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磨刀霍霍,外面一个叫声吓了我一跳道:“有银,你个臭小子!竟把祠堂里的石灰偷来,你想做什么?别人都逃躲日本鬼子,唯独你不走,莫不是想趁大家危难之际起偷盗之心?快滚出来!”
原来是族长叶大爹发现我拿了祠堂里的石灰,我急道:“大爹,不要进屋!”我提着斧子跳到堂屋,只见大爹正狐疑在门口,见我出来就劈头骂道:“你个臭小子,怎么着想杀人呀?门扇顶上放的一筐什么?石灰?”
“是的呀大爹,我要诱杀鬼子,替我父报仇,并不是你说的那样趁火打劫,去盗取乡亲们财物。我想只要鬼子敢来扫荡我叶家湾,我就非要放倒他几个,这群怪种太凶残、太可恨了!”
“切,胆量倒有,就凭你手里的这把斧头!?鬼子手里拿的是枪呀,还没等你挨到鬼子半根汗毛,他们就会先把你射成个筛子!还报仇!?”
“什么叫诱杀?这石灰放在门顶干什么用?我学女人在屋里哭叫,鬼子推门进屋就中计,必被石灰呛鼻烧眼,我趁机劈倒他几个人那还不是轻易而举的事?”叶大爹听得张口瞪眼,翘着他的山羊胡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一阵窃喜,看来这个办法真的很好,得意道:“这样总可以挨着鬼子的汗毛了吧?这还是小菜一碟,我捕兔抓蛇的法子还多着呢!”
“咦,我总以为你小子只有一股子蛮劲,没想到也能开窍想出这样好的法子——不行,你快出来跟我一起逃过土河,向柒家湾方向逃。日本人为什么叫鬼子?惹得么?我们没招惹他们半根汗毛,他们都到处都烧杀奸掳,更何况你还这样明目张胆地把日本人杀死在湾里,你自己的仇是报了,可我们叶家湾岂不要被鬼子荡成焦土?近百来个人的性命岂不全要死在鬼子的手里?”
“这样好的机会岂能错过?湾里的人不是都跑了吗?”
“你不要跟我犟!你就开始不听我的话了吗?你老子的残骨碎片是谁组织人帮你收集起来的?又是谁借钱你买棺葬父?还有,你未过门的媳妇将来谁去跟你讨要?是我!是我!你老子就剩你这一根香火,难不成你想断了你老子的香火!?乃大逆不道!乃不忠不孝!快给我滚出来!”
我听着族长的数落,早已哇哇哭开道:“我父没惹鬼子的飞机,鬼子为什么要炸死他?长山的哥嫂没惹鬼子,为什么要遭奸杀?与其被这样杀了,还不如拼死几个,只要杀死三个就赚啦!叶大爹,你快逃吧,兴许鬼子不扫荡我们湾呢?”突然,湾街东边有嘈杂熙嚷之声传来,紧接着鸡鸣狗叫,我的心头一紧道:“大爹,不会是鬼子进湾了吧?”叶大爹眉一竖,脸一沉,不慌不忙站到门槛上,踮着脚,伸手把门顶上的石灰筐取下来,喝令道:“你立即搭梯上楼,逃已来不及了!”
我不知是被他的威严吓得着了还是畏惧鬼子进湾的扫荡,把手中的斧子丢在门垛后就连忙搭梯,大爹迅速把石灰筐抱到右上厢房,估计他把筐放在我父的床下,不一会儿他出房拿起扫把扫去门边遗漏少许的石灰,就尾随我登梯上楼。他上楼后就命我帮他把梯子拉上楼,完毕,我俩就藏进靠墙角的柴草中,我低声道:“大爹,要是鬼子一把火烧了我家的房,那我们岂不被白白烧死?那还真不如让我杀几个鬼子划算?”大爹颤抖着声音低喝道:“住嘴!想活命就不要做声!”
