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眼前有两个湾,相隔约里许,隐在树丛中,树梢飘烟聚雾,若不是时近晌午,还误以为那是个两个野树林。我道:“父,还是按老法子?”
“对。我去左边那个大湾,你到右边的小湾,讨完后,再回到这个分手的地方汇合。记住,不要去大户人家。”
“嗯。”可不去大户人家乞讨,小户人家哪能有钱给我们去医治大大?父蓬着头,背着褡裢径直走了,我也朝我的目标地而行。一路上,麦垅相连,地埂纵横,墨绿色的冬麦,一望无边,麦苗因霜雪冻压,半青半枯地趴在田里,这预示着明年的麦子必定大丰收。这里地广田沃,和我们那里相比,应属富有之地,可这里人们的贫穷和我们那里相差无几,所讨过的村庄湾落,没有哪一个不是破破落落、人们的穿戴不是破破烂烂,大大和父想在这里扎根落业,这里本地人也是少吃少穿,莫非还能富有了我们这外来的和尚?依我看,还是回家,回到我的叶家土河叶家湾。我右脚木木的一疼,是被块小棱石硌了一下,脚还能感觉得疼,看草鞋里的赤脚,红彤彤,胀鼓鼓,像两只红馍头,都是冻的,膝盖以下,就只是单衣贴肉之裤,感觉下半身浸在冰水里一样。鸡?对,一只大麻鸡在一处竹篱下扒食,它也赤着足就不怕冷么?我逐家逐户乞讨,只讨到了一口米汤,润了一下嘴,不过身子也发起了热。乞讨的人太多,以至于总是被人喝叱着离开。可这连饭也讨不到吃的,哪还能讨到钱?咦,看那傍丘临池的院落,高屋大厦,飞檐翘角,青砖墙,石灰缝,很气派,和石牛河梅进田地主的房子不相上下。父叫我不要去大户人家,这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岂能放过?我去讨一讨,兴许就能讨到钱,讨不到就走,有什么好怕的?我径直进院,跪在庭院中,几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在牛棚舍檐下边吃饭边观望,有的摇头,有的叹息道:“小伙子,快起来去别的地方讨吧?”这时从正屋里踱出一个中年男人,尖下巴,宽上额,穿着毛衣,毛茸茸的像只白猴。左手托着一只水烟壶,右手在嘴里剔着牙,向我走来,那些在檐下吃饭的人就不再言语——这应该就是当家的地主大老爷。我放下棍、碗,如鸡啄米般地磕头道:“大老爷,您贵人贵面,洪福齐天,您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可怜可怜我,请您赏口饭,赏几个钱,好救救我病危的母亲。”那地主老爷仰天大笑道:“小叫花子!别人乞讨只要饭,你饭也要,钱也要,胃口还真不小啊!不但有意思,还有孝心——又有好戏看了,黑狼,上——”
我心一惊,只见一只高脚昂头的黑狗从地主老爷身后的门中冲出来,如离弦之箭,直射向我。我吓得神慌意乱急思忖:逃是逃不了,躲也无处躲,狗仗人势,越逃越被追咬,与其被咬个稀巴乱,不如迎头一击,兴许能打跑它——我抓起放在地上的打狗棍,站起来,双手握棍,扬高过头,对扑上来的狗迎头痛击,不偏不倚,正中狗头,一棍打翻在地,那狗“嗷吱吱”地爬起来,夹尾躲在地主老爷的身后,“汪汪”地叫个不停。而牛舍檐下吃饭的人们更是寂静得大眼盯眼地看着我,地主老爷和善地笑道:“小屁孩,有胆量,以前别人都是被我的黑狼咬得屁滚尿流,唯独你毫发未损,很勇敢,我喜欢,过来,老爷把这几个大洋赏给你,你不但可以去医你母亲,还可以买米。”