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的来信变得有些不寻常,我无法想象、更难以相信,她竟然在来信中说:她居然赚到钱了。
“亲爱的姨婆: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向您汇报,我若不告诉您,我就一定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犹太人。而您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您也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替我高兴的……”
我的心一紧,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该面对的总该要面对,还未到最后的审判,这最折磨人情感的无情的审判却已经来到。“好吧,”我把心一横,自言自语地说,“这件事、这个人迟早都要面对,还不如早早把它解决掉,那么就让我来瞧瞧这个该死的窃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亲爱的姨婆,您可不要想歪了,我在巴黎可是规规矩矩,并没有您想象得那样到处滥交男朋友。我严格遵守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请您放心,在选择终身伴侣这件事上,我决不会像选择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样草率行事。除非那个人的魅力才华、气质学问相当出众,或者他身上拥有可以迷惑年轻女子眼睛或是灵魂的东西,让我心弦震颤,情不自禁的。否则他拿什么配得上您的视若珍宝的安妮·伯朗特?若非这样,我决不轻易付出自己的痴情。女人总是容易一往情深,而女人的一往情深总是更容易遭到男人的无情贱踏。请您放心,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遇见过一个令我心弦震颤的男子。”
“这样自然最好了,”我嘀咕道,“不过年轻的安妮啊,你怎能明白男人这种危险物种,除非你终身不遇见他们,如果你一旦和他们遇见了,那么你就一定得当心他们的伪善多变。男人一旦耍起手段来,再小心谨慎的女人也难以逃脱他们的精明算计。”
亲爱的姨婆,我要说的这件事是:我的画卖出去了。是真的,真的有人愿意花钱买我的画。一位老先生付了2000法郎卖走了我的《掷铁饼者》。哦,我多么高兴,高兴得都有些忘乎所以。我多么希望您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就在这位老先生的身旁,听听他怎样评价我的作品的。他说我很有才华,很有前途,是一位可造之才。听听,是可造之才啊。这对于我来说,是多大的鼓舞和激励啊。真想为您购买一件礼物,就用这2000块钱,这可是我平生赚得的第一笔财富,哪怕仅仅请您喝一杯加冰水的柠檬汁也好。呵,我兴奋得就像一只小虫子,恨不得在德比郡的草丛里又蹦又跳了。
我是在卢浮宫的东大厅遇见那位先生的。当时,我正在为米隆的掷铁饼者画上带褶皱的外衣。那是掷铁饼者脚下踩着的海浪,此时它们正涌过他修长健壮的双腿,紧紧包裹着他强壮健美身躯。我的画从来都不按常规思路构图,姨婆您是知道的。所以我这幅画中,正在冉冉升起的海面上的太阳成了掷铁饼者手中的铁饼。将太阳当作铁饼向着苍茫的大海、无边的宇宙扔出去,这样大胆的构图,除了您亲爱的安妮,还能有谁做得到呢?
“将太阳当做铁饼来投掷,这可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众多《掷铁饼者》中最新奇的一幅。”这位老先生说。他大约六十出头,精神矍烁,文质彬彬。他的声音苍老、缓慢、持重,自有一股魔力,让人忍不住就被它深深吸引。仿佛喧闹的会场中,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出场了,冲着人们挥手,开口发表言论,整个会场立即安静下来,人们的注意力顷刻都集中到他身上了。
“为什么这样构图呢?为什么不原原本本临摹呢?原原本本临摹似乎更能体现对初作者的敬重仰慕,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小姐?”他指着摆放在我们面前的米隆的《掷铁饼者》疑惑不解地说。
“为什么要原原本本临摹呢?原原本本的临摹固然出于对初作者的尊重,但是一味的临摹,又将如何释放出临摹者此时被紧紧禁锢的灵魂呢?再说了,如果临摹都需要一个范本,那么米隆先生最初临摹的又是谁的作品呢?”我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画,然后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也懒得理他,依然一心一意地为我的掷铁饼者画上海浪和褶皱。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又折了回来,我估计,他刚才大约去别的展厅参观了。而这时,我的《掷铁饼者》也差不多大功告成。
