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在稻田埂上捕蛙,绿茵茵的秧苗如波不兴,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一路寻来,不见半只蛙,看来今天中午要饿肚子了。叶铭旺坐在土河堤上的古树阴下大声喊我道:“有银,天热,快到这里歇歇阴,另外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有好消息告诉我?会是什么呢?去歇歇阴也行,太阳正毒。片刻,我排到叶铭旺身边坐下道:“你捕到多少青蛙?你有什么好消息?不会是要分几只青蛙给我中午充饥吧?”
“我也只捕到几只。我说的好消息是夏楼家山那里八路军第五大队公开招兵,是共产党的队伍,像叶明升他们那样,是为我们穷人的队伍,我们可以去报名,当了兵就可以混口饭吃,还有衣服穿,湾里的叶春庭大哥、启明叔、义叔、细叔、胖伯、火叔等六、七个人要去报名呢,我也要去,你去不去呢?”
“去当兵?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倒是好事,可当兵要去打仗,那枪炮又不长眼,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
“你去年冬腊月里都敢一个人杀日本鬼子,并不怕死,怎么现在就怕了?你不是要替你父报仇么?只要我们去报了名,就可以扛枪上阵打鬼子。”
“这倒是好事,不过,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加入国民党的兵?听说当国民党的兵不但有衣穿,有饭吃,还能月月得大洋呢。”
“你傻啊,以前国民党军驻在石牛河街,我们穷苦人才无衣无食,卖儿卖女,而少数地主则欲做欲大、越来越富,就像你家曾经有田有地有房,最后都变成梅进田大地主家的一样,你说我们加入这样的队伍哪还有什么奔头?反而是共产党要‘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那你说跟谁?万一我们命大没死,万一这些实现了呢?那我们岂不是天天有好日子过?”
“好像也有道理,不过,现在鬼子很少到我们这里——国民党被打逃了,共产党的游击队被打光了,鬼子们不会再到这里扫荡从而迁怒给我们这些大耳朵百姓身上,这里安全了。固然当兵就可以去杀鬼子报仇,可要是被打死了,那就不划算。铭旺一声鼻笑,充满鄙视道:“安全了又怎样?我们都没有半寸田地,捕蛙捉鳝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餐,迟早会饿死。那年大旱,你和长山捉到的那条大鱼,我生吃了一大块,把从口里吐出来的还救活了我的老娘,后来我带着她一起去讨饭,最后还是病饿交加客死他乡,唉,想来惭愧万分——没办法!我跟你都成无依无靠之人,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与其饿死,还不如去当兵混口饭吃,即便被打死,也做个有衣穿的饱死鬼!”
“可是长山已答应下半年要佃一亩田我种,且他收课比人别人要少三、四担,再说,我要是当兵被打死,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岂不要守活寡?”铭旺哈哈大笑,难不成我的想法很幼稚?我不满道:“我不认为这很好笑。”
“还不好笑?你没差点笑掉我的门牙!那长山十六、七岁能做得了主?能那么便宜地佃田给你种?即便他大哥半疯半傻不能主事,但也还轮不到他呀,还有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二哥呀!再说,不是我伤你自尊,你看看现在的你,蓬头垢面,赤足裸体,唯一一条遮羞的裤子也只有半截,偏偏两个屁股蛋蛋也露在外面,和我一样,现在穷得只剩下裆里那个东西,你还梦想着娶媳妇,真会做白日梦,你们订的是娃娃亲,你父母死了,家里又穷成这样,别人还会承认有这事?你还美得很,别人会为你守活寡!?再说,你家债还完了?那梅进田会放过你?”
我的脸火辣辣的,是被铭旺羞的,有个媳妇盼着,总比没有强,虽然我也觉得这事不太可能。我忙撇开他的话道:“债还不清了,唉,也许一辈子也还不清,我只觉得他梅进田,大地主们对我们穷苦人太不公平了,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的算,什么都是向着有利他们的,而我们穷苦人却说不出半句顶用的话,说了也白说,只有被他们欺压的份,是不合理的,想反抗,怎么个反抗法?胳膊扭不过大腿呀!搞不好就丢了命。唉,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怎么不可以反抗?去当八路军呀,万一共产党八路军胜了呢?反正总是一个死,不如拼一拼,万一命大死不了呢?那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不过你这样一说,去当共产党的兵混口饭吃、混件衣穿这条路还真是不错的选择,但叶大爹说了,到时他要帮我把媳妇娶回来的,我相信他。”
“但愿如此吧。我反正要去,我们后天就出发,我是想到你和我年纪差不多,可以做个伴,毕竟他们那六、七个穷光蛋要比我大一截,难免不被他们戏弄。死就死吧,反正活着也不如死,去当兵被打死了至少还可以做个饱死鬼!”