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没个主意,没想到这地主老爷不但不怪我,还夸我,我今天才发现我真的很勇敢,去年土河里的大青蛇都被我打逃跑了,这区区所谓的黑狼狗子岂不更在话下?这下可好了,莫非歪打正着?檐下的人,个个引颈静观——我很得意,大家应该是惊奇羡慕我怎么能得到赏钱,这下可好了,我的大大有救啦——我比父还要能干,我可以讨到钱。我大步走上前,地主老爷笑眯眯的成个罗汉佛,很和蔼慈祥,今天我好幸运,遇到慈悲大贵人,靠近后,伸手去拿钱,那地主老爷却冷不防的飞起右脚踢向我,我如稻草人一样,轻飘飘的被踢飞到丈余远的地上趴着。我肝肠崩裂般的疼,不得不捂着肚子在地上来回打着滚,只听那只“白猴子”骂道:“臭要饭的,竟敢打我的狗!?若打死我的狗,你的小命还不够赔——黑狼,上——”
我的心一紧,这回死定了,忙忍疼爬起来握棍严阵以待,那狗也许是被我打怕了,只吠却不敢上前。我很恐慌,边退边溜,父——你在哪里?救我……
二
叶有银:我终于和父汇合,幸亏那地主没追上来,瞬间觉得安全可靠,父知道我刚才的遭遇后,泪眼连连,边责备我边看我的伤,我笑道:“大大的袄厚实着呢,没伤到我,只是碗给丢了。”父哭叹道:“那些人怎就那么铁石心肠呢?好歹我穷人也是一个人呀!莫非我们穷人的命,活着就应该被狗欺咬?死了又被狗分食?想当年,我家也是有田有地的殷实人家,我勤劳不赌,怎就沦落到如此地步啊?天无绝人之路,这是要绝了我家么?”
我也许是刚才打赢了那狗,竟然自信满满,觉得更要好好的活着,岂能被狗欺负了?反倒安慰起父来道:“父,不要哭,我不是好好的吗?弟弟妹妹不也好好的么?讨不到钱,就去讨药。”父收泪,我俩又继续乞讨。后来我在一个集上的药铺里想讨点伤寒的药,店主不给,他说他不会白跑十来里路去看病人,更不会给药我,说如果药不对症,药死人他岂不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为了打发我走,倒是给了我两只馒头。虽没完成心愿,但也算有点收获。可一连两天,我一直没有讨到钱或药,回到驻地,被子里的大大,这两天滴水不进,病一天比一天重,她闭目微吟,有气无息,眼眶深深窝下,额头高高突出,嘴巴尖尖呈现,已枯瘦如柴,手凉脚冰,尽管我已把她的棉袄脱下重穿在她的身上,突然屋外传来阿伯的声音道:“老叶,你看,我也是泥巴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你媳妇都病成这样了,我也帮不上任何忙,心里还是很难过的,她要是……你这一家大大小小该如何是好啊?我能帮得上的就帮了你们呀,帮不了的,我也没有办法,她要是……这……这……”
父:“阿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让我们一家人住这么长时间,我已是很感谢你。你们湾街的后面,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我昨天还去收拾了下,等雨小一点,我们就搬出去,岂能再给你们家添麻烦?”
“这样做的确有点于心不忍,但这种事,真的不好。你看这样吧,等雨停了再搬,你的三个孩子就不要去那里,这寒冬腊月的,可不要把孩子冻坏,我可以帮你照看一下。”
父:“那这怎么行?万一我媳妇真的走到那一步,我昨天和你商量的那件事,还要托你帮忙呢。”
“那不在话下。唉,这是个什么年月啊!”
阿伯的意思好像是要撵我们走,去住破落的土地庙?那里会不会比这里更舒实呢?大大会走到哪一步呢?父跟阿伯商量、拜托了什么事?
