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月到11月接近一年的时间,我都一直生活在无尽的猜忌和由猜忌带来的难以想象的痛苦中。尽管我说过,我再也不想见那孩子了,但是我怎么做得到不见那孩子呢?从前,尽管我和安妮也时常分开,然而因为忙于科里嘉海湾的慈善事业,虽然我也很想念她,但是并不觉得十分痛苦。自从窥视到香奈尔咖啡馆的那一幕,我变得尤其忧心忡忡。我一直抱有一个念头,对于安妮,温克尔·爱德华绝不仅仅只抱有朋友的感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装扮成古希腊美男子阿波罗神的样子。那用月桂树的枝叶编织而成的桂冠,那绣有长长橄榄枝的拖地长袍,那金黄色的洋洋洒洒的披肩长发,还有兽皮做的箭袋、还有用鸭毛装饰的漂亮而又锋利的长箭。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忆犹新,仿佛用录像机刻录了下来,不停地在我眼前播放一个样。我永远记得温克尔看我时的眼神。那双眼睛穿透香奈尔只开了半个指头宽的门缝射了出来,惊骇、怀疑、羞愤、难以置信,种种种种。即使大地在他脚下裂开个口子,地狱的烈火下一秒钟就会吞噬他的脚踝,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平安夜的交谈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如果仅仅抱有纯洁的朋友之情,如果这种情感因为身份的转变已经转化为父女亲情,那么他可以立即提议收养安妮,并在律师的公证下,写下正式的收养文书,那么安妮做为温克尔夫妇的养女、海洋之恋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就可以正式向海湾公布。但是他胸中的柔情并不完全是这些。尽管他嘴上没有说,但是他紧绷的面孔、发白的脸色、迷乱的眼神、痛苦的表情出卖了他。他如此热爱着安妮,这个还不到十八岁的花蕾一般的小姑娘身上有某种东西深深吸引住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让他的心不禁想要贴近她那颗年轻活泼的心。他对她的情感或者已经难以保持最初的平静如水了。
而我对安妮的思念也一日比一日强烈。我如此思念安妮,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不再往孤儿院跑,也难得出席慈善晚宴;谢绝一切访客,也不参加任何名媛贵妇举办的充满珠光宝气、庸俗到了极点的聚会。我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人,自己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了起来。我把我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思念安妮上。我如此思念她,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每一分钟都犹如一个世纪。
天晓得我有多想见到她。我的脑子里每天都闪烁这样的念头:到安妮身边去,到安妮身边去。但是我的腿却像是在海洋之恋扎了根似的,根本就迈不开步子。其实这件事很容易办到,只需买一张飞往巴黎的机票。
但是我怎么可以去见安妮啊?如果她问起为什么禁止她与詹姆斯先生交往?难不成我把这位詹姆斯先生当成她的情人了?真是太好笑了!难道我可以在她面前揭她朋友的短,告诉她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科里嘉海湾的第一金融巨鳄?那么以安妮的聪明伶俐,赛伯特夫人的温克尔太太的身份岂不也呼之欲出?一个金融巨鳄的妻子,一个拥有数不清钱财的名媛贵妇,收养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她养了这个孩子十年了,但是做丈夫的却一无所知,这难道不是最奇怪的事情吗?难道妻子收养这孩子别有目的?难道这孩子本身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做妻子的不想被丈夫知道?而这个在菲尔德庄园足足生活了三年的小姑娘,不管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有时甚至是在梦里,难保她的脑海里不会闪现出菲尔德这三个字?果真如此,有关温克尔家族和菲尔德家族之间的恩恩怨怨岂不昭然若揭?我一想到这些就浑身发抖。不,不!我不能去见安妮。我一见到安妮就免不了要谈到詹姆斯,一谈到詹姆斯,温克尔的事就会漏底。哦,老天。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发发慈悲吧。
