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长山:我和二哥叶南山正共盆洗脚,准备睡觉,父叶守仁坐在大桌边悠然地吸着烟。突然闯进四、五个黑衣人,他们扛刀握锄,为首的一人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枪,灯光跳动,人影杂乱,我惊恐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父惊得溜躲到大桌下,一种不祥罩着我,这不会是国军总要剿的“共匪”吧?他们来我家做什么?遭了,他们要杀父,父和我们保长害了他们好几个人,现在他们找上门来报仇,拿枪的人径直走到大桌前,一把提起瘫在桌下的父道:“你是叶守仁吧?”
“是……是……”
“走,跟我们出去一趟。”
二哥一跃而起,想要阻止拿枪的人把父带走,却被另外上来的人一脚踢翻在地。他们之所以要把父带出屋,听说是想在外面用锄头或挖耙把父挖死,从而避开亲人,以免太血腥;二来不费子弹,因为“共匪”的子弹太金贵,或许根本就没有子弹,这是传说中他们一贯杀人的方法,却被我家碰到了?父岂能被他们带走挖死?怎么办?他们有枪,但我不能像二哥那样去硬碰硬,当父颤抖着被带过我身边时,我顺势往地面一扑,哭着死死抱住父的一条腿,不让父走,大大想赶过来被阻到一边,父裤裆湿了一片,就势挣扎起来,和拿枪的人扭在一起,而另外有人想分开我抱父腿的手,却被我一口咬住,那人疼得暴叫暴骂地挣脱开。只见父停止挣扎,冷静道:“我跟你们走,冤有头,债有主,跟我儿子无关,你们不要伤我的儿子。长山,放开我。”
父顺脚把我踢开后,就被带到屋外,同时大门被人反带关上,我的父怎么就顺从他们而去呢?他也许是害怕我和二哥的反抗会招来人强行制服而受到伤害吧?可父你这一出去就必死无疑呀!我爬起来去开门,怎么都打不开,也就在这时,父一声惨叫后,还能听到外面有锤击之声,我和二哥哭作一团,突然门被我们打开,一股血腥味冲鼻入喉,而那几个黑衣人则隐向后山岗,只见父像团黑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借着屋里照过来的灯光,父的脑袋像掉在地上摔破的西瓜,四分五裂,那像豆腐溅碎在地上的应该是脑浆,脸也被砸去一半,变得面目全非,血肉淋淋,地上一大滩血,脚手还在抽搐,刚才还在说话的父瞬间就成了一堆肉泥,我哭得更伤心,而在另一屋的大哥、大嫂也闻声而出地喊着:“父哎——”
二
梅古月:我带着叶守志住到娘家,从未有过的高兴,压低声音边吃饭边喜悦地对哥哥说:“叶守仁被挖死在自家门前,虽然很恐怖,但还是大快人心!这正是应了‘种花得花,种刺得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的老话了,据传是他害死明升兄弟俩,还差点逼得我母子走投无路。哥哥,明升到底是不是他举报的?”