我俩一声不响地躲在楼上有好一阵,等鬼子“叽咕啦呱”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好久,才下楼。湾街静得瘆人,我走在空空荡荡的湾街上,莫名失落,鬼子已离开,还有机会杀鬼子为父报仇么?我来到湾街东北的碾房时,只见鸡毛一地,猪毛两大团,内脏泄了一地。我扒了扒猪毛,猪毛附在约半寸厚的猪肉皮上,我想把它们拾回家,但转念一想,这猪不知是湾里谁家的,损失够惨的,岂能再把这些拾回家?不如到梅家湾、石牛河看看,说不定也能拾点鬼子遗留下来的洋货呢。我向叶大爹告别后,径直向石牛河跑去。一路上,鸟无踪迹人无影,寒风习习死沉沉,整片土地显得空寂寥廓,感觉像走进地府一般,而唯一有点活息的是袅在梅家湾上空的六、七处青烟柱!当我到达石牛河街面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惊得目不忍视:地面三三两两倒着横七竖八的人,或被刀划破肚子而肺肠泄出,或被砍了脖颈而血泊成滩的,或被乱刀戳杀而洞孔成筛的,或被枪打了脑袋而头裂浆溅的——血腥味更浓于烟火味,而那被烧个精光的村湾店铺,或空立一堵堵墙壁,或斜靠一根根断梁,上面还燃火冒烟——这哪里是个集市村庄,这完全是个坟场地府!?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招谁惹谁了?有哭泣之声从断垣残壁中传来,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可能是逃出去的人们陆续回来。我往回急走,那还有心情去拾什么洋货,一心想快点离开这个坟场,难道没人管吗?就这样任由鬼子烧我房屋、杀我乡邻、奸淫妇女了?为什么呀为什么?不知我的未婚妻是否逃过此劫?我还从不没见过我的未婚媳妇,族长真的能帮我娶回媳妇么——快逃,命都难保还想着娶媳妇!
二
叶长山:我和大大在梅古月三姐家,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大大和乡邻则不停地劝慰她要节哀顺变,她刚哭晕过去,现在又醒了,从床上连滚带爬到堂屋,撕心大哭,拉住装着叶守志的筐子,不要他哥哥梅增月抱走埋掉。他哥哥泪流满面松手,三姐坐地抱起守志,抚着守志的脸不停地哭。
梅古月:“守志,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大大是凶手,是大大杀死了你啊,老话说‘虎毒不食子’,大大却亲手杀死了你,是禽兽不如呐!我的儿,大大的好乖乖呐——”我心疼得像百十条毒蛇在噬咬,心苦得赛过千百只毒蝎的胆液——其实我应该没有心!我小心仔细地把守志放进筐里,抖擞的手,最终还是把守志的头磕在筐沿上,我忙用手抚着磕着的头皮道:“我的儿哇,撞疼了吧?大大不小心撞着你,不要怪大大,不要怪大大,应该再不疼了吧?”我抚好后把守志放进筐里躺着,把刚才弄乱的褥子拉平盖在守志身上、脸上,只有这样,我的儿就不会冻着。我盖了一层又一层,铺了一张又一张,平平整整的布片、褥子齐过筐沿,我道:“我的儿,你不会冷了吧?叫你舅舅把你葬在你老子身边,你先去,大大这就来陪你,来陪你老子,这下我们一家可就团聚啦。”
叶长山:众人正劝三姐不要做傻事,只见她生无可恋地笑了笑道:“哥,你把守志送走吧。”她话音还没落下,就趴在地上直撞头,“嘣嘣”之声震聋人耳,不知是被这情形吓着了还是这地面也被她撞动,我不禁身子一歪,她的父和哥哥忙把她拉起来,此时她额头撞出一大朵鲜红的石榴花而不省人事,在场的人无不为之痛心落泪,与其说是三姐亲手杀了她自己的儿子,还不如说是日本鬼子杀了她儿子,要是鬼子不到处杀人放火,三姐好端端的干嘛要去那个山洞?好端端的干嘛要捂住守志的鼻嘴而不让他哭泣?我的嫂嫂干嘛要被奸杀曝尸田野?我的哥哥好端端怎么会被打吓成个苕?有银的父好端端的怎么会被炸个粉身碎骨?我的泪不停地滚落,三姐被架进她的房里,唉,这真是个苦命的女人,两、三年前其夫明升哥哥因我父举报被剿匪的国民党杀害,之后抗拒被买被卖而自杀多次未遂,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原指望把他养大成人好有个依靠,现在唯一的遗子也死掉,她此生也许再也不能做母做大大了,要么她不守志而被卖与人为妻,这样可以养育儿女,我太了解她了,与其这样,那还不如让她死,可能摆在她面前唯一的路就是死,可怜啊,这该怎么办?