凭着上帝作证,我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收养安妮呢?我为什么要对菲尔德庄园的遗孤撒谎,骗她说她是我的远房亲戚?我为什么不把她带到海洋之恋?尽管温克尔先生可能会嫌弃她、猜忌她,但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痛苦的境地?我为什么要对温克尔先生三缄其口,我难道如此不信任自己的丈夫?如今,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似乎也发生了。我自己酿了一坛子苦酒,坛子里的酒,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它的苦楚。而我,无论嘴里、心里有多苦,都得一瓢接着一瓢亲自将它们喝光。
不知是不是刻意信守自己的诺言,平安夜之后,除非紧急公务,温克尔先生绝不轻易离开海湾。他是个正人君子,我相信他说过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做到。然而,我并不经常看见温克尔先生。他好像有意躲着我,而我也难以说服自己和他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仆人们都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却总能在楼上关了灯的房间里清晰地听见他在楼下低声和仆人说话的声音。他故意放低声音,低到一旦仆人们把餐盘、杯盏拨弄起来,他的略略带些疲倦的声音就彻底被淹没掉了。有时出于一种恶意的偷听,我不得不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才能听清楚他讲的话。
尽管如此,在海洋之恋,我和温克尔先生还是尽量努力维持我们作为恩爱夫妇的鹣鲽情深的形象。他每天依然送给我一束鲜花,我每天依然为他送去一份早餐。这其实非常容易做到,海洋之恋的奇花异草总是整个海湾最美丽迷人的,他只要吩咐贝宫的园丁:“维特,我的孩子,白百合开了吗?唔,真的非常好看,别忘了一定得给温克尔太太送一盆去。她对白百合可是入迷了呢!”而每天晚上临睡前狄克先生询问我明天早上想吃点儿什么时,我就不得不为自己的丈夫点上一份:“来一盘水果沙拉吧,半打牛奶。两片玉米烤软饼,再加半盆冻鸡就行了。”在狄克先生的细心照料下,可以想见的,温克尔先生不得不把这些东西全部吃光。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在一起呆一个下午,他翻翻报纸,我听听音乐。我们一句话都不说,任贝多芬感伤而悠扬的《致爱丽丝》似水柔情般飘满贝宫每一个铺满翠绿色爬山虎的碧绿的角落。但是音乐很容易让人想起安妮,而每次我和温克尔先生一见面,有关安妮的话题总是呼之欲出,仅仅一杯咖啡的工夫,我就坐不住了。温克尔先生也显得极不自然,于是他也推脱临时有事借故离开了。
每一天我都在无尽的思念中度过,每一天我都度日如年。我一秒一秒数着日子,每一个小时我都觉得似乎是一个世纪。但是猛然间,我竟然记不得安妮的样子了。我无法凭着记忆清晰地勾勒出她动人的模样,我的脑海浮现的仅仅只是一团雪白的模模糊糊的影子。长发、长裙、瘦削、高挑,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清那张清秀美丽的面孔。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都快要发疯了。
“不成,不成,我一定得到巴黎去,一定得去……我得去见见她,见见我可爱的安妮……我怎么可以把她给忘了呢?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对自己说。
当天晚上,我就飞往巴黎。但是当飞往戴高乐机场的飞机在跑道上滑翔,伸展着两只大翅膀跃跃起飞时,我就后悔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我怎么会在飞机上?唉,我该怎么面对安妮的责备和质问呢?”