三
叶有银:我们住进这座荒弃的小土地庙,瓦顶洞开,神台上并不见神,门垛里并不见门,父找了些树枝拦在门口,我们搬进来后,竟显得很拥挤,我和弟弟妹妹靠着神台壁窝在被里,大大躺在中间,父则背堵着门,但还是有冷飕飕的风灌进来,也许是天悲地怜我们吧,雨竟然停下。大大睁开眼,眼明目亮对父道:“金宝,你把我扶起来,我要坐着。”大家一阵欢叫,大大的病好了?父把大大扶起来,就挨着她坐下来。大大的目光落在我们兄妹三人身上,扫过一遍又一遍,并哀叹道:“金宝,我不中用了,回不去了。死,我并不怕,其实,我们生不如死,死掉也许是去了一个好去处,只是害苦了这三个孩子,我俩命苦命贱也就罢了,连累他们也和我俩一起受罪。我们在外流浪乞讨,能活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无一幸存,日后,你在讨饭的时候,若遇上没孩子且人很和善、有吃的人家,就把老二、老三送人吧。孩子们呀,你们不能怪大大或父的心狠,你们不应该跟着我们受苦受饿,更不应该饿死!你们是无辜的,应该活着,好好的活着,我死后,也不至于让我的坟荒了没人祭祀而成为孤魂野鬼!金宝,你就带着老大,也不要回到家乡去,我们那个地方,遇水即涝,逢旱必干,再加上那个吃人的梅地主,即便是风调雨顺的年月,回去也是难以活命,所以,若遇上有看得上你们父子俩的好心人或是招夫养子的寡妇,你们就留下,说不定某天能翻身呢?至少没有还不尽的债。金宝,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埋深一些,虽然我已干枯如柴,但做野狗的一顿丰盛美餐还是绰绰有余,所以你务必要把我的圹挖得深深的,我想我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因为我没有向你要一副棺木,那怕是用杨树做的一副薄板,我知道我的这个愿望很贵,所以没敢向你要,能把我埋得深深的而不至于被野狗刨食,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兄妹三人都哭了,父更是泣不成声道:“老话说,‘富人妻,墙上皮,掉了一层再和泥;穷人妻,心肝肺,一时一刻不能离’,我的好媳妇,你不会死的,你会好起来的,天无绝人之路的,我们一家人会好起来的。”
“我不是你的好媳妇,也谈不上好母亲,对不住了,我要先走了,只要你们把我埋深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父:“你不会有事的。如果真的挽不住你,你放心,我不但会把你的圹挖深,还会为你割一副板,至少是一副杨木的薄板,你跟着我受尽了罪,我太对不住你了,你放心吧。”
父扶着大大早已哭成个泪人,大大闭目带笑,嘴含喜悦,似乎很满足父对她的承诺,再或者她为我们安排好以后要走的路,似乎我们按照她说的去做就都会活下来一样。大大说我们那里的地主吃人,这里的地主又会很仁慈么?我那天差点没被踢死——我们穷人的命不如狗!?的确,要不大大怎么会一再要求父,要把她埋深而不被狗分食呢?我们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被人欺负而命不如狗?天下之大就真的没有我们穷人的立身之地么?大大要我们好好的活着,却又说生不如死,那到底是叫我们好好的活着还是跟她一起死去呢?我们的路在何方?父真的会按大大所说的那样把弟弟妹妹送人么?我的鼻子一阵酸疼,更是嚎哭起来。大大又启目含笑,她是很满足父要为她割一副杨树板么?她边解扣脱袄边含笑,感觉像是不相信父的话,或者相信父的这个善意的谎言,是啊,我们连吃的都没有,哪会有钱去买棺材给大大?大大把脱下的袄递给我道:“有银,我的儿,你别哭了,我这袄你就穿上吧?”
“这怎么行?我不能要,还是您穿吧大大。”
父抽泣着泪如雨下道:“这真不行,快别脱了。”
“怎么不行?这不是更好吗?这也算是我送给孩子们最后的爱吧,不要执拗了,快来帮忙脱我的棉袄裤,有银你都要穿上。有元、有甜,大大不能再脱,再脱就剩个光人,大大总不能光着身子来,又光着身子走,你们想想,如果是这样会不会很羞羞哟?所以你俩不要埋怨大大偏心哦,因为哥哥只有穿了袄裤才能和父一起出去讨饭给你们吃啊。金宝,你不要哭,我相信你能为我割一副板。真的,我相信你会的,你是个好男人。”