他又在我的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他不再对我的画横加指责,我也自顾自地在画布上忙碌着,并不介意作画时身边多了一个赏画者。我们就这样呆了半个小时,始终都没有说一话,因为过于专注,我当时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
终于他又开始说话了。
“小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太过冒昧,我的意思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愿意出钱买下您的这幅作品。”他彬彬有礼地说。
姨婆,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有多么惊奇、多么高兴啊!简直喜出望外!我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快乐,但是我只能说:“可是,先生,我这幅画还没有画完呢!还有我也不知道,它应该卖多少价钱才好!”我可怜巴巴地说,在这样一位睿智先生的面前,我想我这句话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那么这个价钱就由我来决定吧,”他微笑着说,他的笑容很轻柔很有亲和力,让人忍不住产生想要和他亲近的欲望,我感觉他就像我的老父亲。“2000法郎怎么样?2000法郎还不至于让我——们——年轻的艺术家丢了颜面吧!”他忽然提高声音用一种诙谐的口吻说。
2000法郎?这可是初出校园的艺术生平日里四五幅写生画才能卖出的价钱,2000法郎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何况这只是我平生卖出的第一幅处女作。
我立即就答应了。我的心里既高兴,又忐忑不安,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我的第一幅画居然能卖出个好价钱。
“至于没有画完的部分,如果您愿意今天画完它,就拜托您今天把它画完吧。其实对于取画的时间,我一点都不着急。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您明天把这画送到对面的香奈尔咖啡馆里,我在那里等着你呢。”他指了指卢浮宫外面的香奈尔咖啡馆说。
这注定将成为我难忘的一天。我是在怎样愉快轻松的心情下完成那幅画的剩余部分的。然而我的怀疑和不安也随之而来,因为我无法确认我的客人是否真的喜欢我的画,我说的喜欢与其说是喜欢我的《掷铁饼者》,宁毋说欣赏我的画技、赞赏我的才华。然而我真的有过人的画技吗?我的才华果真出类拔萃吗?我突然焦燥不安起来,我发现我如此轻率地否认一位老先生提出的诚恳意见,不仅丧失了一位艺术工作者应有的谦恭礼貌,而且显得非常自负、非常让人讨厌。而我怎么可以将《掷铁饼者》卖出去呢?我怀疑它画得并不好,构图、色彩、比例、明暗,无不糟糕透顶。2000法郎,买一幅伪造的《掷铁饼者》,那老先生如果不是疯了,就是对绘画一窍不通。他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吧?他将来会不会后悔?他是否已经后悔了?他或者只是想借机嘲讽我,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买下我的画。唉,真应该像他说的那样,按照米隆的原作一丝不苟地临摹,临摹出来的掷铁饼者尽管千篇一律,但是并不会落下画虎不成反类犬、贻笑大方的笑柄。
尽管如此,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带着《掷铁饼者》走进了那家香奈尔咖啡厅。我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再次遇见了那位老先生。老先生看见我非常高兴。他请我坐下来,并为我叫来咖啡和甜点。我把画取出来递给他,他立即就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出乎我意料的,这位老先生不仅仅懂得鉴赏画作,还是鉴赏者中的行家里手。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掷铁饼者》的不足,尽管他为这幅不足的《掷铁饼者》付出了2000法郎。
“笔触显然还很稚嫩,功底也谈不上足够深厚,在运用光线明暗对比手法上还不能达到炉火纯青……画中人物的双腿都埋没在汹涌的波涛里,因为看不见裸露的双腿,这大大损害了希腊艺术极力张扬的形体美。如果按照原作临摹,我们将看见这两条腿骨胳匀称,肌肉健美,隆起的小腿表现出铁饼掷出时投掷者身体瞬间的细微变化,具有一种原始的、令人眩目的人体美。这种咄咄逼人、直逼人的内心深处的唯有人类男性才具有的阳刚、强壮、雄健所带来的震撼、威摄、迷醉的感觉,让人的灵魂和感官都一无所逃……请原谅小姐,我竟然如此直言不讳。”
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赤裸裸的吹毛求疵令人实在难以忍受,我强压住内心的愤怒,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幸亏他还指出了这幅画的独到之处以及透过这幅画所展现出来的作画者的与众不同的天赋,否则我差点就要从他手中夺过《掷铁饼者》,然后甩门而去。
