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这紫栖寺原先是人们求佛祈福的场所,自从被国民党的人所占用,就成为阴朝地府,被抓进来的人,有几个人能活着出去的?当年王司令剿匪,误把叶明升当叶铭青抓进这里,当时他并没有加入地下党,完全一点过错也没有,却差点死在这里,今天轮到我了,他们之所以抓我来,原因有二,一则认为我是地下党的人,二来想从我口中得知其他加入铭旺他们组织的人员还有谁,我只不过是替铭旺他们跑腿的人,按理不应处死,但他们非要认为我与地下党的人有往来,死就死吧,生若是这些人的天下,生又有何益?只不过是他们搜刮、欺压的对象而已:缴军粮,派劳工,为他们修碉挖壕,再或者被无辜乱杀,我属于后者,这是人祸。偏偏又旱涝无常的天灾频发,歉收无食,饿肚无衣,即便苟且活命,也根本没有我们穷人的活路,我们穷人不是外出乞讨就是卖儿卖女,还有一条归宿,那就是被饿死或病死,从而被野狗分食,当狗屎拉出来——让他们一枪杀死我好死个痛快,就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然后奖我十块大洋,当然归娥儿所有,也算对她一点补偿,只是可怜她腹中的胎儿,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她是否能将他扶养成人?我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重走梅古月之路,要是万小石不嫌弃她就好了,我认真道:“我现在举报我自己就是地下共产党,你们可要奖我10块大洋呀!孙保吉等人哈哈大笑,他道:“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共匪’了,这可是死罪,你命都没有,还要大洋做什么?你想袒护其他人是么?想做英雄?好,很好,给他上踩杠!”
我被人按着躺平,紧接着一根粗大的木杠压在我肚上,另两人则跳踩到木杠的两端对我进行踩压,顿时我被压得屁滚尿流,大小便一齐奔腾呼出,只觉被拦腰斩断,肠肚被搜刮个干干净净。我早已疼得失去知觉,只觉自己被掏空,空剩一副皮囊而已,只觉一股棉油的香味钻入鼻孔,深感自己像颗棉籽在碾槽里被碾压成个空壳,眼前一黑,便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我们十六保保长刘喜财道:“我说他没什么价值吧,虽和叶铭旺走得近,但并没有像叶玉成、叶春庭他们一样加入共产党是骨干,哪里能有叶铭旺余党的信息?他们的族长和甲长找到我,要我保出他,说他没有加入共产党,我和他们是邻湾,也听人说他只不过是跟着贫农团里的人跑跑脚而已,我也同意保出他,他们湾里最近被我们杀死三人啦,再杀以后怎样做他们湾里的工作?多一个湾收粮派劳工总比少一个强呀。”
孙保吉:“为了抓他,我们可费了不少劳苦心思,岂能一无所获?那至少叫他家里人拿10块大洋来取人!”
他们要放我?我死不了?可我家里哪里能拿出10块大洋呢?我早已生无可恋,便哀求道:“你们杀了我吧,我家没钱,就当我是共产党,奖我的10块大洋就给我媳妇吧。”
二
叶长山:“二哥,你听说过要抽壮丁的事没有?‘三抽一’,一家有三个成年男人的必须抽走一人去当兵,按理说,我家不符合条件,大哥基本算个废人,只有我俩才有劳动能力,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一个人躲到外面去,这样,即使真的抽壮丁,我家就不符合条件。”
“躲得掉么?你怎么不想想,即便躲出去也改不了我家有兄弟三人的事实啊——不用躲,即便真抽壮丁,我去就是了。”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兄弟三人一个人也不被抽走?”
“除非我们全家都逃到别的地方去,说不定别的地方同样要抽壮丁,那还不如不逃——你不用担心,真抽壮丁,我去就是了,这个家离不开你,且你媳妇又有孕在身。”
二哥肯定认为我想挤兑他去当兵,我辩道:“到时我去,真的。”我的媳妇端着一碗腌菜从灶房走到堂屋,把碗磕砸在大桌上,桌子发出一声闷响,借着灯光,她眼里泪水泛光,噘着嘴回灶房里去了。唉,我说这民国的气数已尽,真是一点儿也错不了,他们所谓的“共匪”是越剿越多,越剿越壮大,去年还差点解放了我们这里,现在虽说乡公所又驻扎着一个连,只恐时日不多——以前征粮也就罢了,现在开始征人抽丁,这说明国民党军被打垮,急需补充兵源,而当兵打仗,九死一生,大哥废掉,二哥无妻无后,我媳有孕,谁去当兵都不合适。唉,我还幻想着要保家立身,这该如何是好?真是越怕鬼越撞鬼,突然刘喜财刘保长带着十余人撞进我家,还有的背着枪,要求抽走一个人去当兵,我辩解道:“我家大哥是个苕,也能算一个人么?”刘喜财凶巴巴道:“不要狡辩!看在我们是隔壁湾熟人的份上,我才客气让你们自己选一个人去,否则就直接抓一人了事!都不去当兵,被‘共匪’打败,你家会有好日子过么?你又不想一想,若不是我们的‘还乡团’回到石牛河,你家的田地财产早就被穷人瓜分得一干二净啦!再说,你们叶家湾‘匪气’太重,也应该出去几个人当兵而保家卫国,说不定将来出一、两个大军官,带着三妻四妾、儿女成群回来省亲,那是多么的光宗耀祖呀!这样一来,你们这个‘匪湾’就变成荣耀之湾啦!”
二哥南山附和道:“哎呀呀,徐保长讲得太对了,也太令人激动,我家里我去。长山,家就交给你,好好孝敬大大,好好照顾哥哥——你不要争,听二哥的话就是了!”
