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长山:我坐在门槛的石凳上吸着烟,最近异常烦躁,果真是变天了,我家该何去何从?天下缺衣少吃的人太多,被这绝大多数人造反当家也不足为奇,曾听父讲,我家祖上非常富有,太平天国的“红毛子鬼”造反还洗劫过我家,再加上太爹爹(太爷爷,这里的太或太太,特指曾祖辈及以上辈份的称呼)、爹爹抽大烟,把个家产败掉一大半,他们说:不享乐不划算,太平天国的人虽被打败了,迟早还会有穷人造反,与其家产被人抢光,还不如自己活着享受挥霍。我总以为太爹爹这话是为了掩盖自己沉迷抽大烟的一个借口,为我所耻,现在看来太太有先见之明,早知如此,还真不如像他们那样吃喝寻乐,把个家产也败光卖光,落个贫下农或者赤农,现在过得至少无性命之忧。我磕了磕烟斗,重新装上烟丝用“洋火”点燃,再狠狠抽了一大口,然后吞掉把它们从鼻孔里喷出,这喷出的哪里是烟,分明是两柱怨气。只见梅古月从巷子里出来,望了我一眼,搔头挠首,低头徘徊,好像有什么事。自从玉成跟着贫农团的人到处跑,我们之间就有了一堵厚厚的墙阻挡着彼此,还有那叶有银也是如此,我并没有亏待过她们,可为什么要把我家完全孤立起来?也许用现在的流行语说,我是地富阶级,她们是贫农阶级,二者水火不容——她到底走过来了,抬头焦面对我道:“我听到玉成和有银的谈话,说今天下午番古举东乡那里的贫农团要来封查你家,你快逃吧。”
我的心头一震,还想再问一句,三姐就匆匆而逃,隐到另一条巷子里去了,叫我逃,是贫农团的人要捉我去批斗么?应该不会,若是要抢我家或斗我应该早就开始了。二哥火急火慌地从外面跑到我跟前,气急败坏道:“老三,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抽闲烟?贫农团的人把我家田地都插上写着别人名字的竹签子——他们把我家的田地瓜分啦!而剩下两三亩旱田、边角地则留给我家——这群王八糕子,欺人太甚,尤其是那叶有银,你评评,我们可曾亏待过他?一年给他六、七担粮,平日里管吃喝,他现在却倒咬我们一口,把湾里人闹起来分我家的田——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没门,太欺负人了,走,我俩一人扛一把冲担,去跟他们拼命!”
我忙起身挡住想进屋拿冲担的二哥,同时眼角里溢满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是伤心?是难过?还是到了无路末路?或者吃惊二哥突然变明白?自从二嫂难产过世后,他过度思念,多次寻死想跟她而去,虽被及时发现未果,但人像掉了魂似的,对家里事不理不问,现在他看见田畈里贫农团的人分我家的田地,被逼明白了么?我道:“二哥,你先别发毛,说实话,我也想和你一起抄起冲担或锄头,去和那些想瓜分我家田地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好叫他们不再对我们的田地有念想,但我们不能去,也不能怪有银,时世是这样的,即使有银不闹起来,还是有人要闹起来,他们一手分田,一手端枪,你难道没看见有一、两个贫农团的人肩上挂着枪么?他们没抢我家的浮财,也没有动我们一根汗毛已是天大之幸啦。二哥,你想想,彭家湾的陈地主婆,比我家稍微有财势一些,结果就在斗梅稻香地主婆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家的浮财也被从东岗县来的贫农团给抢了;而隔壁徐河湾的刘保长刘地主家浮财也被抢个精光,番古举东乡公所那里,还杀了一个有血债的地主和一个保长。相比之下,我家难道不是大幸么?所以要冷静,若去找事,只能是自己往他们枪口上撞呀。”二哥软了下来,他蹲下来抱头长叹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听说有人要来封查我们家,为什么是封查而不是抢呢?而且来得这么迟?据我思忖,可能是对我家的定性还不很清楚的缘故吧,也许我家的人口平分所拥有的田地,勉勉强强够个富农吧,不管是真是假,我和你带上点钱这就逃出去一阵子,观观风,把大大她们留下来看家,即便有事,估计也不会对她们老幼怎么样,如果没事,则可以看家护院。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我们不能去主动找事,保住性命要紧!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一某天国民党又打回来了呢?”
