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古月:我和玉珠一起挤在石牛河的河滩上,现在正开着千人公审大会。青天白日,明明朗朗,人们闹闹嚷嚷,欢欢喜喜,被一条弧形的绳索拦在外面,绳索里面排着四张条桌,桌前坐着五位身穿青色长褂的土改队长和贫协干部,在他们的桌前一字排开跪着九个犯有血债的人。他们两手反剪而捆,后背插着木牌——斩标,这几个人中,当然少不了刘喜财保长和大地主梅进田,这些曾经吆五喝六、横行乡里的人,以前人们被他们欺压,有怨不能怒,有恨不敢言,没想到他们也有今天!大枫杨古树光秃秃的枝桠梢头,时不时点头摇脑,欣喜洋洋,莫非这树通人性?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也是望穿了眼?想必是的,在它身下死去人的鲜血滋养着它,百十人的魂儿缠着它,能不通人性么?那孙保吉等血债累累的人早就被打死,再加上这些人的正法,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冤魂昭雪见日了!瞧,那一个丫端并生两枝,一枝下又生一小枝,正向我招手点头,三根枝条三双眼睛,不正是玉成他们父叔三人么?我的鼻子陡然酸起,泪就泛出眼眶,玉成,你们如果能活着看到这一天该多好?一个干部大声喝道:
“刘喜财!”
“有。”
“几大年纪?”
“46。”
“1948年1月,在你的带领下,捕杀我贫农团干部叶玉成、叶春庭、徐青山、张五平、彭大发五人,冤枉你没有?”
“没有,点点都是真的,还有些你们没查出来呢!少在那儿装模作样,要杀要剐搞爽快一点,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们现在不要嘚瑟,用不了多久,委员长就会反攻大陆,二十年后,说不定老子又赶上了,到时还要杀你们这些‘赤匪’!哈哈哈——”
“太嚣张了!最后一位公审完毕,我现在宣布,这九位杀害我革命同志、贫农团干部成员的反动分子、反动地主和恶霸,犯罪事实清楚无疑,他们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现在我宣布立即执行死刑——枪决!”
梅古月:这九个罪人分别被推向前面的沙滩上,背对主席台跪下,同时被抽去斩标,紧接着九个执刑人手举长枪瞄准开枪。随着枪声的响起,那些人就应声翻倒,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携着腥味盈鼻斥喉,这火药味很香很好闻,我很愉悦,这些杀人的恶魔终于被正法了。我突然又很失落,那孙保吉、刘喜财、梅进田等人虽倒下了,但刘喜财刚才所说的话却倒不下,会不会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国民党又杀回来呢?
二
梅古月:我和玉珠先人一脚来到有银家的大门场,霜消日暖,湾街喧闹,人声嚷嚷,人们三三两两,或抱婴带幼,或拄杖带拐,欢欢喜喜地汇向这里,全湾的户主被通知来这里开会:定成分,分田,分物。我和玉珠围在大门场的大方桌前,桌边分别坐着几个土改队的干部,上面放着珠算笔墨,人们越来越多,越围越挤,我被挤到桌边,桌沿硌得腹部不舒畅,连呼吸也有点困难,忙用两手撑着身子,原来人们把个方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玉珠也难免于幸,她扬眉噘嘴,掉头启唇道:“婶呀姆,叔呀伯,你们不要挤呀!再挤你们就不用做午饭啦!”
拥挤和做午饭是八竿子挨不着的事,这丫头说的什么鬼话?有人不解地问道:“玉珠,再挤就不用做午饭是什么意思呀?”
“若再挤,我和我大大都挤成饼了,你们还用做饭么?”
梅古月:“哄”的一声,人们笑成一片,原来这丫头说的是个俏皮话,我嗔怪道:“你个鬼丫头!”我笑得快喘气不过来,有银也笑着钻进来,振臂扬手,高声叫道:“好了,好了,不要再笑啦,我们要开始划成分、分田了。张干部,叶家湾的人都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开会了?”