二哥越是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就越酸苦,酸水涌喉,泪在眼中直打转,刘保长却笑道:“很好,究竟是当哥的明白事理。叶南山,你先跟我们的人到石牛河集合,等人抽齐了,到时再送你们去西岗县训练,好好干,要为我们保里争光——明天来征军粮,你家就免了!”
我想大哭一场,免一次征收军粮就可以换走二哥一个大活人?枪炮无眼,他这一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大大哭哭啼啼,匆匆忙忙帮二哥整理了一个衣服包袱,他就被带走,我送哥哥到湾街口,二哥满脸的笑容早就被霜凝冰封,神情忧患道:“长山,我也不知道自己将到何方,或者死于何乡,但是,不管以后怎样变,只要我们俩还有一口气,我们也要努力的活着!坚强的活着,好吗?”
“嗯,二哥的话我牢记在心,家里请你放心。”我泪如雨下,这不就是生死离别么?二哥,你到底是因痴情曹二姐而心死还是你为兄大义呢?我的好二哥,难道就没有办法救你免此兵役么?
三
叶长山:我把我家在徐河湾五亩田的官文地契交到刘保长手里,这些田送给了他,他答应他自己出钱去找一个人顶替我家抽丁,这样,二哥就不用去当兵——保长笑眯眯地把契约凑到鼻子底下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确保无误后抬头道:“你二哥他们还在西岗,估计要训练一些时日才开赴战场,放心,我会找人把他顶换回来的。”
“好的,请保长把这事要办快些。”我心里像装进称砣一样的沉重,在田里抓了一把泥土捏成团,吻了吻,算是与祖业作最后的告别!我把泥团掷在田里,头也不回的向叶家湾走去,一进屋就看见大大坐在她房门口的椅子上哭,见我回来责备道:“你怎能把田卖给别人,若你二哥还是回不来,岂不人财两空?你怎能擅自作主把田就这样卖了呢?这些年你当家,家里就只出不进,把好田地租给梅古月家,一年收一两担租,你这叫收租么?和送给别人有什么两样?那叶有银前些日子跟贫农团里的人来分田,他在湾里跑得最欢,没想到今年你还请他来做工,哪里请不到人?前些日子还跑东跑西找人保出他,保他不是地下党,万一他又犯什么事,你会吃不了兜着走!别把自己看作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以前你还说要重振家业,把你爷爷他那一代败掉的家产在你手里全挣回来,就你这个样子自保都保不了啦!完了,完了,这个家,一代不如一代!”
大大对我挖苦嘲笑,为什么就不理解我的用心良苦呢,我道:“大大,我还不是想要保家立命,也想重振家业呀,可现在人的命都保不了,怎样振兴家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不像这样,二哥肯定是回不来,我为他在临别前的那一句‘不知死于何乡’的话难过,他其实也不想去当兵,当兵打仗,九死一生,人死了,什么也就没有,只要有人在,失去的或没有的就会挣回来,再说保长多抽一个人去顶替二哥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你难道忍心二哥远走它乡、生死不明么?再说爹爹,他是被大烟害了的,父是树敌太多,他们都早早去世,是失败的,而到我这一代,不能走他们的老路,要与邻为善,本来我们就亏欠别人的,尤其是梅古月,这个女人太悲惨,她悲惨的开始就父带给她的——不说这了,我感觉要变天,也许过不了一、两年,你看天下穷人这么多,吃不饱,穿不暖,如果他们真的当家作主,到时,我家岂不很惨?就如前些日子我们被逐出家一样!即便变不了天,少一个仇家总比多一个强,所以与邻为善,和气本分不会错的。”不过,大大忧虑的也不错,明天刘保长要来我们湾里收军粮,我得把这事追紧一些,不能真的是人财两空。
四
叶玉珠:我在正屋里纺线,大伯叶东升迎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该男人面颊如猴腮,体瘦若枯木,掉灰的衣裤,膝盖处各有一个破洞,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乍看像有大病在身,可凄苦的眼神,又仿佛告诉我,他是被愁苦的日子所劳累榨干。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忽地棉线纺断,我拈起绕在锭子上的线头,裹在棉条里,重新摇车抽线,而大伯他们已对坐在大桌边,在谈着什么,只听那瘦男人大声道:“我连人都没见一面,你就要我给80块大洋,我跟你说过,不管美丑,只要她健康,我只能出50块,这已经很高了,再说,即便她漂亮又能怎样,虚岁都36,能不能生孩子还是个问题呢!”
“怎不能生?她只生过一胎,虽谈不上绝世美人,但也还端庄养眼,80块你占便宜啦——玉珠,你去把你大大找回来,就说有客人来了。”
天啊,大伯又要卖大大?前些日子听外公和舅舅的口气,也愿大大再嫁,而大大则沉默,并没有表态。她不表态就有愿意的意思,假若她再嫁,我怎么办呢?定然是把我留给大伯,而大伯定然要把我送去做童养媳,这不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送么?还依稀记得我曾被送去做童养媳时的一些事,我那所谓的婆婆很凶,经常打骂我,为了保住她家里人的命,总是给我吃很少,常常我没得吃的,而是看着她们家人吃,她们家人个个是爹是活菩萨,而我命贱根本就不应该活着,我的那个所谓男人也常常欺打我,要我趴下当马骑。是大大,是梅古月大大拯救了我,把我接回来抚养,虽缺衣少吃,但我们三人曾相依为命,也其乐融融,可哥哥死后,家里一直死气沉沉,就连做饭的烟也变死了,老是腾罩在房不出去!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停车起身,向门外奔去,我要找到大大问问她是不是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