“他早就该死了,明升我都保出来了,最后还是被杀,不就是他到“剿匪”队去指名道姓举报的结果?之所以现在才杀他,也许是因为地下革命党到现在才查明的缘故吧。他和你们十六保的保长,一连害死五、六个人呢。”
“可恨叶守仁,该死,该千刀万剐!听说他被杀的那天晚上,共产党的特务队在我们这一带共杀了四个保长、甲长,好吓人,唉,这你杀过来,我杀过去的,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种日子过得真的很是慌恐害怕呀。”
“是啊,不过也不用怕,像哥哥这样,共产党不惹,国民党不沾,不乱说话,不得罪任何派系,就会平安无事的。祸从口出,像刚才我们所说的话就是不该说,从现在打住嘴。”
我兄妹俩对视后就不再言语,“共产党不惹,国民党不沾,不乱说话”,就会平安无事?这个我能做得到。我想叶守仁一死,我也应该会平安无事的,一心一意把叶守志养大成人,这还会成问题?我会心地笑了。
三
梅古月:这是个什么世道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本以为那叶守仁一死,我和守志就安全了,怎么横出个日本鬼子来?这也罢了,可据传,日本鬼子之所以是鬼子,所到之处,处处烧杀奸掳,这不,我抱着守志和婆婆、侄子叶玉成刚逃完日本鬼子的抓捕回家,弄了点吃的,正在门前晒太阳休息,昨天和乡亲们在山洞里躲了一晚,现在还担忧害怕。只见叶长山和他大哥大嫂等人携包挑担从我家巷子里急匆匆走出来,他漂亮的嫂嫂用草灰把自己涂成只花猫,只剩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在左顾右盼,我心一惊道:“长山,是不是日本鬼子又杀来了?”他大哥叶东山急促回道:“是的啊三姐,你还不快跑?反正听说日本鬼子已经到了李家大湾,在那里杀人放火呢。”
“不会吧?我们才回来一会儿,昨天说日本鬼子杀到了陶家湾,我携老带幼四人,长途奔逃到石牛山躲藏,人累个要死,结果大家跑到山里躲起来后,没见半个日本鬼子的影子,才知道是谣言,这次会不会又是谣言呢?”
“所谓事不过三,还是逃好,万一是真的呢?李家大湾离我们这里也就六、七里路,半个时辰鬼子就可以到达,到时想逃就逃不了。那鬼子可坏啦,所到之地,杀人放火,打劫奸淫,真是无恶不作,听说就连国都南京城的人,都被杀个精光,尤其是你们妇人,先奸后杀,我放心不下我媳妇,所以就想把她送回她娘家,她娘家番古镇离我们这儿有二十来里路,又在山里,估计那里比较安全,免得今天逃,明天躲,提心吊胆的,三姐,你带着老老小小的躲藏更是不容易,最好也找个地方去躲一些日子,真的。”
我心紧起来,只见湾里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逃跑的队伍之中,我进屋呼婆唤侄,到灶房里抓起一把草灰就往脸上抹,出来正遇上叶东升,他鄙视地冷声冷语道:
“天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都是自己吓自己,天天传言日本鬼子杀呀奸的,你们又有谁见到了日本鬼子的一根汗毛了?”
我和婆婆并不理会,为了防止跑散,我抱着守志,婆婆一手抓着我的袄边,一手牵着玉成——玉珠被送去做童养媳了。我们汇入到逃难的人流中,终于,来到石牛山下,此时各湾里人都聚拢过来,男女老少,黑压压的一片,就像一群被铳击过的乌鸦群一样向山上铺盖过去。我弓着腰,一手抱着守志,一手攀枝扯草,艰难地往山上爬,守志则在怀里哇哇大哭,没功夫去哄他,当我爬到稍缓一点的坡上后,就回头伸手拉还在下面的婆婆,婆婆边爬边拉着玉成往上攀,经过艰难的攀爬,总算到了一个山顶,我们挤进一处丛深林密的地方坐下来,我就开始给守志喂奶,好哄他不哭。我内衣汗透,冰冷地裹身子有点难受,但心里到底感觉有点安全,才顿觉浑身酸疼难受,脚手似乎也不大听使唤——守志哄好睡着了,可我们所躲歇的丛林里大约有三、四十人,小孩哭声此起彼伏,像比赛一样,一个更比一个嘹亮,我们这样安全吗?那日本鬼子若是来到这山上,我们岂不个个被捉?唉,哥哥曾说“共产党不惹,国民党不沾,不乱说话,就会平安无事的”,可现在更是慌恐不安,哪里有什么平安?日本鬼子真的是鬼么?他们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来?他们真的会杀人放火?或者奸淫我们妇女么?
