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古月:我来到叶守仁的家,这是三栋相连高大的青砖瓦房,砖缝里还刷了石灰,斑驳的古门古窗,门前屋后,院破舍塌,却透出他家从前的富足。虽找到一线救明升的希望,但叶守仁不肯冒风险出面担保。大哥、二哥找过他,婆婆和我一起求过他,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实在是没法,又厚着脸皮一人前来相求。我要把自己装得更可怜,一定要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喊道:“守仁大爷,您在家吗?”他咳嗽了一声,就从上厢房里出来,袄外罩着一条青黑色的长袍衫,衫长齐过脚踝,寸许黑山羊胡,似一位饱学的大先生,我哀求道:“大爷,侄儿媳妇给您下跪了,只求您伸一把手,搭救搭救您的侄儿明升,我俩结婚还不足两月,若明升没了,我以后怎样活呀?”我早就以泪洗面,说着就往下跪,叶守仁跑来相扶道:“使不得,使不得呀侄儿媳妇。”他笑眯眯,一脸春意,两手分别捉住我的两臂,以至于我没能跪下去,且像在变戏法一样,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地箍着我,我紧张道:“大爷,您?”
“侄儿媳妇哭得真是惹人心疼,这样粉白嫩如面团的脸,泪儿汪汪的,更是叫人心疼,心疼得我想拒绝都不行,但那是有很大的风险,弄得不好我也会掉脑袋,而我什么好处也落不到,人总得有个相平衡吧?”
“大爷是答应了去担保明升?您要钱,先说个数,到时等明升出来了,再去挣着还与您。”他奸笑着把脸凑过来道:“我不要钱,我要你,现在趁无人的好时机,伺候我高兴了,然后我就去保明升,就算掉了脑袋,我也值了!”我心一紧,他这不是暗示想要侮辱我么?我发毛地挣脱开他扶我的手道:“我家明升是冤枉的,你出面去担保,能有什么风险?”他还真是个禽兽,叫仁不仁,见死不救,我虽一贫家女子,无字无识,但知廉明耻!一女不事二夫,无贞不洁不立于世,我若依了你,救出明升,我还有何脸面活着?明升若知这样,他出来了还会要我么?但是,不依他,明升若被枪杀,我又该怎么办?被贾价而卖?守节守志?抑或这世上已根本再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叶守仁威诱相逼地笑道:“你不说,我不言,他人不知,又可救你男人,何乐而不为?你还不知道我叶守仁的厉害吧?我只要想得到的,还没有到不了手的!到时你的男人被打死了就来不及,到时,想弄到你岂不是更易如反掌?呵呵……”他说的好像也可以,他不说,我不言,又可以救出明升一条命,岂不是很好?听说他很有本事,若明升死了,说不定我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但我还是迟迟疑疑地出门,他却在身后喊道:“晚上把门留好,明一大早我就去把你男人救出来!”
二
梅古月:我在屋里以泪洗面,一直在犹豫是否留门委身于叶守仁,二哥叶月升却面带微喜地进屋,他身后跟进我的哥哥梅增月,见到兄长,我的泪流得更欢,似乎要把自己无依无靠和所有委屈全部都流出来一样。哥哥铁脸冷面,又威又严,我招呼道:“哥哥,你来了?明升被抓去快一天一夜了,他是冤枉的,现在不知怎么样,我们还没有任何法子去救他,你看怎么办呐,呜呜……”
“就知道哭!能顶用吗?你若早点把这情况告诉我,我去担保明升,那他也许就不会受刑了!”
叶月升:“你哥哥在石牛河也有一定声望,也怪我们一时急糊涂,没去找他。待我找到他时,他从人们的言传中得知明升昨晚真的被抓,于是就去担保了明升的清白,他们才停刑。”
我细忖,是啊,哥哥在石牛河有点声望,被人称“绅士老爷”,人们纠纷难解,都爱去找他断事明理,还做“保证”,帮人追寻被盗之物,我大悟道:“哥哥,你去保明升了?太好了,那他有救啦?”