“然而尽管如此,作画者异于常人的丰富想象却弥补了这幅画的不足,为这幅几乎就要宣告失败的《掷铁饼者》带来了别样生机。天马行空的想象,固然损害了古希腊艺术极力张扬的人体美,但是却也为米隆的掷铁饼者开辟了更为广阔的艺术空间。投掷者站在辽阔的大海上,以太阳为铁饼向着滔滔不绝的时间和空间投掷出去,除了主宰整个宇宙未知命运的众神之王宙斯,在如此浩瀚的星空,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无尽时空中,谁能够拥有如此扭转乾坤的洪荒之力?这正是这幅画震颤人们心灵的地方,观画者的心顷刻就被这股巨大的力量、这无法扭转的悲剧似的命运征服了。这使得米隆的掷铁饼者,从人们已经习惯了的美学高度又上升到了正视整个人类未知命运的哲学高度。”
“作画者过人的才华显而易见。她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搁置于辽阔的大海之上,人物形象不仅没有变得苍白渺小,反而因为投掷太阳这个动作而显得更加高大挺拔。隔着画纸,赏画者都可以感受到投掷者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以及力能扛鼎的磅礴力量。这是这幅画的独到之处,古希腊英雄人物和神话传说在这里得到完美结合。你可以说这是米隆斧凿下的掷铁饼者,也可以说是荷马津津乐道的海神波塞冬,也可以说是主宰整个宇宙过去现在未来无尽时空的无所不能的众神之王宙斯。总之在这样一个拥有无穷力量的人物面前,你会觉得你在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种种不公正待遇,嘲讽、排挤、诬陷、抵毁、冷言冷语、欺诈压迫都算不得什么,因为不公正待遇而油然而生的屈辱、抱怨、憎恨、愤怒、诅咒、怨天尤人、自叹自怜也都算不得什么。生活的烦恼、人生的不得意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七情六欲似乎得到了净化,交织着世俗欲望和利益的感情只剩下了一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就是对画中人物的无限崇敬和爱慕。眼中只有这幅画,心中想着的也是这幅画,哪怕仅仅只是一分钟,哪怕转瞬之间他们又不得不再次面对人生的屈辱、卑微、懦弱、衰老,但是此时此刻,他们那颗麻木不仁的心却被深深地打动了。仿佛人生重新来过一样,胸腔中的血液再度温暖过来,脸上的微笑像孩童般天真无邪,眸子中的目光闪烁着月亮般的柔情,这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全心全意爱着某个人,这种爱不掺杂任何利益纠葛和阴谋算计,只有对美的向往,对永恒的礼赞,哪怕在这一刻失去短暂而毫无欢娱可言的生命又有什么可惋惜的?这大约就是艺术能够感染人的心灵的魅力所在吧。”
这一番高谈阔论让我非常吃惊,理智告诉我说,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先生如果不是艺术领域的行家里手,就一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我的这幅画是否真像他所说那样一无是处或者能够净化人的七情六欲。我不明白的是他既然已经支付了2000法朗,还用得着大费周折对这幅画以及这幅画的作者说三道四吗?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离开那幅画,就像买菜的主妇在菜市场精挑细选,又像一个精明的商者对自己已经承诺买下的商品再三挑捡,吹毛求疵,以求再度压低价格。他痴迷的目光在掷铁饼者坚毅的面孔、健硕的肌肉、涂了油脂般闪亮的肌肤、高大粗壮健美的骨骼间慢慢移过,最后定格在画中人物深陷的眼窝上。画中人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瞬间进行剧烈地碰撞、交织,仿佛他窥视到米隆的一丝不挂的掷铁饼者内心的秘密,或者说他的深藏于内心深处的秘密被米隆的掷铁饼者窥探到了。
他突然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他似乎才想起他的旁边还坐着这幅画的作者,他抬头看了看我,目光中是我从任何男子眼中都未曾见过的茫然、迟疑、焦灼、小心翼翼。然而我的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
片刻间,他就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他又变得昨天我们在卢浮宫初遇时一般彬彬有礼了。于是他将那幅画收了起来,又顺手端起玻璃茶几上的咖啡慢慢呷了一小口。
“抱歉,小姐,请原谅我的无礼。我这个人对于艺术有一种特别的痴迷,一碰上自己喜欢的画,就忍不住批评几句,如果有什么得罪到您的地方,请您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其实对于作画者,谁的评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初衷,原原本本地画自己心中想画的东西就足够了。我这样说,不会太唐突了吧。”他温文而雅地说。