“好,就开始吧。你先把划成分的标准以及分田地的原则向大家说一说。然后我再公布每家每户人均多少田地、该划什么成分,以及应得或应拿出多少田地。”
叶有银:“好。乡亲们,按土改政策,结合我湾里的实际情况,在我湾里划成分的标准是:人均两亩田地以上的家庭为富农,我湾里只有叶长山家属于这个成分,被划为富中农,他家得拿出一部分田地,一亩以上自耕自种,不买不卖的为中农,我湾里有三户符合这个标准,一亩以下要靠租种地主一部分田地的为贫农,一分田地都没有的完全靠打长工的为赤膊农。我们湾的田地严重不足,而祠堂的祖产和长山家一部分田地在别人湾里,按规定,那些田地以就近原则分给当地湾里无田少地的人耕种,而在我们湾周边一些属于别人湾的祖产、地主的田地,分给我们所得,从石牛河以北、叶家土河以东、去石牛河大路以西、彭家山岗脚下以南的近一百八十亩田地为我们湾里所有,人均一亩五分。”人们挥手摇臂,喝彩不断,要知道,石牛河以北的那片田,沃得能生金长银,原是梅进田家的,现在我们人人有份,人们岂能不欢呼跃叫?有田地耕种就意味着有吃有穿,不用外出乞讨。我的鼻子一酸,如果大大、父不死,弟弟、妹妹也都在叶家湾,也能分得田地,那该是多么幸福呀!三姐在低头拭泪,人群里不少老人也乐极而泣,因为这一天的到来,曾经做梦也没想到过,我高呼道:“我们有田啦,我们有好日子过啦——”
三
梅古月:我站在自家分得的田埂上,从这边眺望到那边的田埂,满田灰白色的稻茬,一行行看不到尽头,仿佛眼前稻波荡漾,金穗耀眼,我家田里大丰收啦!我引颈观望田畈里正在分田的人们,人们三、五一群,七、八人一伙,有的拉绳子,有的用竹竿,还有的拿着木尺旋转着丈田量地;抱桩的抱桩,钉桩的钉桩,记账的记账,拔珠算的拔珠算,大田分小,边角田又合大,人们前呼后应,前奔后跑,忙忙碌碌,欢欢喜喜,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玉珠向我跑来,边跑边振臂高呼道:“大大,快回来,家里来干部啦——”
我心里一震,果见玉珠身后有三、四个人,他们是干部?为什么来我家?不会是我家不能划为贫农?或者分三亩田地出了什么问题?我忙往家里走去。
四
梅古月:我抱着区政府发给玉成、明升、月升他们一人一张光荣烈属的木牌,出门想去分得自家的田里看看。这三张牌子就是前些天那几个干部送来的,并且还送来了一些米粮慰问我家。这木牌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我和玉珠倒荣光,但一直没能为他们立个牌位,正好就把这三张木牌当他们的牌位了。我现在之所以要到自家分得的田里去,是因为这些田是他们三人用命换来的,岂能不叫他们看看?也好叫他们保佑我家的田地出好苗、多打粮。东风携暖,杨柳泛绿,艳阳温暖的春天到底来了——要准备春耕,叶东升在大门场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评上了贫农,他家居然分得七、八亩田地,沾足了他两个死去兄弟和一个侄子的光,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总不会再想着把我当东西卖掉吧?我量他再也不敢,有政府管着呢,想当年,他对我有非份之想被我拒绝后,给我吃的饭中撒沙,以逼我不为明升守志,而顺他的意把我卖掉,他到底没有把我卖掉!我眼角滚出一颗泪,与他的斗争我是赢家!我是赢家!狼心狗肺的东西,今天,以后,你再也别想打我的歪主意啦!那张干部说过,穷人翻身解放了,妇女也翻身解放了,谁再买卖妇女就犯法,要坐牢,哈哈哈,我赢了,彻底赢啦!我昂首挺胸从他面前走过,以前只有我哥哥梅增月敢这样在他面前走路,只是可怜我那哥哥,一世聪明,可以国民党不理,共产党不睬,安心做自己的大耳朵百姓,没想到被广西佬捉去做了壮丁,四、五年了,没有半点音讯,只恐凶多吉少,唯一欣慰的是,侄儿狗子早已扛起哥哥丢下的重担,把个家撑得稳稳妥妥,他们也被划为贫农,分得了不少田地。唉,我的大大共生十个兄弟姐妹,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在门口跌一跤就饿死去的三毛,做童养媳被刻薄病死的四毛,还在襁褓里咿呀学语的五毛,为了救活一家人的命,被半送半卖给他人,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还有六毛,她还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一出生就被父溺死,后来的一、两岁要么夭折、要么流产,如果他们现都还活着那该多好哇,这样会多分许多田地,这样就不会饿死,可能他们生不逢时吧。我已泪流满面,不知不觉来到我家的田里,把三张黄漆牌平躺并排在田里道:“明升,月升,还有玉成,你们好好亲亲你们用命换来的田吧,我家不仅分得了田,还分到了半头牛,和春庭家共有,也分得了徐河湾徐稳业地主家的一间房子,这些都是你们用命换来的啊!”有银肩上扛把锄头也来到田里,我道:“有银兄弟,你也来踏青?”
