一番事业呢。”
“和他合作?为什么非要和他合作呢?”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因为他足够坦诚友善啊,”温克尔嘿嘿一笑。我立即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把手不耐烦地一挥,示意我不要说下去,“当然,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想要说些什么。你不必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确实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奸狡巨滑的老家伙,一个老滑头,一条毒蛇。我怕他正守在老菲尔德的家门口,伺机一口把他吞下去呢。”
“怎么,我没有规劝过老菲尔德吗?天地良心,为了将他从这条毒蛇凶狠的眼光中救出来,一个星期前我差点就跟他闹翻了;半个月前我还跟他算过一笔帐,二个月前我还苦口婆心地劝戒他,这个史密斯不是好招惹的。他的公司大部分产品处于亏损状态,仅仅一个赚钱的项目,他能够如此慷慨、毫不保留地拿出来和菲尔德集团共享吗?”借着车窗外不断一闪而过的路灯,我瞧见爱德华在黑暗和桔黄色灯影里交互出现的忧心忡忡的脸,一阵火烧般通红,又一阵诡谲般地发白。
“但是没有办法,老菲尔德就是不听。现在在他眼里,再也没有比菲尔德与史密斯之间的合作更重要的事了。或者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否则他不会这般鬼迷心窍。然而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任何馅饼掉在地上,都会变成陷阱。我怕他这回可真要上了那条毒蛇的当了。”温克尔阴沉着脸瓮声瓮气地说道。
菲尔德和史密斯两家公司合作的基础在于,拥有30年生产经验的菲尔德公司想要开发一种以304为原材料的新型不锈钢汽车彀轮。老菲尔德有资金、有设备、有人才,史密斯有技术、有原材料,本着共同开发、共享开发成果的目的,两家公司的高层元首首次会晤,几乎就把这个项目定了下来。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史密斯墨索卡不止一次愉快地说:“再没有比与菲尔德先生合作更愉快的事了。”
1963年6月,安妮菲尔德生日宴会过去仅仅10天,菲尔密斯合资公司宣告成立。当天,海湾商界半数以上的头号人物都出席了剪彩仪式。海湾商报更是抓住机会大肆渲染,他们伺机拍下了老菲尔德和史密斯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共同剪彩的照片。他们的文章除了详细报道当天剪彩时的情景,还对这家新成立的合资公司的美好未来进行辽阔展望。他们说,毫无疑问,这两家公司的合作,是当之无愧的强强合作,是独一无二的精益求精。他们预言海湾未来的汽车业的发展趋势,必然以菲尔密斯合资公司为起点,迎来一次让全世界的人们为之叹为观止的跨时代的质的飞跃。
但是温克尔先生却把当天的报纸轻蔑地一扔。
“简直是瞎扯淡,”他说,“什么强强合作,我看是强强算计吧。”
他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
从后来的合资结果来看,这次合资与其说是合作共赢,莫若说是最大的倾轧。双方其实一开始都没有合资的诚意,缺乏公司与公司合作最起码的真心实意和坦诚布公。事实上从一开始,双方都在合资公司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从财务到核算,从采购到销售,从技术到工艺,从设备到人事,总之他们的用人原则就是见缝插针,尽可能将心腹安插到机要岗位,尽可能获取对方的机密文件和关键技术。为了让已方利益在合资公司中最大化,他们甚至相继从合资公司中获取暴利,彼此心照不宣、有样学样,从而搞得合资公司月月亏损、日日入不敷出。
“可怜的菲尔德这回可真是掉进陷饼里了,”八个月后,当我再次问起菲尔密斯合资公司的经营状况时,温克尔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那只老乌龟现在可值钱呢,圈子里有人偷偷地叫他金龟子呢。”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不是说他的公司大部分都处于亏损状态吗?
“一年前确实亏损,一年后可就大大改观啦,”爱德华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他那个严重亏损的公司已经扭亏为盈啦。”
“扭亏为盈?这是好事啊。他也是个商业奇才了,尽管我并不喜欢他的过分殷勤。”我说。
“商业奇才?哼,确实是个商业奇才,简直是少有的天才!”爱德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想在海湾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商业奇才,我到现在都无法想出能和他的法子相媲美的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企业扭亏为盈的好法子。”
“怎么回事?你好像话中有话。你说菲尔德掉进陷阱里了,难道菲尔德的陷阱与这个史密斯·墨索卡有关?”
“太有关系了,克克拉,”温克尔拖长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他把自己低廉劣质的原材料高价卖给合资公司,他倒好,他赚了个钵满盆满,而菲尔密斯却亏了个锅底朝天。”
“难道非要购买史密斯的原材料吗?别家的难道不行?”
“当然不行,”温克尔先生不动声色地说。
我又露出惊异的表情。
“菲尔德和史密斯合作之前,两家签定的协议上写明,合资公司的原材料必须从史密斯公司采购。否则属于单方面撕毁合约……”
“哪有这种事,”我气愤地把手一挥,“哪有这种霸王条款!”
“就有这种霸王条款,”温克尔抚摸着下巴上的短髭,一脸讥讽鄙夷地笑道,“反正菲尔德这次栽坑里了,只要合资公司还在运作,那么墨索卡就一定咬着他上位。”
“他吃定他了!”最后他补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