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站在人群前,人语唏嘘,声音嘈杂,明升哥、月升哥、剃头师傅梅洪国等六人,一字排开,双手反剪而捆,身上鞭痕累累,血渍朵朵,个个视死如归。我距明升哥约丈余,只见月升二哥把头歪向明升三哥道:“三弟呀,我还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劫呢,没想到你还是要来陪二哥,对不住了,你怪不怪二哥当初把你拉入伙呀?”
“迟死早死总是要死,只是苦了你弟媳妇和二嫂了——各位街坊乡亲,我们今天的死,是为了穷苦人们明天能更好的活!天下遍地都是穷苦人,天下也应该属于我们穷苦人!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天下的穷苦人,就会翻身做主人,到时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前人栽树,后人歇荫’,所以,我们共产党人闹革命死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
是吗?说得我好心向往,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也许大家都向往过上那种“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好日子,此时剃头师傅梅洪国大声道:
“同志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你们都是我介绍加入共产党的,发展成为革命者,要大家陪我死,开始我内疚不已,‘前人栽树,后人歇荫’这话说得好,因为总要有人走在前面啊,我为这句话而骄傲!今天杀了我们六个人,明天就会有六十个人、六百个人、六千个人加入我们的队伍里继续革命,直到我们穷苦人完全胜利的那一天——天下属于我们穷苦人的!为什么我们穷苦?因为我们劳动血汗的果实被地主豪绅榨取或巧夺得片点不剩!为什么我们要背井离乡、卖儿卖女?因为这是个吃人的社会!又加上个黑暗无能的国民党政府!为什么我们今天要被杀害?因为这是个反动的政府,坐视我东北三省被日本人侵占,且任由日本人在我中华大地烧、杀、抢、掳、奸,不去打日本人,不去赶侵略者,却有闲心来杀我们为穷苦大众谋福祉的共产党!穷苦的人们,团结起来,推翻这个反动、黑暗和无能的不合理政府,建立一个人人有田、人人有衣食、人人平等的新国家!共产党万岁——”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我扭头循声,原来“剿匪”队的周排长带着士兵向我们急行而来,他脸上的横肉也跟着上下跳动,看他气势汹汹之状,我的心“咚咚”剧跳,明升哥哥他们可能在劫难逃了!
二
梅古月:我和二嫂、婆婆她们一起跪在正屋的神龛下拜祖宗,求祖宗保佑明升他们平安。拜毕,大家还是心神不安,在堂屋里慌张乱转,我道:“我们与其在家里干着急,还不如去石牛河街看看,如果要提审施刑,我们就去哭闹,搅它个鸡犬不宁!”他们真的要杀死明升兄弟俩么?我的鼻子酸溜溜地疼,再也忍不住泪水往外溢。这眼泪会传染么?二嫂她们的泪水也夺眶而出,能不流泪么?我妯娌俩孤儿寡母日后依靠谁去?与其生不如死,还不如和那帮杀人魔鬼拼命,好和明升他们一起上路,以便在阴间有人来照顾我,疼爱我。我肚里的胎儿在动弹,可能是我哭得太伤心,连累了他,只是苦了我腹中之子,我无助地叫喊道:“我们去跟那群活阎王拼命——”我的想法,二嫂她们点头默许,于是二嫂抱着她的小女儿叶玉珠,我牵着她大儿子叶玉成和婆婆一起出门。我们一路哭哭啼啼地穿过湾街巷子,来到湾街东北边的碾房旁,婆婆泪人似的再也走不动,我挺肚带胎也步步艰难,腿脚棉软,一屁股栽在碾房门口的石垛上。碾房筑在上下两个大池塘旁,池塘中间横着一条十余丈长的土堤岸,走完这路就到稻场,路过稻场再往前走片刻,就可以到达通往石牛河街的路。只见西边天地间衔着一颗血淋淋的太阳,云朵被染红,红了半边天,就像一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吞食着太阳,吞食着一切。我似乎嗅到血腥味,惊得打了一个又一个冷颤。我们绝望地眺望着稻场那边通往石牛河的路,哭作一团,心里直呼:“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三
叶有银:我也跟着人们闪出一条道,周排长他们压进刑场后,他怒喝着看押的士兵道:“还不动手,要待何时!?这些‘共匪’就会煽动乡民!乡亲们,这些人‘下款子’或劫或杀地主富豪,还炸我碉堡,杀我官兵,罪大恶极,必杀无赦!必须枪毙,这就是加入‘共匪’团伙的下场!准备,开始——”
进来的两个士兵和原来押场的四个兵听令后,抱枪上前,扳转明升哥哥他们的身子,然后用脚把他们踢跪在地,举枪上膛,对着后脑勺开枪——“砰砰”几声枪响,只见明升哥哥他们额前射出一注手指大小的血水,随即栽倒,脑勺上子弹穿过的地方,红殷殷的血,染粘着头发,汩汩流趟,还带着泡泡。我的脚发软,感觉那一枪似乎也射在我的脑勺上。我呼吸加重变粗,摸了摸后脑勺,还在,完好无损,只是自己裤裆里已湿成一片——人们都惊恐不已,细伢的哭声乍起,弹药味呛鼻,血腥味盈喉。明升哥哥他们有的胳膊在抖动,有的脚在抽搐,有的身子在蠕动,只是静寂无声,刚刚还疾声高呼的人,片刻就静静无声,无声无息,整个过程像杀鸡般简单、快捷,而血已泊滩成片,在他们的身旁蚓行流趟……
四
梅古月:我们携老带幼,慢慢走在池塘中间的岸上。只见稻场那边的路上有一群人正向我们这边走来——原来是我哥哥梅增月、大哥叶东升、叶有银父子等人,他们抬着两个架,不会是刑罚过重明升他们受伤严重?我的脚突然发软,不会是被……不能乌鸦嘴,二嫂一脸惊恐,一行人跌跌撞撞走过堤岸,来到稻场与哥哥他们相遇。他们放下抬架,只见一个竹床上抬着明升,一扇破门上躺着月升,他们满脸鲜血,像盛开着两朵巨大的红艳艳石榴花;双眼紧闭,额头上各有一个手指大小的血孔。我一下子扑到明升身上,哀嚎大哭,摇着、晃着明升,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血还有余温——他们被杀死了!我的明升被杀死了,我哭喊道:“明升——明升——”我顿觉雷声一个接一个在我脑子里炸开,眼前遍地满天,飘浮着被怪兽衔着的血球,没有天,也没有地,到处都血淋淋,血腥腥——血球变成白球,惨白惨白的球又变成黑球,黑压压一片,是我在转还是这片黑在转?越转越快……我这是在哪里?屋里有灯光,天黑了,哦,我这是躺在我的床上,我怎么了?明升死了,我的心疼得像被千刀割、万剑刺!明升被杀死了,也就是昨天这个时候,明升还躺在我身旁,为我扇风解暑,抚摸相吻,还和我打情骂俏,今天此时已是阴阳两隔——两、三个时辰前,他还回头一笑,笑得那样自信轻松、让人无忧,现在就阴阳两重天。我的泪默默流淌,并抽噎成声——他死了,我也不活了,也活不了,我要跟他一起到阴间去,也许阴间是个好去处,那里定然没有饥饿寒冷,那里定然没有血腥屠杀,那里定然太平安乐,哥哥走到床边,悲怆道:“月月啊,你可要保住身体啊,也不要胡思乱想,天无绝人之路的!”
“呜——呜——”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活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