当我从机场走出来时,天知道我有多恐惧啊,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像一个得了软骨病的人,一下飞机就差点瘫倒在地。我浑身哆嗦,简直寸步难行。一个身穿白色制服、长得十分英俊的二十来岁的巴黎小伙子跑了过来想要帮帮我,但是立即被我拒绝了,我怕《巴黎日报》第二天就会登出海湾巨鳄温克尔的夫人孤身一人险些在戴高乐机场晕倒的新闻头条。然后我就像一个偷偷摸摸的窃贼,趁着还没被人发现就极不光彩地躲进了卢浮宫旁边一家名为莫利亚的极不起眼的小酒店。
我之所以愿意住在莫利亚这样的小酒店内,是因为这座酒店距离卢浮宫仅两分钟的路程。酒店正前方是风光旖旎的塞纳河,河的对面就是安妮的学校巴黎艺术学院,而更重要的是,法国人津津乐道的杜乐丽花园就在这个酒店的旁边。站在酒店的阳台上,花园的美景尽收眼底。花园里三三两两地坐满了前来喝露天咖啡的游客,他们轻快的交谈声我站在阳台上甚至都能听见。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安妮如果到这个花园来喝咖啡的话,那么不用和她见面,我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她了。这个念头足以让我兴奋发狂。
现在我就在巴黎,在这座喧嚣繁华、为无数年轻人编织梦想、又无情地破灭了他们的梦想的国际大都市中,和我的宝贝安妮共处于同一片蓝天下。然而我发现,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我那么思念安妮,发了疯地想要见到她,然而当我真的可以看见她时,我却又像一个犯了错的情人畏缩不前。我整天整天呆在酒店里,除了阳台哪里都不去。我看见阳光闪烁的塞纳河上承载着欢歌笑语的游轮一艘艘地航行过去,游客们忘乎所以,站在船头上大喊大叫;我看见安妮的学校在晨曦中露出它庄严华美的哥特式尖顶钟楼,而后又逐渐消失在傍晚迷离、朦胧、越来越浓郁的暮色中。我又把眼睛朝不远处的卢浮宫望去,这座伟大的艺术殿堂,这座人类最珍贵的艺术宝库,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他们都是热爱艺术的人,他们到这里来都只有一个目的:为心中的艺术致敬,为创造不朽的艺术天才们而献上一颗虔诚的心。安妮肯定也在里面,肯定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才是安妮,我把他们都当作安妮。我的目光倾注在他们密密麻麻的脑袋上,不肯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尤其不放过卢浮宫对面的香奈尔咖啡馆,我的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一个念头:安妮一定就在里面,如果她把来这儿喝咖啡变成一种习惯的话。我搞来一架望远镜,我睁大眼睛盯着这些面孔看,他们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足以让我心惊肉跳。
不止一次,我站在酒店的阳台上望着卢浮宫,望着香奈尔咖啡馆,望着近在咫尺的杜乐丽花园。是的,我终于看见她了,看见我的宝贝了。她终于来了。她长发披肩,娇小的身子裹在一件天蓝色羊绒大衣里。巴黎的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她抱着画册的两只手还戴着厚厚的手套。一条雪白的毛呢羊绒长围巾被北风轻轻吹起一角,寒冷的风都灌到脖子里去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于是她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儿拉了拉围巾,将身子裹得越发紧了。
还有一次,她从卢浮宫出来后,就抱着画稿直径朝香奈尔咖啡馆走去。她的脚步如此匆匆,银灰色风衣的宽大衣摆被呼啦啦的风吹得涨鼓鼓的,这使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她一定饿坏了,一块鳕鱼三明治是她最需要的。想必还会点上一杯奶香十足的热腾腾的星巴克咖啡。她一定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我自言自语道。
“安妮。”我低低呼唤了一声。
仿佛听见了我的呼唤,安妮突然回过头来,黝黑色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忧郁望着头顶冷风扫拂过的干净而晴朗的天空。
痛苦利刃一样瞬间袭击了我,顷刻我已经热泪盈眶,我的双眼模糊了,两只手都是湿漉漉的泪水,我再也无法看清望眼镜中的安妮。镜片中的安妮变得极其模糊,就像一片灰蒙蒙的湿漉漉的云彩。我低下头,用衣袖擦擦眼睛,然而当我再次举起望眼镜时,香奈尔门口的安妮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间,我已经双手抱膝在阳台上蹲了下来,然后我倒在阳台的沙发上,像一具死尸一动不动。眼泪顺着眼角哗啦啦地直往下落,除了这一双眼睛,我竟然浑身都动弹不得。
“安妮,安妮,我如此思念你,如此想要呆在你的身边,你可知道?你可明白?都说亲人之间灵犀相通,一个人心如绞痛,是因为另一个人正强烈地思念着他。我的心如此之痛苦,莫非此刻你也像我思念你一样热切地思念着我?你是否还在给德比郡的赛伯特夫人写信?是否已经将詹姆斯先生从你的交往名单中除名?唉,我的傻姑娘,你要怎样才能明白姨婆的良苦用心?”