“当然不会,”我说,“我正愁我的画得不到旁观者的指正呢。对于作画者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听听旁人的意见,他们最想知道的、最在乎的莫过于自己的画在世人眼中究竟是个什么水平?是好还是坏?好,究竟好在哪里;坏,究竟坏在哪里。有批评才有改进,有改进才有提高。先生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不仅仅因为您买了我的画。您肯支持2000法郎买我的画,让我得以清楚地看清自己的价值,我的工夫没有白费,我的标新立异得到认可,这对我来说将是多大的鼓励!而您提出的宝贵建议,这是我从来都未曾想过的。从我记事起,我就开始学画,整整九年了,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不留情面地批评过我。不得不说,您的批评太犀利了。一针见血的批评就像一个严厉老师的教学让人难以接受,但是细细想来却非常中肯,切入要害又不失公允。这让我受益匪浅。所以真的非常感谢您,先生,能有您这样的朋友,我感到万分荣幸。”
“这么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微微一笑。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想我还没有征求过人家的意见就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太过轻佻。“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红着脸说。
“我当然愿意啦。能够成为一位年轻美貌、而且依我看来很有才华、前途无量的年轻姑娘的朋友,这将是我莫大的荣幸,”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说,“爱德华……詹姆斯,商人,来巴黎度假,很高兴认识您。
“安妮·伯朗特,巴黎艺术学院一年级的学生,很高兴认识您!”我也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手去。
安妮的来信让我非常高兴,有人愿意买她的画,这个消息无论对我、还是对她都是莫大的鼓舞。尽管菲尔德家的安妮不用辛苦赚钱也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一辈子都衣食无忧,但是如果她能够自食其力、能够在事业上有一番建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么就更值得我欣慰了。然而这个爱德华·詹姆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商人?游客?他出手如此阔绰,2000法郎仅仅买了一幅画,而画的作者一点儿名气都没有,画本身也正如他所说的“笔触稚嫩、功底也不深厚”,如果他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他真的喜欢这幅画,喜欢安妮的画风?然而安妮的画果真像他所评论的那样能够“震颤人们的心灵吗?”
“爱德华·詹姆斯,爱德华·詹姆斯……”我在脑海中极力搜索这个名字,我把这封信又重新读了三遍,并没有发现有关爱德华·詹姆斯来历的任何端倪,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很快给安妮写了封回信,祝贺她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亲爱的安妮:
听说你的画卖掉了,尽管只有2000法郎,这个数目不能说多,也不能算少,但是姨婆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这说明你已经长大了,可以靠双手自己养活自己。你说得对,我们并不缺钱,但是唯有靠真本领赚钱,才更能让我们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价值。所以希望你珍惜在巴黎学习深造的机会,再接再厉,将来能够做出一番成绩来。对于学画者来说,卢浮宫绝对是一个好去处,那里多达数十万件的藏品,都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艺术家创造出来的最优秀的艺术品。每一件都称得上是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瑰宝,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件同样的宝物可以与之媲美的了。据说想要一件不漏地看完馆内所有的藏品,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那么一件一件临摹下来,那得花费多少时间啊?所以加油吧,安妮!到卢浮宫去吧,和那些卓越的大师们面对面地交流。你的朋友詹姆斯·爱德华先生说得没错,你的画技确实还没有成熟,还需要大幅度地提升,卢浮宫的大师们将让你受益匪浅,姨婆满含着信心期待你的下一次成功!”