我也觉得有饭吃,有衣穿将是一件很美美的事,即使死了也值,很心动,也很向往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要不先让我想想,反正你们现在不走。”
二
叶有银:我趁长山的二哥南山休息从他手里接过犁柄,扬着鞭,吆喝着牛慢慢走在地中耕犁。本来我是要和叶铭旺他们一起去当八路军的兵,结果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高烧不退,病了四、五天才慢慢好起来,自然错过了行程,叶大爹说是我父在天之灵,是他不让我去当兵送死而断了家里的香火,另外也不知夏楼家山怎么走,这件可以混口饭吃、混件衣穿的美事就这样泡汤了。我用力过小,只犁到表层土,稍用力往下按,犁铧就往下走,现在犁得不深不浅正好合适,我想我已基本掌握犁地的方法,用不了多久,就会把犁、耙、割、插等技巧学好,争取在我满十八岁时要成为一个好庄稼手,到时成为大师傅,就不愁没东家来请我去打长工,更重要的是一年可以多得一倍的酬劳,原先长山说要佃田我种,后来他二哥叫我帮他们打长工,一年给我三担稻谷,平常管饭,这样优厚的条件哪里找去?我自知这是他们兄弟对我的照顾,长山的二哥叶南山在埂上坐着直夸我犁得好,我想我要是成为一个好庄稼手,从现在开始积累,即便是为别人打长工,到时也还是可以养活一个媳妇的,这个梦应该离我不会很遥远。也许我们这里真的安宁了,虽我们又逃过几次日本鬼子,但都是误传,再也没看见鬼子到我们这里来,当然也就没有烧杀奸掳了。而梅古月三姐她失夫失子,从绝望走向重生,教养着她的侄儿侄女叶玉成、叶玉珠,不,是过继给她的儿、女,过得还很乐观,她这个“铁金莲”,一个女人都如此坚强,我岂能比她弱?固然梅进田要我父债子还,去他家打长工,白扛活,但我赖着不去,被他逼急了,只得答应日后成了大师傅再去他家干活,这样还起债来就比较快。我当然是不会去他家的,长山兄弟俩对我非常好,所以我要好好的学习种庄稼技术,早日成为大师傅,就可以早日把未过门的媳妇娶到进门,我想,这应该是可能的吧?
三
梅古月:我正把捋来的木籽树叶往锅里放,堆了一大锅,又加了两瓢水,再用锅铲搅了搅,这些树叶才完全泡在水中,盖上锅盖,玉珠嘟着小嘴,眼里转着泪花。这个丫头,有小心眼眼了。哥哥梅增月笑着进屋,我高兴道:“哥哥,你来了?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有什么喜事么?”
“当然有啊,而且是三喜临门!我现在是来接你们去我们家的,玉成呢?”
“他去挖烂塘泥了,我们正在染布,现在就要走么?我们总是苦难连连,还三喜临门?
“是啊——玉珠,谁惹你不高兴了?快帮你大大干完活,这样我就把你接到我家去玩,好不好?怎么还生着气?古月,我先去帮玉成挖烂塘泥吧?”