“是啊,要准备春耕了——你想起明升、玉成他们了?”
“是啊,现在田地有了,人却没有了,能不叫人伤心么?虽然分得了田,那梅进田也枪杀了,但谁又能说得到,什么时候那国民党又杀回来就又不安宁了,就又要死好多人,所以这些田地房屋我们能得么?”
“你放心的种田纺织吧,听张干部说,我们这里解放得晚,土改分田也晚,其实新中国已成立了三、四年,旧社会已彻底打翻打烂打倒,张干部还说,那国民党只占着海外台湾岛一小块地方,他们是反攻不回来的,若不是隔着大海,解放军早就解放那里了,相反我们会去消灭他们的。还有曾经常下山抢财物的土匪也被新政府抓的抓,散的散给消灭了,从此,我们世代安宁,不会有战乱,不会有慌恐,不会有饥饿,不会有压迫,也不会有剥削!”
“这样真是太好了!不对呀,不会有战乱?你骗人,前些天来送这光荣烈属牌的干部,送了一个牌给叶义成伯伯家,说他家的儿子叶光明响应国家号召,自愿加入志愿军到朝鲜打击帝国侵略者牺牲了,出去十多年,还是死在外面了。朝鲜在哪儿?怎么又在打仗?”
“哦,张干部也说叶光明是个好男儿,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张干部他们还说,抗美援朝是伟大的立国战争,十七个帝国想要侵略我们新中国,就像日本鬼子当年入侵我们一样,都被我们打败了!打服了!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新中国彻底站起来了,新中国彻底胜利了。我想,这十七个国家都被我们打趴下了,还怕国民党占着一小块海外的台湾岛么?反正我们这里从今以后不会打仗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愿从此,我们世代安宁,不再有饥荒饿死,不再有日本鬼子来杀人放火、奸呀掳的,也不再有捉壮丁及战乱,不再有革命死亡,不再有地主欺压剥削!”