很快,安妮的画又卖出了第二幅、第三幅……
亲爱的姨婆:
您能够想象吗?您愿意相信吗?我的画又卖出去了,接连卖出去五幅,这已经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我的天,我高兴得都要在卢浮宫前面的草坪上打滚了。一位前来巴黎旅行的游客买去了三幅,这三幅画都是以塞纳河的沿途美景为作画题材,色调淡雅,笔触细致,他说他要用这两幅画装饰他家新装修的客厅。哦,忘了告诉您了,这位客人的家乡也在科里嘉海湾,当时我只顾自个儿高兴,竟然忘了问问他的名字,如果我和他攀扯几句,说不定能打听出有关您的一些辉煌事迹呢。第四幅由一位居住在卢森堡附近的老太太买下的,她看中了我画的一幅果篮,在这个果篮里我画满了苹果、石榴、葡萄、橙子。她说她喜欢这种色彩鲜艳的油画,她要把它挂在她的卧室里,这样她做梦都可以闻到水果香味儿了。最后一幅是一张肖像速写。我在街头采风的时候,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年轻男子邀请我为他画一幅肖像素描。本来这幅画我并不打算收钱,但是画稿画好之后,这位意大利游客还是支付了300法郎。他对这幅画赞不绝口,他说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画像都不肯支付一个子儿的话,那么他可是连自己都瞧不起了。他说的这番话不无道理,所以我只得心怀感激地收下他笑眯眯地递过来的300法郎。
姨婆,现在我的口袋里装有3000法郎了。这都是我卖画挣来的钱,是我平生的第一桶金。我感觉我就像是天方夜谭中的阿里巴巴,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富翁。当然,我们并不缺钱花,我想说的是我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我终于有能力回报姨婆您,我是多么高兴啊。
我和爱德华先生成了好朋友,我们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我们经常在卢浮宫见面,我们一起看画展,针对展厅里的作品交流自己的意见。我们的意见有时不谋而合,有时相去甚远,这时我们就各持已见企图用自己的观点说服对方。结果,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我们只得相视一笑,然后我们就相约去卢浮宫对面的香奈尔咖啡馆,叫上两杯咖啡继续探讨。
有的时候我去卢浮宫并不单单看画展,我得完成学院布置的功课,我不得不就地画上几幅。这时爱德华先生就一言不发地呆在我的旁边,静静地看我作画。这位先生在艺术方面的造诣非常高,他精通油画,对色彩、光线、明暗、构图都很有研究。他的建议都非常中肯,而且一语中的,我几乎都要相信了:他就是当代某个知名的画家。不过,姨婆,当代画坛中,你有听说过爱德华·詹姆斯这个名字吗?
姨婆,我非常想念您,非常非常想念您。就像德比郡的苹果树思念我一样,我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也日日夜夜地思念着您,我最亲爱的姨婆。姨婆,我多么希望您现在就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多想给您看看我口袋里的卷得整整齐齐的法郎。如果您看见我的画被客人买走,如果您听见买画者对画赞不绝口,您一定会露出会心的一笑。
今天我的朋友(我说的是爱德华先生)让我大为震惊,他竟然对音乐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何止有兴趣,说他是出色的音乐鉴赏家也绝不过分。我们从卢浮宫出来后天色还很早,就在香奈尔小酌了几杯。咖啡馆里正播放着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舒缓优美凝重艰涩的曲调似乎让时光停留了下来,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让我感到惊奇的是,爱德华先生仿佛着了魔一样如痴如醉地听着,我们至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一句话,任凭杯中的咖啡一点点变凉。
“如果你愿意的话,伯朗特小姐,明天晚上巴黎歌剧院有一场芭蕾舞舞剧《天鹅湖》,我想邀请您一起去观看。”一曲终了,他轻声说。
“当然前提是您得愿意,我的意思说你得抽得出时间。”我还来不及回答他,他又立即补充说,“音乐固然无法借助鲜艳的油彩刺激欣赏者的感官,但是它却用悦耳动听的乐曲直接作用于人们的心灵。心弦的瞬间震颤,灵魂的洗涤震荡,潜移默化中塑造完美的人格。艺术一脉相承,美的感知息息相通。与绘画相比,在陶冶人的情操、培养人的性情方面,音乐的功效或者更大些。这就是所谓的寓教于乐。在巴黎这样一个艺术之都,无论绘画还是建筑,园艺还是音乐,都是世界顶尖一流的。大师们的名作遍地都是、俯首皆拾,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怎能对这个城市最高雅最优秀的音乐视而不见?一个来巴黎求学的莘莘学子,怎能不走进剧院,去听听这个城市最令人沉醉的天籁之音,去看看这个时代最优秀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家站在巴黎这个耀眼的舞台上如何赢得整个世界的目光的?”