“玉珠,怎不叫舅舅?不礼貌。”哥哥说着出门了,我心里乐滋滋的,如果没有哥哥的关照,我想我早就死了,没死百次也死过九十九次!还是他有远见,自从要求把二哥叶月升的孩子玉成、玉珠过继给我后,那叶东升打我主意之邪念才渐渐死心,但前几年,他和婆婆合伙算计我,还是想卖掉我,不要我为明升守志,他们每晚只给我小半碗饭吃,常常还在饭里拌砂,我一气之下,两年没吃过晚饭——即便饿死我也不能屈服,想卖我?我是猪是鸡么?可以买卖?管你们叫我“铁金莲”还是什么“铜金莲”,我偏要为明升守志总没错吧?你们总没借口吧?后来,直到叶东升又娶媳妇、婆婆病死后,叶东升和他媳妇一起过,我则带着玉成、玉珠单独起火,这才能吃上一顿干净饭——整整两年没吃过晚饭,总是饿得睡不着觉!我鼻子一酸,泪就情不自禁的流出来,忙拭去,而灶膛口没烟火,我喊道:“玉珠,快往灶膛里加柴呀,早些把木籽树叶的汤汁熬好,等会儿哥哥和舅舅把烂塘泥挖回来就可以开始染布。”玉珠坐在灶下,不做声,似乎也没有往灶内加柴,我走过来添加道:“玉珠,不要小心眼啦,大大先为哥哥染好布料,舅舅不是要接我们去他家吗?到时再带你们上山摘些‘冻绿籽’跟你染绿衣绿裤——美美的衣,好不好?”玉珠知道爱美了,没有给她做,心里正在闹别扭呢,她破涕为笑,欢呼跳跃道:“大大,你说话可要算数呀!”
“大大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敢和大大讨价还价,看来我家玉珠长大罗——快往灶内加柴,待会儿哥哥挖回泥,我们就可以开始染布,你在旁边可要看好学好哟。”片刻,哥哥和玉成说笑着进门,玉成道:“大大,水烧开了没有?”
“好了,差不多。”
“哦,那您和舅舅歇歇,我来染布,步骤不对了你再告诉我。”
玉成把我牵到椅子上坐着,他接过我手中的瓢,把锅里的黑汁水舀进装有黑烂稀泥的木桶中,然后用棍搅匀,待水汁和泥完全混成稀糊糊后,再把这些稀黑的泥糊糊舀进装着白布匹的大木盆里,稀泥糊糊舀完后,再用棍挑动布匹,好让布都被泥糊糊浸透着——多能干的孩子呀,就是这样的染布,再把它沤浸两、三个时辰之后,捞出来在池塘里透洗掉烂泥烂叶,这白布就染成青黑色的。我道:“玉珠,你看清了哥哥的步骤了吗?就这样做,非常好。”
“就这么简单?纺线总比这个难得多吧,哥哥会纺么?”
“哼,我要是个女伢,肯定比你纺得多、纺得好!”
梅增月:“好了好了,你俩不要吵了,布染好了,现在到舅舅家看影子戏去。”
玉珠她们欢跃,我道:“好哇。哥哥,你说有三喜,那还有两喜呢?”
“我们梅氏宗族明天要在我祠堂旧址旁连唱三晚上的影子戏,一则是因为我梅氏族要重新在旧址上修新祠堂,戏唱完后就动工;二则庆祝小日本投降,三是族里为了讨个好喜头,把梅家湾改名为梅新湾,以期预示我湾从曾经的苦难走向新生,走向昌盛,这算不算三喜临门?”
“小日本投降了?是不是说他们再不也会到我们这里杀人放火了?”
“是啊,被赶跑了,听说驻在西岗县的鬼子蔫不拉叽,被我们的人弄得比龟孙子还乖——怎么把那些投降的鬼子杀个精光呢?这样就算出了一口恶气!”
“是啊。日本人被赶走,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被鬼子烧杀奸污了,再也不用天天提心掉胆地逃鬼子了。”我泪止不住的直流,叶守志,我的儿啊,你在地下可解恨出气吗?你个怨家,死了快六年,要是你生在现在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死——把那些可恶的鬼子杀光杀绝才解心中之恨!现在总算是好了,太平了。玉成难过地看着我,我忙拭泪道:“玉成,我是高兴得哭,没事。你和妹妹就不要再争吵,你们都能干,都是大大的好孩子。”我笑着相劝,这俩孩子总爱吵闹认为自己最能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真说对了,他俩不但能干,还有孝心,玉成就知道心疼我,刚才染布,就怕累着我、脏着我。我心里一股暖流在溢动,像喝过烈酒一股,看来这些年我得灾祸、受苦难,要苦尽甜来了。虽然我们这一家人并不是血肉相连,但也胜过亲生的了!而眼前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他们带给我希望,带给我快乐,我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这俩孩子很争气,玉成犁、耙、插、割样样熟练,我哥哥基本不用再来帮我们干农活,我想玉成长大成人后,他必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庄稼手,出去给地主家打长工,完全可以当个大师傅,一年可以有六、七担稻谷的酬劳,再加上自家有几分田,说不定不但会慢慢有粮吃,还能攒些钱再置田买地,这样一来,我们的日子就有盼头啦。我笑道:“玉成,好好的干,太平了,我们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哥哥却叹惜道:“恐怕没那简单吧?王司令的人马又回来了,还把紫栖寺新修一翻,举中乡公所的牌子又挂起来,被鬼子飞机炸平的碉楼旧址上重起新楼,看来又要剿‘共匪’了,那大树底下的地面又要变黑了。”
我心一惊道:“你说把鬼子赶走是多大的好事,为何又要你杀我、我挖你?不打不杀就不行么?”