我是在五月中旬离开莫利亚酒店的,这样算来,我在巴黎足足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期间,在酒店的阳台上,我一共四次看见安妮进出卢浮宫。我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安妮,有的时候整整一个上午,我的腿站酸了,脖子僵直了,眼睛火辣辣地涨痛,但是连我的宝贝的半个影子都看不见!但是我并不气馁,我安慰我自己说:下午,下午安妮一定会来的。凭着这样的信念,我就像一个忠实的卫兵又在阳台上尽心尽职地站了一个下午。尽管直到夜幕降临,整个巴黎华灯初上,直到晚上9点钟,卢浮宫关门闭馆,我也没有看到我想要看到的人。
我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安妮明天一定会来的。”
“一定是学校的功课太过紧张了,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唉,谁能像你这个老婆子成天悠闲得没有半点事做?”我双手抱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
但是第二天安妮依然没有来,第三天安妮也没有来。接着是第四天、第五天……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沉重,情绪一天比一天烦躁,但是我却一天比一天恪守职责。除了睡觉、上厕所,我无时无刻不呆在阳台上,无时无刻不举着望远镜观望,我对自己说:“或者下一秒钟安妮就会出现在镜头中了,错过了,永远就错过了。”
若是在卢浮宫的门口看见安妮,这一天无疑就是我的节日。我的兴奋可想而知。因为这意味着,这一整天,我将有三次机会看见她。她走进卢浮宫后,我就为自己点上一杯红酒,并向酒店要来些点心,然后坐在阳台上,一边听音乐、一边品茗、一边用望眼镜守候与安妮的再次相逢。而安妮从卢浮宫出来,无论时间多晚,都会到对面的香奈尔咖啡馆坐上一会儿。这时我的眼睛就恋恋不舍地追逐镜片里的小人儿,直到她走进香奈尔紧闭的门厅里去为止。这时,我的刚刚才获得些许快乐的心情,突然又变得忧郁感伤起来。因为我明白,当安妮再次从这个铺满绿色草坪的门厅走过,那么我和她的再次相逢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有的时候,她会坐在咖啡馆二楼的露天阳台上。那里,经常有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亲密地握着手、低头说着甜蜜的情话,男子的话或者十分可笑,女子笑得妩媚地前俯后仰。
但是安妮只是一个人。总是抱着一块半人高的画板,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孤零零的,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她很少说话,并不和人交谈,侍者送来咖啡和甜点,非常和气地和她打招呼,但她只是礼貌性地应答了几句,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她瞧着身边一对对谈笑风生的朋友或是恋人,他们的浓情蜜意似乎触动了她,她俊俏的脸上渐渐升腾起一种难以掩抑的失落和冷漠。她很快喝完咖啡,碟子里的点心也一块都不剩,然后她就迅速离开了。她走得很快,就像在巴黎的街头刮起了一阵旋风;很多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脸,她就已经像一滴水消失在香奈尔门口来来去去的人流中了。
每每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即刻出现在安妮的面前,给这个孤独的女孩子一个额外惊喜。哪怕温克尔先生、温克尔太太的事彻底曝光也无所谓。我多么希望安妮的身边多一个人,朋友、恋人、同学、闺蜜都行!若是一个年轻帅气、阳光阳刚的男孩子就更好了!唉,实在不行的话,她口口声声念叨的、信任的詹姆斯·爱德华也行。至少这样,她才能快乐起来。她才仅仅17岁啊,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她若不快乐,我怎能快乐呢?