四
梅古月:躲在石牛山上的人们断断续续地下山,此时山下的田野暮霭四起,空旷安静——日本鬼子没有杀过来,看来又是谣言,弄得我们又是虚惊一场,是哪个挨千刀的造谣戏弄我们?真是可恶,我们疲惫不堪的随人们下山,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脚也酸软无力,如此难堪地回家,必又遭叶东升的嘲讽,不如回娘家,且也比回婆家的路要近些,我道:“大大,我抱守志回梅家湾去一趟,你就带着玉成回家吧?”
“好,我们就在这里分开走吧?”
“嗯。”我目送婆孙俩离开后,自己则向河口湾走去,到了河口湾,过了石牛河也就到了梅家湾,也不知道哥、嫂、大、父他们现在怎样?是否也逃日本鬼子。我来到家门口时,哥嫂他们才刚刚回屋,嫂嫂脸上的草灰还没有洗去,我道:“你们也逃日本鬼子了?”哥哥梅增月道:“难不成日本鬼就不杀我们么?来,我抱抱我的外甥,你去打水把脸洗洗吧。”
我把守志给哥哥,父又从哥哥手里牵着守志到灶房去和大大一起做饭,哥哥的儿子狗子尾随而去。我一身轻地一屁股栽到凳子上,长喘一口气道:“累死我了,我先歇歇,让嫂嫂先洗吧。是哪个挨千刀的造谣,这样下去,今天逃日本鬼子,明天躲日本人,还不把人给折腾死呀?”哥哥道:“好像还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如果现在有人说日本鬼子来了,我们还是要逃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不如一刀被日本鬼子杀了痛快!总说日本鬼子要杀来,可曾有谁看见日本鬼子一根汗毛了?可能日本鬼子根本就没有来,再有人讹传逃日本鬼子,我再不去上当——不逃啦!”
“日本鬼子没来?不逃?我的傻妹子呀,你似乎要日本鬼子杀来一次,逃难才有意义是吧?千万不要这样想!我郑重告诉你,日本鬼子现在就驻扎在我们西岗县里,西岗县离我们这里多远?才三十多里路呀,那县城周边村湾的人们可就遭殃了,烧、杀、劫、奸,样样坏事被鬼子干绝!听说国都南京城的人被杀个精光,见人就杀,见女人就奸,先奸后杀,天天成千成千的人被活埋,日日上万上万的人被射杀,持续一个多月,你说要杀死多少人?惨啊!本来下面我要讲的事不便开口,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为了提高你的警惕性。你难道没听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么?有母女俩人逃日本鬼子,不巧在路上遇到一个打掳准备回城的鬼子,骑着一匹马,应该是个军官,这鬼子就下马,拿枪逼迫那女儿脱衣解裤,无奈之下,女儿只好就范。那鬼子就把马绳系在脚上干开了,你说说,哪有青天白日的在外做那种事?把天都晦气了,岂不遭天谴?那做娘的看不过眼,但又无可奈何,把随身带的油纸洋伞撑开想遮一遮,以免晦气了天,那知那马被突然撑开的伞所惊吓,扬蹄飞奔,也拖走那鬼子,当那马停在叫刘喻湾的田地里停下来啃麦苗时,那个鬼子就已经给拖断了气——死了,接着刘喻湾就遭大灾,鬼子们出动两、三百人围了刘喻湾,把这个湾烧个片瓦不留,没有逃出去的人都被杀死、烧死,共杀了六、七十人——那日本鬼子自己干的坏事害了自己,最后都算到我们无辜的百姓身上,天底下找不出有这样的理来!傻妹妹呀,你再知道日本鬼子的坏了吧?”
我早惊得目瞪口呆,若日本鬼子拿着枪逼我,我也会乖乖就范么?这是奇耻大辱,就是杀了我也不能顺从,要是我死了,谁来养守志呢?我眼眶里滚出几颗泪,哎呀,我这是岂不是自寻烦恼、自己吓自己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一定要保佑鬼子不要到我们这里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