他这番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又似乎他的身边并没有一个听众。他的眼睛一直平视前方,目光清澈、明亮、柔情似水,仿佛他看到了暮色缓缓降临的远方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样的邀请我实在无法拒绝,您知道的,音乐对我来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因为您不在我身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听音乐会了。想想这双耳朵还真够憋闷的。当我听见芭蕾舞这三个字时,这至高无上的纯粹的唯美艺术,姨婆,我心中的渴望有多么强烈啊。所以诚如他所希望的,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他听完这句话后微微点了点头就什么都不说了。我以为我们会就音乐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谈,但是我们后来只是沉浸于咖啡馆里漫天飘扬的钢琴协奏曲里,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他看起来有些激动,有些情不自禁。当音乐天才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一曲终了,他匆匆向我说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种反常的表现,让我觉得非常奇怪。一时间之间,我不得不怀疑他还没有从咖啡馆里的钢琴协奏曲中完全苏醒过来呢。
《天鹅湖》真是一部非常非常棒的芭蕾舞剧。我敢说,除了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世界上还能有第二部芭蕾舞剧与之媲美的么?哦,伟大的柴可夫斯基,伟大的《天鹅湖》,我似乎也变成了天鹅湖中的一只天鹅,我要为你们引吭高歌!
姨婆,真的好希望你此刻也在我的身旁,在歌剧院二楼的包厢里。你猜的没错,我的朋友非常慷慨,他不仅支付了昂贵的门票,为了让我这样一位“热爱音乐并且深深精通音乐的小姐能够在绝对不受任何干扰的状态下欣赏这一部戏(他是这样说的)”,他还特别向剧院预订了一个包厢。我们在包厢里一边品茗,一边赏剧,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姨婆,虽然我不是第一次来巴黎,也不是第一次观看音乐剧,但是我还是被这种高雅的艺术深深吸引住了。巴黎,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古都之一,比我想象的、或者说已经知道的还要富丽堂皇。我去过卢浮宫,去过巴黎圣母院,去过凯旋门,去过凡尔赛宫,我在香榭丽舍的大街上散步,我在丹枫白露公园寻找农民画家米勒以及他的良师益友卢梭的足迹;我画过艾菲尔铁塔,我描绘过塞纳河夕阳西下时的旖旎风光,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巴黎对于我这个外乡人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就在巴黎歌剧院,她向我展示出不为我所知的最妖娆妩媚的一面……
用足尖跳舞,用肢体诠释情感,用舞蹈演绎悲观离合,用音乐传递人世间的善恶美丑……用令人眩晕的铺天盖地的黄金和壮丽阔大、雄伟鲜艳的穹顶彩画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巴黎歌剧院就像一只装满奇珍异宝的皇后的首饰盒。而《天鹅湖》,这枝舞蹈中的盛世奇葩,就风情万种地绽放在这里。恬静优美、妖娆动人,那临风而舞的飘飘风姿,那不盈一掬的融融浅笑,让人忍不住用怜爱的目光去触摸……
哦,我的语言苍白无力,我的想象力已经完全枯竭。
《天鹅湖》的故事我从小就耳熟能详,尽管这是一个浪漫纯真、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但是让我痴迷的并不是爱情本身。我不确定我将来是否能够拥有一段甜蜜的爱情,我不求它惊世骇俗,因为这种惊世骇俗或者就意味着坎坷曲折、生离死别,我希望它平平淡淡,能够带给我快乐和幸福就足够了。比起奥丽塔与王子的爱情,我更陶醉于赋于这个故事无穷魅力、为其戴上浪漫美丽、高贵优雅桂冠的艺术本身。每一个音符都让我迷醉,每一个舞姿都令我倾倒。哦,姨婆,在纯美得洁白无瑕的艺术殿堂里,在如此登峰造极的伟大建筑的穹顶之下,我曾经引以为豪的所谓的才华瞬间就像气泡一样从我的躯壳里蒸发了。我看到了我的贫穷、渺小、一无所知,我感觉我卑微得就像脚底的一抹尘埃,我为我的一无是处感到羞愧。唉,我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为我白白虚度了十六年的光阴而懊恼不已。