然而我立即被自己的这个荒唐念头吓了一跳。我怎么可以让温克尔先生再次出现在安妮的面前?我可真是糊涂到极点了。但是我的脑子里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温克尔先生可能就在巴黎,可能就和安妮一直呆在一起!可能就在卢浮宫!在香奈尔咖啡馆!这个想法足以让我发疯!
接下来的几天,我竟然可以在莫利亚酒店的阳台上看见他了。他总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剪极短的平头,头上的短髭像刺猬一般根根竖立。他总是一次一次穿行在卢浮宫通往香奈儿的繁华而喧嚣的大街上,精神抖擞,行色匆匆,背脊像一根晒干了的梗子挺得笔直笔直的。有一次他走到香奈儿的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冲着躲在镜头后面的我怪异地笑了笑。那笑容似乎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任我如何窥视、窃听,他都无所谓。
似乎触电一般,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怎能相信温克尔先生背信弃义、违背诺言来到巴黎偷偷和安妮见面,这难道是他的处事原则?我揉了揉眼睛,再次把眼睛凑到望眼镜前,奇怪,温克尔先生竟然不见了!他居然在巴黎人来人去的街头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是我眼花了?是我看走眼了?是我精神太过紧张,竟然出现了幻觉?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莫非这一个月多来,我见到的安妮也只是自己想象中的安妮?我想象安妮来到卢浮宫,去香奈尔喝咖啡……而事实上安妮根本就不曾……哦,老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可信?我是否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没有我存在的世界里,温克尔和安妮究竟怎样了呢?我双手抱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我用十个手指头缠住头发狠命地抓扯。
我都快要被逼疯了。
再这样下去,不用温克尔来刺激我,我自己都要疯了。我决定离开巴黎。我就去了布莱顿的德比郡,希望家的温暖可以暂时抚慰我迷惘的心境。
德比郡一切照旧。那耸立在美丽晨曦、夕阳中的雪白大房子,那开满喷香喷香苹果花、总是有麻雀、斑鸠来啄食的戈比先生的苹果树,那爬满粉红蔷薇花的香气宜人的篱笆墙,那比地毯还要柔软、比湖水还要翠绿、刚刚铺满整个小小庭院的柔嫩的小草,一切都让人迷醉。
月林第一个从院子里冲出来,大声嚷嚷的嗓门整个德比郡都听得见:“夫人,真是太好了,您可终于回来了。”他这样说着,就伸出手来帮我拿行李。
“谢谢你,月林,回家的感觉真好,能够看见你们这些老朋友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说。然后我又随口问了一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德比郡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有趣的事?哦,夫人您就别取笑我了。像我这种半截身子已经踏进棺材里去的人还能有什么有趣的事?”这位正直诚实的老者可怜巴巴答道,“不过德比郡还真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如果您老不嫌老月林啰嗦的话,我倒愿意讲给你听听。”
我实在呆着无聊,又没有办法排遣心中的苦闷和烦恼,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首先第一件事是,辛蕾结婚啦。夫家在布莱顿镇上开有一家面包店,小伙子本身就不错,个子又高又大,身体既强壮又结实,一看就是那种能够吃苦耐劳、勤恳踏实工作的人。而他还有一手做带馅儿Chips的绝活。也就是在Chips里塞上火腿、布丁、水果、鱼子酱、碎肉等物,然后放在蒸箱里烧烤,直到烤到整个Chips里嫩外焦、金黄酥脆为止。那种一口咬下去就能咬到馅儿,每口咬下去都能咬到肥美香甜可口的馅儿、整个Chips都在嘴里嚓嚓嚓地碎成齑粉的感觉,这种感觉简直棒极啦!”