二
叶有银:我在分得的田里——自己家的田里收割稻谷。阳光下,沉甸甸的稻穗点头弯腰;微风里,黄澄澄的稻田随风起波,只见满畈的人们,黑一点,白一点,三三两两又一点,点缀在一望无边的稻波里,一会儿弓腰,一会儿直立,或欢声笑语地追逐嬉戏,或热火朝天地挥镰舞刀,割着稻子。我的眼看花了,是被这金色的稻田给眩的——我重弯下腰开始割稻,心里也乐开了花,种了三亩田的水稻,现在大丰收,所有的稻谷将颗颗粒粒为我所有,我家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了,甚至可以午餐吃饭、晚上吃剩饭过夜啦!梅稻香,这个地主婆拄着根竹棍到我家门口,伸出一只破碗向我讨吃的!!!想到她曾给潲水料我吃,我顿时怒气冲天道:“你也有今天啊?怎么不再神气了?哦,你们地主土豪被我们穷人打倒,分了你们的田产,分了你们的农具,哈哈哈,从此以后,我们穷人翻身当家作主啦,从此以后,我们贫农决定一切啦!”我在我家的棉地里摘棉花。棉花开得像了降了一场大雪一样,用手轻轻一弹棉株,白色的棉花纷纷坠落,铺厢盖畦!这下娥儿就不愁没棉花纺线织布,也不愁无布裁衣啦!咦,谁喊我哥哥?一个有点熟悉的男音和女声,不约而同的喊我——天啦,父和大大笑盈盈地引着弟弟、妹妹进门,我喜极而悲道:“有元、有甜回家啦?我们家终于团圆了,好哇、太好了,父呀大大,地主被打倒,不会再被他们逼债,我家有田有地,不会再挨饿讨饭啦——”“汪汪汪”的一阵狗叫惊醒了我,亮瓦蒙亮,天快亮了,刚才我在做什么?不是父和大大引着弟弟、妹妹回家了么?哦,原来是一场梦。只听湾街有杂乱的脚步声从我家大门场跑过,感觉有很多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管它,我睡我的觉,把我的美梦也惊醒,不过,所梦之事,明年就会实现的,我家已分得田地五亩,等过了这个年,开春后我就可以播种水稻、棉花,我眼前呈现黄澄澄的稻波;像雪一样的棉花,这将不再是梦中之景了。我摸了一下娥儿的肚子——她有喜(有孕)了,这下不用担心生下的细伢养不活——“砰”的一声枪响,清脆嘹亮,回声阵阵,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怎么会有枪声?出了什么事?
三
梅古月:我家门外一阵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从有银住的西街方向而来,似乎在追赶什么,好像从湾街东边也传来一阵脚步声,像在包抄一个人,而且还传来一阵阵喝叱声道:“叶铭旺,你这回插翅难逃啦!乖乖束手就擒吧!”
我的睡意一下惊得天上云上去了,叶铭旺可是领导、组织我们这里的几个贫农团进行打土豪、分田地的头号人物,有人要抓他?莫不是国民党打回来了?现在又开始捉共产党的人了?玉成怎么办?他参加了分田这事,还做了贫农团的秘书,他们会不会捉他?我心惊肉跳地翻身起床,“扑嗵”一声水响传来,莫非铭旺被包抄无路可逃而跳进塘里?紧接着一声枪响,铭旺会被打死吗?我说打土豪、分田地这事不靠谱,果然被我猜中了,这下可如何是好?我起床来到窗前,透过窗缝,看到外面塘岸边,林立二十来个人,他们个个握枪,有两人从水里架起铭旺,将他扔到我家大门场前的栀子花树边,那为首的正是曾经石牛河举中乡公所及十保联保主任孙保吉,他开心笑道:“兄弟们,我们报仇解恨的时刻到啦——注意,不能一下子打死他,否则就便宜了他!我们要像猫抓住老鼠那样,把老鼠慢慢玩死才最有趣、最过瘾!”
孙保吉话音刚落,他的保丁就蜂拥而上,有解裤尿尿的,有脚踢的,有举起枪往下刺的,把铭旺围在中间像打糍粑一样!而铭旺惨叫连连,听得我揪心揪肺,我想,天若有知天会悲,地若能悟地也怜。我轻手轻脚返回上房,趴在墙上的“消息洞”边,看见玉成正在迅急的穿袄扣衣,我低声道:“玉成,他们正在杀铭旺,会不会牵连你?要不你搭梯爬到隔楼的柴草堆里藏起来,然后叫你大伯把梯子拿开?”
“这、这不行,若、若别人要来捉我,我、我岂不成了瓮中之鳖被人捉现成?”
玉成的声音在颤抖,充满恐慌,我也恐惧颤抖,心焦无法,带着哭腔道:“现在知道害怕了?当初不听我的话,现在出门也不行,躲在屋里也不行,该如何是好?”
四
叶有银:我翻身起床穿裤披袄,想出去探个究竟,前两天,有人传说广西的国民党大军要打到我们这里来,而解放大军则已撤出挨天山、石牛山等地,从而导致人们把插在田地埂上的签全都拔了——我们近三个月来忙着分田的成绩就这样一下子泡了汤?我和玉成都很难过,想找叶铭旺问个明白,但偏偏这几天见不到他的人,若要是有人造谣,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人挖出来治他的罪。娥儿从被窝里伸出颤抖的手扯住我的袄,细声道:“万一是乡公所的人回来了,你去岂不是很危险?”
我顺势坐在床沿上思考着:若是乡公所的又卷土重来,要抓杀我们的人,必定又是围了我们湾,然后再把人们都喝叱吼叫起来,或用绳捆串着男人们的手押到乡公所审讯,或者把人们集中起来后直接点名拿人,可现在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好像有一群人在三姐家门口附近做着什么,要不是乡公所的人,那就是我们的人了——不去也罢,要是我们的人,等会儿就会来人通知我,我回道:“好好,我不去,你好好睡睡,我去做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