我的朋友在音乐方面表现出的热忱和激情令我大为震惊。整个演出期间,除了中场休息,他都没有离开过包厢。他半依靠在椅背上,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被收拾得没有一根短髭的下巴,另一只手则在胸口的位置轻轻地托住这只手的胳膊肘,似乎因此陷入了沉思。他或者非常喜欢芭蕾舞这种艺术,演员们华丽的服饰、精湛的表演以及舞台上梦幻般的灯光、如同行云流水般的时而欢快、时而悲伤、时而似流水潺潺、时而如快马加鞭的音符,很快激起了他的共鸣。但是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在他看来,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即使遇见了什么大悲大喜的事,也不能像一个未成熟的小男孩放纵自己的感情。他表情隐忍,目光如炬,像一个真正的芭蕾爱好者狂热痴迷却又竭力刻意收敛自己的真实感情。第一幕结束时,夜空中出现一群美丽的天鹅,充满了夜的温柔甜蜜和不可改变命运的未知和感伤,詹姆斯的脸上也表现出一种让人难以琢磨的淡淡的忧伤。仿佛蓝色灯光勾勒出的神秘而优雅的天鹅湖以及穿透蓝色灯光回荡在无穷夜色中的舒缓感伤的音乐勾起了他曾经岁月中的某些甜蜜而伤感的回忆,让他情难自禁。当那支著名的《四小天鹅舞》一奏响,欢快活泼的节奏、天真无邪的曲调,使得他又纯真快活得如同一个大男孩。而当黑天鹅用轻盈的舞姿跳起三十二个被称做挥鞭转的单足立地旋转——这一芭蕾中的绝唱时,他的脸上又表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紧张、严峻、深沉、阴郁。他将一只手握成拳头,另一只手则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放在他身边的玻璃茶几。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那只美丽坚韧的黑天鹅正在他宁静孤独的心湖上翩翩起舞呢……
我们难得说话,只是在剧情达到高潮或是心中对美的感受难以自抑时,才回过头去互相对视片刻,这种目光的短暂交流,瞬间灵犀相通。他的目光灼热赤烈,脸上容光焕发,仿佛正当风华正茂,根本看不出他这个年纪难以掩饰的颓废枯槁、老态龙钟。就像一个陷入热恋的多情男子,我不得不相信我眼前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对芭蕾的热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天啦,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写了这么多。也许我还想再写点儿什么,但是我觉得我写得够多啦。姨婆,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得上床休息啦。巴黎的夜色非常美丽,我现在就站在窗口,像画中人物瞧着画外的迷人风景。喧嚣、奢华、华美、迷幻,在星星般璀璨灯光的照耀下,巴黎玲珑剔透得就像一座用钻石和珠宝搭建起来的水晶宫。谁能不为它迷醉呢?谁能不为它疯狂?我们匍匐在她的脚下,只为了亲吻她高贵的双足踩踏过的每一捧卑微的尘埃。这从大千世界的风尘中走来的妖冶妩媚、笼罩着圣母光辉的风姿绰约巴黎,一旦爱上了,就永远爱上了,一生牵系的情感线就再也无法改变。
献上我的一千一百零一个祝福,今夜,我的梦里,想你念你亲吻你千千万万遍。
爱你的安妮
安妮的这封信让我心生不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真不知该不该祝福她。她又卖出了五幅画,尽管报酬不高,但是辛辛苦苦画出的画,能够得到世人认可,对于作画者来说,无疑就是最大的酬金,这足以让安妮欢喜若狂了。但是她的朋友,她所谓的忘年交,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商人?一个巴黎普通市民?不!一个人若是经常出入卢浮宫,又对高雅艺术芭蕾舞情有独钟,那么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世俗小市民。或者正如安妮所猜测的,他本身就是一位艺术大师?画家?音乐家?作曲家?建筑师?这个人或者极有名望、或者正打算隐姓埋名,只是安妮太过年轻,还没有机会认识他罢了。但是他接交安妮、和安妮交朋友究竟有什么目的?真的是因为安妮的过人才华吗?是否有什么别的目的?莫非他当真喜欢安妮的画,赏识安妮过人的才华?他觉得安妮是可造之才,想要收她为徒?