“辛蕾能找到这样一个结婚对象,可真是她的福气了。”我说。
“那是自然了,她现在成了这家面包房漂亮的女主人啦。她和她的丈夫都非常擅长做买卖,镇上每户人家都与他们交好,德比郡的面包和甜点……”月林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很大一部分都是由他家供应的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戈比先生的苹果树去年秋天收了一大箩筐,我估计没有百来斤,也有七八十斤。都是上好的苹果,个头又大,颜色又好,味道又甜,可惜您和小姐都不在德比郡。我想,总得让夫人和小姐尝尝戈比先生的苹果吧,我就吩咐丹尼尔做成苹果酒,埋在地下已经大半年了。这两天我们正好念叨着这一坛子酒,夫人您就回来了,可不,正好可以当着您的面开封。”
“谢谢你啦,月林,你可真是想得太周到了。”我说,停顿了一小会儿,我又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安妮小姐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呢?”
月林抬起头来惊奇地看着我,片刻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那眼神仿佛在问:怎么,安妮小姐上次回到德比郡是什么时候,难道夫人不知道吗?但是他却很快答道:“小姐在新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整个寒假她都住在德比郡。她不停地弹琴画画,除了弹琴就是画画,她成天成天呆在德比郡,很少外出。我和辛蕾劝她到镇上走走,放松放松紧张的心情,但是都被她拒绝了。‘要是夫人来了,而我不在家里该怎么办?’她总是这样说。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竟然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忧虑,而这种忧虑并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应该拥有的。”
“她和你说过因为什么事吗?”我机械地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说,”月林老老实实地回答,然后他以一种什么都明了的旁观者清的语气说,“我到是希望她能够说出来,小小年纪,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独自一个人承受着,可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小声嘀咕道。
我呆呆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有一件事一定得告诉您,夫人,您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替安妮小姐高兴的,”月林将两只手握在一起兴奋地说。
我怀疑地瞅着他,我不明白他接下来将要说些什么。
“安妮小姐的画卖出去了,有人肯出高价买她的画呢!这难道不是这个夏天最值得高兴的事吗?”他提高声音大声说,这个好心肠的善良的老实人真心实意地替他的小主人高兴呢。
但是我却毫无任何喜事可言。
“是安妮小姐告诉你的吗?”我不露声色地苦笑道。
“哦,不是的。安妮小姐怎么会对我说这些?”他回答道,“安妮小姐在德比郡足足呆了一个寒假,她一直都在等您,她说您肯定会来德比郡。可是直到美院开学了,您还是没有来,小姐没有办法,就只好独自离开了。”说到这里,他故意瞥了我一眼,“夫人,尽管我只是一个仆人,无权干涉您和小姐之间的事,但是我还是要说,如果夫人因为什么事和小姐有了误会,无论您有多生气、多恼火,请您一定不要躲着小姐、不和小姐见面。小姐毕竟只是小姐,她才只有十七岁啊!我看着她那孤单寂寞、无依无助的样子,心疼得好比……一颗心裂成了千万片……”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睛也温润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心里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我突然明白无论在巴黎,还是在海湾,还是在德比郡,还是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温克尔先生和安妮的事没有解决掉,我都做不到真正地心如止水。
“那么小姐的画是如何卖掉的呢?”我问道。
“您知道的,一个月前也就是布莱顿的艺术节,我们这个镇(也就是布莱顿镇)总会举办一些与艺术品相关的展览会。镇长威尔克斯先生鼓励大家把家里的藏品(也可以是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展览。‘借此机会提高小镇的知名度,’威尔克斯先生在艺术节开幕仪式上这样说道。他是一位热衷于镇风镇俗建设的先生,他自己就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作品——伦勃朗的《亨德里契娅在河中沐浴》。我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把安妮小姐的作品拿到展览会上碰碰运气呢?说不定哪位智者慧眼识珠,不仅能从这些画中识得小姐的才华,还能成为小姐的知音朋友呢?”