三
梅古月:我怎么躺在床上?大大靠在床头睡着了——我的儿子没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怎么还活着?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给捂死了呢?泪又禁不住直流,睡着了万事休,这一醒来就心铰肉跳,头疼脑裂,悲痛交加,老天爷,你说你要我活着做什么!?或者让我死去,把我儿子换回来也行呀,可偏偏要让我活着生不如死!我想,应该是哥哥、父他们不让我死,大大之所以在我床头睡着,就是因为她日夜看守着我,好阻止我去寻死,只听堂屋传来父的话音道:“亲家母,所谓‘虎毒不食子’,天下没有哪个做娘的存心把自己的孩子杀死吧?当时日本鬼子就在洞外抓鸡,古月是一时紧张才导致把守志捂得太严实,从而把守志给捂死了,说实话,我们这一家和事先躲在洞里的那一家人,十二个人的性命,应该是守志给的,唉,请你要原谅古月的过失。”
“唉,能怪谁?要怪就怪我家祖宗没有保佑好我们这些后人,当时守志若听话不哭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即便守志逃过这一劫,谁又能保证他日后顺利成长就不生病呢?因病丢了(夭折)的细伢多了去,你们做大人的、古月就不要内疚。”
“亲家母真大度,我们家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都是一家人,还说添什么麻烦?我们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就放心住着,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里一个样子就行。”
婆婆怎如此大度?肯定是趁我家在难中而打我的歪主意,或者想趁机要我委身于他的大儿子叶东升?管她是不是安着这个心,刚才听到父那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之声,我倒觉得自己不能死,至少现在是不能死的,我娘家的房子被鬼子烧个精光,父他们没住处,婆家的这屋虽破,总比那些露宿户外、或窝居草棚的乡亲要强得多吧?我即便要死,也要等哥哥他们重新盖起房子后再死也不迟。
四
梅古月:我心如刀割,肝肠全碎地卧在床上,对帐外的人吼道:“你们全都出去!”我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它能安好心?我现在是生不如死,还会屈服?他们都出去了,只听我父愧疚道:“亲家母,我教女无方呀,我们一家人劝她和东升一起过日子,嘴皮子都快磨出茧,她死活不愿意。按常理说,伯婶通婚,有违伦道,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我想只要你们不介意,我们也不要什么脸面,可现在只要一提这事,她就以死威胁,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唉,她要守志就让她回娘家守去,省得叫我看着烦!”
哥哥梅增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爱听!我的妹妹自从与叶明升指腹为婚之后,她就是你们叶家的人,她长大成人后嫁过来就更不用说‘生是你们叶家的人,死是你们叶家的鬼’了,你现在却要赶她走,是她不守妇道还是做了让你祖宗丢丑的事了?天下岂有此理?相反,却总是你们要她与他大伯叶东升过日子,或是想着把她卖掉,你们的所作所为才蒙羞祖宗!要不要我现在去把你们族长找来评评理?且不说我妹妹不愿意,换做了是我,我也会不愿意,叶东升是号什么人你做娘的还不清楚?先是卖了自己的媳妇,再是卖了你家老二的媳妇,所卖之钱,不但没置半分田地,就连老二的两个孩子也养不活,把个四、五岁的侄女叶玉珠倒送人做童养媳,侄儿叶玉成还不全靠我妹妹照顾?像他这种好吃懒做、爱押喜赌的品行,谁跟他过谁倒霉,靠他养家糊口只能是喝西北风!”
“他大舅爷呀,我不是要赶她走呀,我是说卖又不能卖她,我老了不中用还要人养,她要给明升守志谁来供养她?”
“我妹妹现在是不能生孩子了,而你家叶东升有机会还是可以再娶,依我看,叶玉成既要顶你家老二的房,也要顶老三的房,但又无人看管,干脆过继给我妹妹做儿,这样,我妹妹负责看管教养叶玉成,也包括为你养老送终,至于如何生活,还像过去一样,我和我父来帮着种田,或者接济一些。”
“唉,我那不争气的东西!也只能如此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养三个儿,最后却要托给儿媳娘家帮着养老。”
“亲家母,既然你同意我的法子,那你就要警告你大儿子,不要再在我妹妹身上打歪主意!古月,你也不要整天哭呀闹呀的寻死寻活的,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可能就有希望吧,这些日本鬼子迟早会被赶出去的,到时就太平了,不会打呀杀的,到时就可以过安稳日子,好好把玉成教养好。”
“嗯,可我总觉得活不下去,不过,我要把玉珠接回来,我的妹妹做人童养媳受尽虐待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最后酿成悲剧,所以不能让她受苦受难。”真是可笑,我现在自己都不想活了,也活不好,却还想着把玉珠接回来,岂不是自己骗自己?好死不如赖活?日本鬼子真的会被赶出走?我们真的会过上太平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