大大微笑着,父再也没阻拦,又帮她脱下了裤,大大只剩一件单薄的贴身衣,更是显得她枯瘦如柴。我穿上大大的袄,还带着她的体热,是那么温,是那么的暖,我不知为什么没有拒绝,但却异常难过,如棘塞胸,如刺卡喉,大大颤抖着手,含恨带愁,逐一捧过我们兄妹三人的脸后,就偎到父怀里,又闭上眼,带着微笑,大大真的要死么?死是什么?就是她不能再为我们讨饭做饭、缝衣捉虱么?我的心碎了一肚,而大大的笑慢慢变僵,变硬,最后消失,我大喊道:“大大——我的大大呀——”
四
叶有银:大大死了,我没能把她喊回来,也就是昨天,父真的弄到一副杨木薄板,在阿伯的叔伯等人的帮助下,安葬了大大,没锣鼓吹号手,也不闻鞭炮之声,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把大大葬在他们湾街西边的一片无主乱坟岗里。我高兴父没有骗大大,而是满足了她的遗愿,这样就不用担心大大被野狗刨出来分食了,打心里佩服父有本事,并听从父的安排,把弟弟和妹妹送到阿伯家里玩着后,就回到破庙,只见父在破庙里收拾我家的珍贵财产——破衣烂絮及锅瓢碗筷,我疑惑道:“父?不对呀,你这是要走么?也就是不再到这儿来落脚了,哪为什么要把弟弟妹妹寄放在阿伯家里呀?”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父伤悲罩面,苦泪盈眶,对我躲躲闪闪,问而非答,我继续追问道:“我们走了还会回来吗?若不回来,我们岂不是把弟弟妹妹给丢掉吗?”我心里一阵惊慌,弟弟妹妹是我一手带大,一起嬉闹,岂能把他们丢下?我道:“不行,我要去把他们接过来。”我转身出庙,被父一声大吼震住在门槛上,父道:“实话告诉你,好让你死了这条心!我把你弟弟以三斗麦子卖给阿伯的一个叔伯,然后用两斗半麦子在这个湾里一家缺吃少穿的人家换回葬大大的那副板,另外半斗麦子则招待了安葬大大的人们,并且还把妹妹送给阿伯的一个远房亲戚为女。”
我的脑门轰轰如爆炸般乱响,刚失去了大大,心里就空落落的,这一下子又丢掉弟弟妹妹,心岂不被掏得更空空荡荡,荡荡空空?原先以为你很神通,结果却是把弟弟用三斗麦子卖给别人了!?还把年幼的妹妹也拱手送人,这就应该是你跟阿伯那天的密谋,想到这里我泪如雨下,夺门而出叫道:“父!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太狠心了?我不管,我要弟弟妹妹。”父一把抓住我道:“你要到哪里去?若去了我们还逃得了?你要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我反抗着挣脱父的手,“噼”的一声,父那像扇子的巴掌重重拍在我后脑门,我一个趔趄竟被他击倒在地,趴在地上泪水四溢,哭天喊地道:“有元——有甜——我要弟弟,我要妹妹。”父扶起我,老泪纵横,并撩起衣角替我揩泪拍土道:
“父没有用,养不活你们兄妹三人,也对不住你那死去的娘。可是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难道希望你大大被狗从土里刨出来分吃当屎拉出来吗?你难道想看到你弟弟妹妹被饿死?卖给人家、送给人家或许还有口吃的而不至于饿死,他们年小,岂能像我俩吃一顿饿几餐?你大大临死前不也是要我这样做么?这样做其实是给了他们一个好的去处,只是苦了你,还要陪着我一起去讨饭。”
我伤心绝望,自知无力挽回,便和父哭一团,边走边哭道:“父,我们日后能与弟弟妹妹相见吗?”
“不知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家,讨回叶家湾。”
“家里不是还欠着还也还不清的粮和债么?”
“这外面也没个落脚之处啊?再说,回到叶家湾,还是有亲朋好友,更重要的是,在那里还有你一门亲事,再挨过几年你是要娶媳生子立门立户的。”
“我家这样穷也能娶到媳妇?生子后也像你一样,携妻带幼出来乞讨?那我宁愿不娶媳妇了。”
“不娶你试试!?岂不是断了我家香火?”
我不敢再顶嘴,害怕父又打来,而身后的阳新湾离我们越来越远,在连天接地处,在薄雾灰霾里,似泼了一块浓浓的墨汁。父挑着担子,也驻足回望阳新湾片刻后,掉头就走。我想,弟弟妹妹若等不到我和父回去接他们,他们会哭得有多么伤心。我的鼻子酸疼酸疼,泪水又盈眶而出,边走边回头,阳新湾已隐进在天边的雾霾里,太阳阴晦无温,灰云似浪铺天,天昏昏惨惨,地灰灰茫茫,灰灰茫茫,我道:“有元,有甜,哥哥相信,总有一天会来接你们回家的。”父抽泣一声比一声大,哭得我也没有一点信心,我能把他们接来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