“如果没人继续举报他为地下党,那过一两天他就可以回家。”
“太好了,太好了,明升得救了。”我送走哥哥就夜幕降临,真的是太感谢哥哥搭手相救,差点被逼毁了贞洁清白,终于可以闩牢大门入睡。我睡到半夜,大门又被人击打着——湾里又被兵围了么?这又是要捉谁?我赶紧起床——我现在怎么不害怕了?估计是见怪不怪、遇恐不恐了吧,只是倍增厌恶,痛恨,被闹得鸡犬不宁,人神共怒的,昨晚抓走了明升,在自己的窝里也能惹祸,这世上已没有一处能让人安生的,怕不完,也就不怕了。我打开门,火光就照亮屋内,外面黑夜如昼,门前站着一个小士兵,我不满道:“敲敲敲!我男人清清白白的,你们抓去就打,他还没回来,这屋里就我一个妇道人家,要不要把我也捆了去?”
“唷——你不想活命了?!”
“活着也被你们折磨死了!”大哥、二哥已起来,二哥对我眨眼示色,忙过来圆场道:“兵哥哥,不要和她一妇人见识。他男人昨晚就被你们捉走,屋里再没有他人。我们这就按你们的要求,到湾街的碾屋旁接受清查。”
他们已走,我却忧心忡忡,今晚不知又该谁倒霉,明升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用刑狠不狠?他能回来吗?
三
梅古月:我早上起床后就得知昨晚湾里的叶铭青被抓去了,二哥一大早去了石牛河街,临走前,他很自信的对我说,“明升今天肯定要回来,因为叶铭青与叶明升有些同音,很可能是错抓了我家叶明升”,真是这样么?那我的男人就清白了,得救了,叶铭青被抓去,会不会被杀呢?叶铭青也真是苕(傻,笨),自己若是搞地下党的,看我的男人被抓,为什么不逃?或者是不知情?外面喧吵一片,莫非是明升回来了?我忙出门,只见明升被二哥、我哥哥梅增月架在中间拖着过来——他的脚断了?我泪奔涌而出地哭道:“明升,明升……”我还未近身,一股恶臭尿臊钻鼻而来,只见他面色惨白,污垢斑斑;头发凌乱如鸡窝鹊巢,目光无神,气若一丝,我心疼道:“怎么打成这样?脚废了吗?”明升瞟了我一眼,嘴角挤出一丝笑,有气无力道:“媳妇,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还活着呢!我还活着呢!”哥哥梅增月道:“他的脚没废,只是‘上蛤蟆吊’、‘坐快活凳’、‘上踩杠’等刑过重,再加上皮鞭抽身,就算是铁打钢筑的身子也招架不住,自然全身乏力。不要哭,这已是万幸,应该高兴呀,快去烧水为他洗垢清疮。”
“嗯。”我回答着帮忙把明升扶躺在床上,便烧水洗去明升头发里的屎尿,他说这是被扣一夜粪桶——“盖金缸”所至。我把明升扶着侧身,开始脱他的棉裤,裤内屎臭哄哄,尿臊冲天,他的大腿、屁股上沾满屎,像涂抹了一层药膏,体毛上沾结大团小团的干便,这是被“上踩杠”大小便失禁所至。我把他下身擦洗干净后,开始为他解扣脱袄,只见白色的贴身褂被抽破染红,鞭痕累累,沁血流脓,分不清是肉里生长着衣服还是衣服上长着肉,乍一看,还真像是案子上放着被剁碎的肉末——太触目惊心,我惊心手颤,解开他贴身褂时,明升疼得嗷嗷直叫,牵起他的手,却像牵起一个空袖一般,绵软无力,他的两只大拇指和两只大脚趾,分别被勒去皮,见筋伤骨,裸红血肉,这是“上蛤蟆吊”所至,太狠毒了,难以想象明升所受折磨时的感受,飞来横祸,无辜刑审,谁之过?那叶铭青也真是的,好生生的要去革什么土地的命,即使你家没田少地,闲着没事做,就不能佃田或是到地主家打长工吗?非要去做所谓让劳苦大众翻身的事来?那些人有枪有钱有势,去跟那些人斗,岂不是肉包子打狗子——有去无回?这下倒好,把我家明升也搭上,可害惨了他,差点搭上小命——明升像被杀猪一样大叫,我正在一条一条抽剥烂在他皮肉里的布,这次你明升遭如此大罪,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轻狂乱言,说想一些地下革命党的话和事,让你受这罪也好,日后叫你安心种田,踏踏实实地种田。突然,大哥、二哥那边屋里一片凶吵喧哗,又发生了什么事?