我惊奇地看着月林,一时间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烦忧,我没有想到这位过年六旬的、看似一无用处的老人竟然如此有心。他做得很对,如果安妮的画在布莱顿艺术节上大受欢迎,那么来自温克尔的关注或者援助就微不足道了。
我赞许的目光足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是的,小姐的画在展览会上大放异彩。尽管最初它们并不为世人所喜爱,然而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因为一位真正的天才,他的才华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得到同时代的人的赞同。但是一位来自科里嘉海湾的老先生却对小姐的画极力称赞。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一位学识渊博的智者,一位举止优雅的翩翩君子。他长得非常帅气,尽管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凭着他的博古通今的学问、幽默风趣的谈吐、衣冠楚楚的仪表、一丝不苟的修饰,而且他看起来非常有钱,就足以迷倒一大群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我不止一次注意到,展览会上的女人们,无论年轻的,年长的,贵妇还是贫民,略有姿色的,还是极有姿色的,二十多岁的有夫之妇,还是三四十岁的寡妇,都无不在他的面前挤眉弄眼、搔首弄姿,企图引起他的注意、赢得他的青睐。但是这位先生对于这些露骨的卖弄风情只是付之一笑,他拒绝她们的方式非常巧妙。‘敝人还没有获得成为您知心朋友的荣幸呢,’他说,然后他就极有礼貌地走开了。他并不伤害这些‘心碎了的女人’的自尊心,尽管她们遭到无情的拒绝,但是她们依然疯狂地想着他呢。很显然这是一位非常正直的先生,人们猜想,在科里嘉海湾,这位詹姆斯先生一定享有非常高的名望。‘一定是名门望族,否则绝不会拥有如此高的艺术修养和文化认知。’人们私下里议论道。”
“他漫不经心地在展览会上逛着,展厅里的作品很难引起他的兴趣。就连威尔克斯镇长珍藏多年、绝不轻易示人的《亨德里契娅在河中沐浴》也没有赢得他更多的青睐。他后来在《雪》《窗》这两幅作品前停留了下来,您知道这是安妮小姐的作品。他在那里伫立了好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幅画看,苍老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哀伤和我难以理解的深重的忧愁。他甚至伸出手去抚摸安妮小姐留在画稿右下角的淡淡的签名。他的动作如此之温柔,仿佛稍稍一用力,似乎画中的纤细的笔触就可以获得生命,就可以感受到来自他温柔手心中的温热的温度似的。”
“他这种表情和举动,让我顷刻间恍然大悟:安妮小姐的机会来了。”
“‘先生,我是这两幅作品的主人,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我走到他的身边殷切地问道。”
“他惊疑地望着我,好像对于我突然打断他的沉思非常不满。”
“‘是吗,先生,’他说,‘那么这两幅画是您的……嗯……杰作了?’”
“‘当然不是,’我说,‘是我家小姐的作品呢。’”
“‘安妮·伯朗特么?’他轻声说道。”
“‘是的,是叫安妮·伯朗特!’我非常得意地大声说。”
“‘嗯,不错,是很不错的画。如果两幅画的情景都是来自现实世界的话,那么我想安妮·伯朗特小姐的家门口一定有一棵漂亮的苹果树,树下一定还躺着一只懒洋洋晒太阳的大白猫……’”
“‘它的名字叫戈比呢。这棵苹果树就种在德比郡的庭园里,是棵很棒的苹果树,今年秋天我还用这棵苹果树结的苹果做了满满一大坛苹果酒。因为戈比老是在苹果树上磨爪子,所以我们又把它叫戈做比先生的苹果树。’”
“‘戈比,戈比先生的苹果树……嗯,很有意思……’他被画中戈比先生的威风凛凛的样子深深吸引住了。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它的眼睛看,它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过了好久,他才慢慢转过身来。”
“‘那么,先生,我可以买下这两幅画吗?’他的语速很慢,语气淡淡的,但是却尽显一个有素养的男子应有的沉稳和矜持,然后他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愿意出5000法郎……’”
“‘5000法郎?’我喃喃自语地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对于这两幅画来说,我不知道这个价格是高得离奇还是低得离谱。我根本没有想过有人会从展览会上买走安妮小姐的画,更没有想过安妮小姐的画会被我在展览会上卖掉。”
“‘如果小姐知道她的画被卖掉了,她会怎么想呢?如果夫人知道小姐的画只卖了5000法郎,她会怎样看待我呢?’”
