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和父缩着脖子、猬着身子小心地走进石牛河街面,街上空空荡荡,铺关门闭,夜幕已拉下,几丈外就模糊一片,河边的古树则像座悬浮的大山,黑乎乎的腾在空中,显得那么压迫阴深的恐怖,空气中还弥留着一股血腥味,估计那下面又杀死不少地下革命党人。我俩加快了脚步,有几个人影在前面的铺前晃动,那应该是东家梅进田的粮铺,不会怕什么就碰到什么吧?我们还欠他家好多粮呢,我和父在外乞讨无债一身轻,这一回来就债台高筑,真的不该回来。自从丢下弟弟妹妹后,我们一路南讨,期间父也曾问过一些大户人家,要不要打长工的,别人要么不要,或者只要父而不要我,也曾遇到要招夫的人家,可人家除了有几个嗷嗷待哺的细伢外,什么也没有,父也就没有答应,若去了,倒还不如我父子俩人自在活泛。只见梅家湾的上空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咚啪”两声,不知是哪个细伢在放大炮竹,却照亮两条白色泪痕,在父脸上蚓行拉长,父哭了,是高兴回到家乡了么?可他并无喜色,看他蓬头若鹊窝,垢面如抹布,衣破絮烂,泥土扑扑,相比之下,我则有过之而不及。父挑着担,右边的箩筐里装着半边葫芦瓢、锅铲、竹篮、剪刀各一件,碗筷两套,并扣着一口锅,右边筐里卷着两床棉被,被子破破烂烂,虽被床单和被套裹着,还是露出黑灰色的棉絮,并插了一根柄有点弯的黄竹棍——那是大大用过的打狗棍;我袖着手,腋下夹着根木棍,背上搭个灰黑色褡裢,里面中间夹一大一小布包,大包里面包着的火镰、打火石和火纸药;小包里面放着两根缝衣针、半卷青色的线,一枚送针走线用的铁箍,再加上我俩身上的破袄——这就是我和父俩全部而珍贵的家当——父常叨念说“庄户人家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我们还有棉袄这件宝,不珍贵么?不过,几个月前,我们出去的时候,也是路过这条街,一家五口人和那些东西,虽艰难倒还热闹,现在却只剩我和父俩,想到这里我也鼻酸泪下。我突地心一颤,正路过梅进田的粮铺门前,那衣着光鲜的不是梅进田又是谁?他看着两个雇工关好门后,从我和父身边唾痰而过,我和父低头缩脖慢行,他们一行人离我们远去,看来他们不认识我俩。我和父同时松了一口气,正视而行时,那梅进田突然掉头向我们走来,莫非他认出我俩了?我们忙低头缩脖,“年关,年关,财主过年,穷人过关”,他不会连我们最后的一宝也要拿去吧?鞭炮声此起彼伏,人们开始供祖接神,然后再吃年夜饭。常言“叫花子也有个年”,可我和父的年夜饭在哪里?梅进田凑到父面前瞅了又瞅,然后又看了看我,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去觅,得来全不费功夫’,叶金宝,别以为你父子俩把脸抹灰搽泥,就可以瞒过我?咦,不对啊,你还应该有个媳妇和两个细伢吧,她们人呢?”
父低头哈腰,小心低声回道:“我媳妇死在外面了,然后我再卖儿葬妻。东家,我父子是刚从外面讨回来的,脸上泥垢还没来得及洗,怎么是故意要去骗你?”
“你骗也罢,刚回来也罢,你家欠的课,房租以及借的粮,现在是年关,岂能不还清?应该讨到不少东西的吧?”
我悲悲泣泣,想到一路上乞讨的艰辛,九死一生回到家乡,却一回来就遇上逼债的东家,若抢走我们最后一宝或毒打我们一顿也说不定的事,正埋怨我俩太不走运时,父收泪止泣,竟面带笑意,如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急不慢道:“还不清了,我父子俩能活着回来就是奇迹,哪还能讨到东西?确实要我还,除了挑的破被和身上的破袄,那也只有我父子两条命了,死在家乡里总比死在外面强,算是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了!”
二
梅古月:我又怀上了,四个多月,正和二嫂在家门口聊天有关胎动的情况是否正常,以及应注意的事项。湾街里传来骚动之声,不会又有佯装小贩夫的剿匪人员或者是地下革命的人在追查询问什么吧?这两伙人都得罪不得,说错话就会招来杀头之祸,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也不知谁对谁错。我和二嫂对视点头,就心知肚明地各进各自的房,刚进房,准备掩门,只听人喊道:“收粮了,收粮了……”
这不是甲长叶守仁的喊叫声么?我回头一看,只见他领着一队人向我们家走来,其中还有三个人挑着箩筐走在后面——叶守仁笑盈盈地来到我家门口道:“梅三姐,收粮了,这是我们十六保的保长袁保长,来为政府征粮的。”叶守仁边说边手指他身后的男人,这男人衣着光鲜,五十来岁,是我们十六保十多个湾里的一个小地主,我小心问道:”不是不征佃农的么?我家主要是佃田种啊?”你叶守仁家十多亩田地,要缴粮也应到你家去呀!只听他道:“你家有半亩田,二分地,也是征收的对象,缴五斗麦子或者稻谷。”
我气愤难平!去年旱了大半年,旱死麦子无收,还误了水稻的栽种,只赶上播冬麦,叶家湾百十来个人,饿死的、逃荒未回的、卖儿送女的剩下不超过八十人,一下子少了近三十人,今年刚有点收成,政府就要来征粮,去年受饿时怎不发点救济粮?今年刚缓口气就到穷人嘴里抢粮,都叫人活不下去了!难怪造反革命的人总也杀不尽,也杀不怕!五斗麦子,够我家一、两个月的口粮,我哀求道:“保长大人,甲长大人,这收得太多了呀,我家哪里缴得出来?”叶守仁却嘻嘻哈哈道:“梅三姐,你嫌多了是吧?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少缴或不缴——若今晚你能把我们的保长哄高兴,他金口一开,你就可全免了。”众人哈哈大笑。叶守仁耸肩谄笑,丑态令人作呕,要是明升他们兄弟三人在家,他就不会这样大胆放肆。我也笑谑回对道:“叶大甲长,你这是在调戏村妇呀,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男人?”叶守仁冷笑鼻哼道:“我既然敢说,就不会怕。你家的明升和月升兄弟俩,常夜出晚归……”
叶守仁欲言又止,奸笑鼻哼,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抓住了明升兄弟俩什么把柄。明升他们常夜出晚归,我早就感觉有点不正常,莫非叶守仁暗指明升他们是在搞地下革命?我的心猛的一颤,跳速陡增,果真是这样,可不是件小事!这是要被杀头的!!!怎么办?怎么办?镇定,镇定,否则是不打自招,再说明升他们脸上又没有写着是地下革命党。我笑道:“你们不是收粮么?他们夜出晚归地看守田里的粮食,还被人偷光,哪有粮交给你们?”