然而他如果真有什么别的目的,那可怜而单纯的安妮岂不要羊入虎口了?哦,我该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安妮,亲爱的,”我在回信中写到,“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但是作为你的监护人,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在不了解对方家底的情况下,年轻女子不应该轻易接受陌生男子的邀请。固然我们的社会要求男子在女士面前必须保持绅士风度,但是通常情况下,一个男子除非对一个女子表现出强烈的欲望,否则他没有必要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在她面前大献殷勤……当然詹姆斯先生可能是个例外……但是,你应该让他知道你已经拥有一生一世愿意真心相待的人,这样,你就可以得到他的祝福了。”
“姨婆,你想到哪里去了?哪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呢?”安妮在回信中说道,“我和詹姆士先生之间,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是最普通不过的忘年交。他就是我的长辈,我的老师,我的父亲,我的爷爷……原谅我,姨婆,我从小就失去了双亲。这么多年来,承蒙您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才得以无忧无虑长大。你就像是我的母亲,是我温柔而慈爱的老祖母,让我体会到女性的温柔和坚强。我那可怜的母亲若是还活着,她能为心爱女儿所做的,也未必能够更多了。
而在詹姆斯先生的身上,我似乎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深情和温柔。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阳光乐观、坚强随和,又掺杂着老者明显的慈详、怜爱,他就像是我的老父亲,他那宽广的肩膀仿佛生来就是为某个人遮风挡雨的,除了最亲爱的女儿还会有谁呢?
如果您还不放心的话,现在我就说出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尽管我和詹姆斯先生是好朋友,尽管我们经常一起喝咖啡、逛卢浮宫、看芭蕾舞剧,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们在经济上的消费都严格实行AA制。詹姆斯先生从来都没有主动请我喝过咖啡,而当我提出自已支付《天鹅湖》的另一半票价时,他不仅没有虚情拒绝,反而非常爽快地就收下了我事先准备好的法郎,毫无算计、并不做作。
好了,不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事吧。我的画又卖出去了,已经足足卖出去10幅画啦。哦,天哪,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我不恨得都要跑到巴黎圣母院高高的钟楼上像维克多·雨果的伽西莫多一样,一边敲钟,一边大喊大叫。
还有一件事我得让您知道,詹姆斯先生邀请我为他画一幅肖像画,他说,为了这幅不同凡响的作品,他愿意支付3000法郎,同时他也愿意打扮得像古希腊神话中某位英勇不凡的男神。我们约定10月31号晚上在香奈尔咖啡馆画这幅画,因为是万圣节,随意穿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至于我会扮成什么角色,我嘛,我在这里先不告诉您。您若是能来巴黎和我们一起过万圣节就好了。不过您若打算过来的话,一定得事先装扮装扮,德墨忒尔怎么样?无论在气质、胸襟、智慧、仁爱上,我都觉得您和她非常像。您若装扮出来,一定是全巴黎最美丽最让人崇拜景仰的司农女神。到时候请允许我也替您画一幅肖像画呢。”
我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的话,安妮,我就放心多了。对于陌生人,年轻女孩子一定要提高警惕心,包括你将来芳心深许的那个人。记住付出的越多就越容易受到伤害,不要轻信任何人,不要轻易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在这个伪善的世界里,很多人都是面善心恶、背面里使坏。很多时候你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遭到某个人的暗算了,而你对这个人一直都非常友善信赖,为了他甚至愿意赴汤蹈火。要保持你的初心,对朋友真心相待,但也必须提高警惕,不可让奸诈小人有机可乘。我这个年纪的老太婆,对于万圣节本不抱有多少兴趣,但是如果我的安妮喜欢的话,我也愿意陪你疯狂一次。海湾的公益活动到10月底也该结束了,所以我打算乘坐10月28号的航班飞往巴黎,到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度过一个、怎么说呢、愉快而刺激的万圣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