他抬起头来瞅我了一眼,我正呆呆地坐着,根本不知道他接下来将要讲些什么。“夫人,当时我就想当你得知安妮小姐的画被我卖掉了,而且只卖了5000法郎,您会怎么说:‘瞧你,月林,你做的好事,安妮小姐的画就只值5000法郎?’不过您也有可能这样说:‘5000法郎也不错啊,学生的画能卖到这个价格,已经很令人吃惊了。’”他的一双闪烁着狡猾目光的小眼睛看了我一眼。
天知道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我有多么震怒。我有多震怒就有多惊骇,有多惊骇就有多恐惧。首先我想到的是,我估计得确实没错,温克尔先生早就在调查我和安妮的事了。他能找到布莱顿,就一定能找维也纳;能找到维也纳,就一定能找到特拉肯;能找到特拉肯,就一定能找到科里嘉高原的柏都……恐怕他已经知道安妮的身世了。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浑身发抖,我的牙齿不由得格格作响,手脚也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这个样子吓坏了月林,他立即扶住我想让我在沙发上躺下来,并且招呼仆人马上去请医生。
但是我却厉声问道:“于是,你就把安妮小姐的画卖掉啦?”
“卖掉啦!”
“卖给一个科里嘉人?”
“一个科里嘉人!”
“名叫詹姆斯·爱德华?”
“是叫詹姆斯·爱德华……”月林回答道,他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疑惑,“可是您怎么知道这位詹姆士先生……难道你们互相认识?”
“你管我认不认识这个詹姆士,你怎么胆敢这样做,月林!”我咬牙切齿地低声怒吼道。
月林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犹如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不知所措地摆弄着两只粗糙的大手。
“我很抱歉,夫人,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原以为安妮小姐会很高兴的……有人赏识自己的画怎么会不高兴呢?可是,我没有想到您如此看重这两幅画……也许这两幅画远远就不止这个价钱……唉,我真是糊涂,这可是戈比先生心爱的作品呢?可怜的戈比,它现在会在哪里呢?我可真是自作自受了。”
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被铁签穿了脊椎架在火上烤的兔子,瞬间他已老泪纵横。他那忠心耿耿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但是我此时正在气头上,简直怒不可遏,我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就的的的地上楼去了。
现在,我站在德比郡临海的阳台上,瞭望脚底不断噬咬着悬崖峭壁的咆哮着的大海。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到西边的天空那片灿烂的晚霞中去了,苍茫的暮色裹挟着一层淡蓝色的迷雾,浸润在汹涌的海浪中,从遥远的天边径直朝着布莱顿的德比郡奔腾而来。一轮圆月从海浪与海浪的空隙间惊心动魄升起,雪亮的月光一会儿投射在波峰上,一会儿投射在波谷间,一会儿和着巨大的海浪野兽般扑向德比郡脚下的那片陡峭的岩石。惨白的月光下,这些岩石如同一群裹着白色裹尸布的面目狰狞的幽灵,阴风瑟瑟地发出阴阳怪气地惨叫。
“这么说,温克尔先生已经知道德比郡啦?这么说,他已经决定采取行动啦?既然他能够来布莱顿,那么他就必然会去维也纳、佛罗伦萨、普罗旺斯这些城市啰!或者他一直就在巴黎,就在……”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把披在肩上的披肩拉了拉,一段皎洁的月光照耀在我裸露的双肩上。
阴冷的月光比科里嘉高原的寒风还要刺骨。
“这么说,我在莫利亚酒店所看到的一切并非幻觉了?温克尔先生就在卢浮宫,就在香奈尔!这个骗子,这个伪君子!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可怜无知的安妮,我婆子绝对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的。”我狠命地咬着牙齿,直到把嘴唇咬到流血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