四
梅古月:我的天啊,真是一波未平,又生一波,大哥叶东升被叶氏宗族的人押到祠堂里,估计这次他是在劫难逃!不过,他是罪有应得,把自己媳妇“卖活人妻”卖了,却又把卖大嫂的钱押宝输个精光,还挑起大嫂族人来闹事,犯了族规。“哐哐哐”的锣声在湾街响起,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那是召集人们前往祠堂去观看,以惩一儆百,端正民风。明升道:“你快去祠堂吧,大哥这回有他好果子吃了!”“我不能去,就照看你呢。”我想,应该去的是你,好教化你们这些男人!大哥叶东升被处罚是罪有应得,被打个伤筋断骨也不为过,以警示你叶明升,日后你就不敢租卖我,真是岂有此理!有这样的兄长,真是觉得恶心可耻,我忧心道:“明升,我说人呐,还是要正经的过日子,歪门邪道终究行不通,没田没地,可以打长工或佃田种,也能养家糊口,竟然卖自己的媳妇!我们女人是人哩,岂能买卖?大哥活该!你这回吃了个亏,等伤养好了,就不要浮躁,好好去佃些田地种着,慢慢攒些钱,再买些田地,只有这样,日子才会好过起来,将来才能不叫儿女们受饥挨饿。”
“好,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我暗自窃喜,只要明升像我说的那样做,我想,我俩的日子一定能过好,一定不会过上我父、我大大他们那样的日子。大约个把时辰后,只听一阵“哎哟”的疼叫之声传来——大哥叶东升回来了,我心里却乐开了花,佯装去探望,还未进入大哥的上房,就有一股血腥味袭入鼻内,进门后,只见他趴卧于床,赤裸上身,借着屋顶亮瓦透进来的光,他整个背上红殷殷一片,皮绽肉烂,血珠斑斑,那血珠由小沁大,由大变片,再汇成小流四溢,看得我头皮一麻一麻。婆婆用巾帕忙着蘸拭,蘸一下,大哥就“嗷嗷”叫一下。嘿嘿,大哥这回所受之苦也不便宜呀,是罪有应得,这族规动用得好,我假装难过同情道:“天啊,是用什么东西打的?谁又下得了这样的手,太狠了一些。”二哥叶月升接话道:“用枣树枝扎成的扫帚抽打的,族长叶大爹打下第一把,接下来的就是自家的叔父叔伯打的。我们的大大也下手了。”叶东升烦躁道:“大大,你轻点擦。没想到你刚才抽的几扫帚也是用力得很啊!”
“我的老脸被你丢尽了,祠堂里那么多人,我羞得想钻进地缝去,你确实丢了我家的脸,丢了我们叶氏祖宗的脸啊。”
“丢脸?别的地方男人‘卖活人妻’没人管,就是我们族里多事,我自己的媳妇,我想打、想卖、想租关别人什么狗屁事!再说,我与其娶那样不贞不洁的媳妇,还不如不要,卖她还是便宜了她,我捞一点钱买块田又有什么不可?还伤风败俗,族长这个老东西,古板不化,现在是民国,他还以为是皇帝老儿那个年代?我若再娶了媳妇,还要把她高价卖了,或者租出,看他那老东西能把我打死?”
“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怎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前几年,出现你这样的事,说不定真的能把你弄死!以前偷鸡摸狗的或有奸情之事,是给族里的脸摸了黑,族里都可以把盗者、奸情者捆了手脚,下‘石灰坑’给活活烧死也不为犯法。你也该反省反省了,自己的媳妇没给你传宗接代,不羞么?”
我忙回屋,假装可怜这种人都是浪费的,他若再娶,还要卖、还要租出大嫂?不可理喻!一女不从二夫,果真这样,我们女人的贞洁清白岂不被糟蹋得一点不剩?与其这样,还真的是生不如死呢,若换上是我,岂能如此羞辱?莫非我们女人在他眼里就是只可以买卖赚钱的牲口么?湾街又一阵诧异哀叫的喧哗声传来,不同寻常,莫非又有什么大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