叶有银:“多么美好愿望啊,这一切都会像你说的那样。”三姐仍流泪不止,这些美好的愿望都是用命换来的,能叫她不伤心么?我看着躺在田里的三个光荣烈属牌,放下锄头,蹲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抓起一把泥土道:“看,这泥土是黑色,没什么特别之处,其实这些泥土都被为革命死去英雄们的鲜血浸透过,闻闻还有一股腥味,那是为革命死去英烈们的血腥!我们湾总共才百十个人,为革命前前后后共牺牲了十二人!三姐,不要难过,明升哥他们是英勇的,是光荣的,他们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命没有白死,一如叶铭青、叶铭旺兄弟两人,那天来送这烈属牌的干部,竟然找不到能帮他们悬牌子的亲属——他们家被杀得断香火了!”铭旺被杀成筛子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早上发的事一样——我们分得的田地和翻身当家作主,都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我的泪悄悄滑出来,跪在田里,朝湾街后面的“难欠岗”磕头恭拜道:“死去的英烈们,我们穷人的分田分地,我们劳苦大众翻身当家作主,是你们给的,唯有跪拜为谢啦!铭青、铭旺,你们没后人,我把我的儿子过继给你们,为你们顶门立户,清明没人给你们上坟,我带着我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儿子为你上坟烧纸!父,大大,你们阴间有知,我家现在有田有地了,日子有保障了,还能再养几个孩子,我要和娥儿一起努力,争取再生一、两个儿子,为你们传宗接代!父,我还会努力攒钱,去阳新湾看望弟弟和妹妹,到时把大大的坟迁回到祖坟里,和您葬在一起,以完成您生前的愿望和重托!”长山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家的田里?他也出来踏青,正在田埂上背手徘徊,最后耷拉着脑袋朝我们这里走来——他彻底被打倒了,我起身望着他的到来。
叶长山:“有银,三姐,谢谢你们为我去作证明!谢谢你们的帮助。”我向他们深深鞠躬,我的成分要是地主那就很惨了。陈家湾陈地主挨不过批斗悬梁自尽,那梅稻香被批斗得往水里跳,我想我要是被划为地主,定然难逃一劫!我家时运不济,好端端一个家,被这兵荒马乱的岁月搞个家破人亡,父的死若是罪有应得,那大嫂招谁惹谁了要被日本鬼子奸杀?而大哥死里逃生被日本人打傻,这已经够惨了,没想到最后被国民党捉了壮丁做了挑夫,没有一点消息,那还不是个死?二嫂难产而去,二哥被抽壮丁为国民党的兵,国民党彻底打垮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着,定然也被当作反动分子批斗,可是如果活着,那他应该回家呀?如果这一家子人不死不散,我家的成分就是中上农了,如果子嗣成群,那我家的成分说不定就是贫农了,贫农多好呀,不用被批斗,而是去斗别人呀!唉,民国亡了,现在改朝换代了,一朝皇帝一朝臣,我能活着就很幸运,原先害怕被杀掉,没想到他们宽大没杀我。有时,赖活真不如好死,以后的路还很难走,我是坚持和二哥曾许下的诺言“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要活着”还是好死不如赖活?我得走了,是贫下农的阶级敌人,是他们的批斗对象,不能和有银他们走得太近,以免被别人拿住把柄,说有银、三姐他们不分阶级对象而害了他们,或者为我加上一个毒害贫下农的罪。
梅古月:长山大步离开,有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合上嘴。我们曾经很友好,尤其总是受到他的帮助照顾,现在却陌生了。突然玉珠像丢魂儿似的向我们这里跑来,边跑边喊道:“大大——大大,陈家来人到家里提亲了,他们竟然要我嫁到他家去!?”
梅古月:玉珠气急败坏地跑到我面前,我心一惊道:“哦?是的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是该出嫁了。”
叶玉珠:“我怎么能出嫁?我看见那姓陈的就恶心!”我急得泪如雨下,大大却心不在焉,目光呆呆的看着田里的烈属牌,没心没肝没肺的不当回事,我哭道:“大大,你怎么这样说?我是来找你出主意的呀,我能不出嫁么?我可以选择不嫁陈家么?”
梅古月: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痛,泪眼蒙蒙,玉珠是要出嫁的,我该何去何从?是像当年誓言的那样去削发为尼?好像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朦胧中,只见我的儿叶守志来了,正爬在地上望着我笑,他在笑,是我捂死了他,现在我没有路可走,是报应!是活该!明升、月升和玉成飘飘晃晃站在我面前,笑呵呵的不言不语,我怒火中烧,大哭大诉道:“明升,你们个个狠心狠肺,把我害苦了!当年不听我的劝要去革命,把自己的命革掉了,你们把我害得太惨,留下我孤苦伶仃的去守清灯?你以为我是真的来感谢你们的呀?有田有地没个男劳力怎么种?别人毫发未损不也能分得许多田地么?就你们英雄!就你们逞英雄!你们是苕,大洋苕!是傻子,大傻子!”
叶玉珠:我心一惊,大大是不是出问题了?忙哭道:“大大,你可别吓我呀,我不愿陈家,能不嫁吗?”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