三
梅古月:我想试探明升和二哥月升是不是地下革命党的人道:“明升,我只给了两斗麦子,他们说等下半年稻谷熟了再交齐剩下的三斗。”我把叶守仁他们上午收粮和调戏我的事讲给明升听,他听后一反常态,竟不焦不躁,还叹息拧眉,带苦添愁,并若有所思,似乎这是件很棘手的事,要是以往,他岂会怕叶守仁这般淫威,我不安道:“你不是不把叶守仁放在眼里么?这会儿怎么怕他三分了?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里啊?”他鼻里笑道:“我怕他?言下之意,你是要我去和他打架么?”
我走到门口张望,门外并无一人,然后把明升拉到上房卧室,掩上房门布帘,把嘴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道:“他洋洋得意地说他不怕你哥俩,还说你哥俩常夜出晚归,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虽没明言,却似乎在说你哥俩在做(地下革命)那事,说实话,我很怕,现在还心慌神惊,你说老实话,你哥俩真的是吗?”明升怒目圆睁,眼若铜铃,怒声厉喝道:“你个妇道人家怎这多八卦?!他那种人不用怕,只知欺弱压善,横行乡里,他那点花花肠子少得了徇私舞弊?我这就找他理论去!去打掉他的狗牙,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他答非所问,避重就轻的回答,和他种种异常的迹象来判断,他和二哥是地下革命党的可能性非常大,并且被叶守仁察觉,且他们之间又瓜葛不断,叶守仁若是投个“条子”到石牛河桥头碉堡的举报箱里举报,那这是要出事,出大事的!我的心惊慌跃跳得厉害,像要冲出胸膛一般。明升掀帘出房,向门外走去,我扯也扯不住,低声道:“明升,你心里有没有鬼你自己明白,你以前没少得罪他,不要太冲了,‘出头的椽子先烂’!”
四
梅古月:我跟在明升身后来到叶守仁家。我怕明升一时性急和叶守仁打起来,故相随劝阻——叶守仁不再像从前似老鼠见猫子般胆颤,而是笑呵呵从屋里迎出来道:“哟,一向不拿正眼瞧我的大贵人来啦?真是令我破屋生辉呀!”明升亦改以前雄气逼人的势态,和顺细语地笑道:“叶甲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不拐弯抹角,就直言了。自古至今,历朝历代,种田的都要向达官贵人缴粮纳税,这本无异议,但时下局势不安,荒灾连连,老百姓都缺衣少吃的活不下去,你们却还要从我们穷人嘴里抢粮,且如此之多,莫非是不要我们穷人活了?”
“半亩田征五斗,多么?”
“那请问,你家缴了多少粮呢——你上午缴了多少粮就忘了?还用得着那样翻双大白眼的去回想?”
“五担,比你家多得多!”
叶守仁如鸭子咽螺,伸项引脖地噎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出那样的话来,这一瞧就知道说谎了。我们身后已聚了几个乡邻,湾街上还有些人向这里汇聚,其中有大哥二哥,可能穷苦的人们都被今天征粮苦了,苦不敢言。明升哈哈大笑道:
“五担?先抛开你几亩地不说,单说你至少有十亩田吧,我半亩缴五斗,你十亩是不是应该缴十担呢?不会是把你应缴的粮,分摊给我们少田少地的人了吧?”
“我怎么会缴五担呢?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是说上午缴五担,下午又缴了五担。”
叶守仁被明升驳得面红耳赤,支支唔唔地刚辩完上面的话后,人群里有人低声道:“我们湾今天总共被征走的粮还不到十担呢。”
“是啊,是啊,你家的田地最多,却根本没交一粒粮。”
“你只是中午请了保长那一行人的一顿酒饭而已,就可以让我们替你摊粮缴税了?”
“只许你一家活命,就不许我们活命了?”
叶守仁:“大家不要嚷嚷,我不是诚心要骗大家,是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才没有告诉大家,不是只收了你们定额的一半么?缴秋粮时,所有剩下的粮我一人都替大家交完,好吗?”
“这才差不多。”
“到时他会不会又耍什么花样呀?”
人们哗然一片,气成一锅粥。叶守仁早已镇定下来,摆出一副不必一辩的神态,奸笑鼻哼道:“叶明升,你真有种!竟然弄这些人来为难我,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