“也没什么好怕的,国民党我不惹,共产党我不沾,我们只做我们的大耳朵百姓就可安身。”
“对,玉成,你听到舅舅这话没有?就应该学舅舅这个样子。”我想,正如哥哥说的,国民党剿匪也好,共产党地下革命也罢,跟我家没有半点关系,只盼有口饭吃不被饿死就行,这样,我就会顺顺当当把玉成、玉珠养大成人,当然,我不会让玉成再走上他老子和他叔叔的那条路,只有这样,我老了就有人养老送终,就对得起列祖列宗——必须把玉成管教好!我心莫名一惊道:“日本鬼子被赶走,他们还会杀回来么?!”
四
叶有银:我总算走运一回,而且走了件人人羡慕的大运!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歇脚,眼下的这个大山坳,就是我的岳丈、岳母的湾——张家坳,以前总担心我的未婚媳妇会被日本鬼子遭塌,鬼子没杀到她们这里,故我媳妇不但没有伤损半根毫发,而且出落得水灵水灵,她本名张润玉,因生得漂亮,人送外号“娥儿”就足以说明她的漂亮,因为她一张鹅蛋脸,白楞白楞;睫长眼大,扑闪扑闪,真正个美人,我叶有银走了八辈子大运,竟然能有这样漂亮媳妇儿,想当年,被叶铭旺劝说去当兵,幸亏当时大病,要不然,说不定现在我早已死在异乡战场而成为孤魂野鬼,真是祖上显灵呀!唯一叫我心里不安的是,她好像并不大待见我,以前是不允许定亲男女在未婚前见面的,现在宽松了,男的往女方家里跑也没人说什么,我今天本是没事,只是想她了,便假装去帮她家砍砍柴,卖卖乖巧,熟络熟络,回来时再为自己砍担柴,一举两得。我起身加快下山的步伐来到她家,还没进屋,就听到娥儿的嬉笑声,紧接着娥儿追赶着一个高挑的男人出屋,她们见到我后立马规蹈规矩,不言不笑。娥儿一脸地不快进屋。我心一阵泛酸,眼下的这个青年男人,姓万,是—补锅匠,常和娥儿的哥哥一起走南闯北,串村逐户补锅谋生,是离张家坳这里二、三里外的东岗县人,此人衣着新鲜干净,白皙的脸有棱有角,很是刚正帅气,不会是娥儿看上这个姓万的小白脸吧?我没来之前她和他嬉闹得那样欢快喜悦,而我一来,她就拉下脸,不但不亲热,反而还对我不理不睬——我可是她未来的男人呀,我招呼道:“万师傅没有出去做生意呀?”我追娥儿进屋道:“娥儿,我帮你们家砍柴来啦。”
“谁要你来帮我家砍柴?我家有柴!自己没吃的却来蹭饭!”
娥儿的话语不冷不热也就罢了,却鄙视挖苦,火药味十浓,我明明是想来看她的呀!我心里酸溜溜的像吃过还没熟的葡萄一样,这个女人肯定是看上这个姓万的了,怎么办?叶有银呀叶有银,你看看你自己,身材矮一点也还罢了,光这头上明明暗暗、大大小小的瘌痢,就会叫人姑娘芳心他许。可是,可是我才是你娥儿名正言顺的男人,只不过还没有嫁娶而已,这板上钉钉的事实,你想躲、想逃得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