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想上台,把几年来的愤怒一起发泄出来,但总有一股无名的不安让我不敢,我道:“玉成,你敢不敢同我一起上台去抽梅地主婆几耳光?然后去向铭旺他们的人要求分得一些他家的浮财?”
“敢!铭旺叔他们是英雄,我还想跟着他们一起干呢!”
我说我胆子够大的,没想到玉成的胆子更大,也受鼓励道:“好!我们上台!”
叶玉珠:哥哥说完就要往台上跨,我一把拉住他道:“哥哥,大大知道了会打断你的腿的!”听大大说,这梅寡妇可凶狠刻薄,“小斗出,大斗进”,还“驴打滚”,他哥哥曾经调戏过大大,我家的恨也不少,去甩她几耳光好替大大出口气也可行,但不知大大为什么十分反对我们来看打土豪,若参加,她岂不会发毛暴跳?突然舅舅戳了戳我的背,对于他的出现我十分惊喜,他木着脸,凑过身子,环拢我们三人在一起,恶声低凶道:“谁叫你们俩来的——人小胆不小!有银兄弟,你也是成家立业之人,好生糊涂呀,‘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理你不会不懂吧?别人都不敢上台,唯独你想上,还要怂恿两个孩子和你一起上,逞什么雄?解放军才来了几天呀?那国民党肯定也要派军队来,谁胜谁败还难料定,万一国民党占了上风,把解放军赶走,到时,这里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地主还是他的地主,到时你会吃不了兜着走,你此时打她两耳光,他们秋后算账,把你弄死也说不定——你们俩还不快快回家!”玉成鄙视道:“大大胆小怕事应该是舅舅教的吧?”
“你小子怎不知天高地厚?还敢顶嘴舅舅?玉珠你最听话,快把你哥带走!”
叶有银:我手心捏了一把汗——梅增月言之太有理了,究竟姜是老的辣,我道:“那等会儿分东西给你,莫非你还不要?”
“要,当然要,先收起来,然后晚上再送回来——我两头都不得罪!”
叶有银:我向梅增月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道:“高明!真是高明!玉成,我们还是走吧。”我们退出人群,三人过街穿巷,像泥鳅一样快速滑出梅新湾这个是非之地。但我回到屋后,坐下来又后悔不已,自己胆量怎就那样小呢?即便不上台去打那梅寡妇、不担她几担粮,那至少也应该分得几件锄头、铁锹等农具呀?正懊恼,叶铭旺竟带着三个人说谈着进门,我一下子从椅子上弹立而起,心七上八下地乱跳。铭旺叫我组织人去打土豪,结果我带着两个毛孩子去,去了连地主婆的汗毛都没沾一根就溜回家,他现在带着两个人来,不会是因为我办事无功而抓我去问罪吧?
二
叶有银:我正慌恐不安,忙请他们入座,并掩上门,他们就一起围坐在大桌旁,我道:“娥儿,快快烧茶。”铭旺笑道:“怎么啦?像犯错一样?你小子还是有胆量的,不要自责了,虽然没组织到湾里的贫农去打土豪,也没有分得浮财,但你却向湾里人宣讲号召了此事,且自己也去了,比起那些连去都不敢去的人要勇敢、要有觉悟——对了,跟你一起去的两个后生应该是叶月升的两孩子吧?被梅古月抚养长那么大了?都快不认识了,听说他上学堂时很是灵光,这后生可畏啊。”
“确实如此,教书的胡先生、叶先生都这样夸他,珠算也会打,能写会算,玉成说你是大英雄,他想跟着你干呢。”只听屋外玉成说着推门而入道:“谁说我的坏话呢——这位就应该是叫乡公所国民党的兵闻风丧胆、大名鼎鼎的‘叶屠夫’了?竟是我叶家湾的人,论辈份还是我叔叔哩——英雄叔叔好!”铭旺喜道:“革命先辈的遗孤,正是应了那句老话虎父无犬子,有胆魄,不输你父啊!很不错的后生。你来做什么?来拍我马屁?”
“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干,做英雄!”
铭旺三人边笑边鼓掌,气氛十分融洽。铭旺接着说:“好,非常好——那现在就跟着我们干,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业!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汪前进,中共西岗县第三区贫农团长,这是郑希同志。玉成同志,欢迎你的加入。太好了,前进同志,你把他带着,就让他做我们第三区的秘书,具体的事就是分田,并要宣传号召广大贫农、雇农积极加入到我们贫农团里,如何?”
“好的,我们就是急需觉悟高、求上进、能写会算的贫农加入我们的组织,热烈欢迎玉成同志。”
叶玉成:“好的,叶叔叔,汪团长,我定会用心做事,一定要胜任此职,不叫你们失望!”
玉成乐开了花,我却有些心酸失落,他定然是看见铭旺他们来我家才偷偷尾随而来,竟来了个后来居上,我道:“我也要加入,我能做点什么事?”娥儿的咳嗽之声从房里时大时小的传来,她这是不要我加入他们的组织。铭旺笑道:“很好,你就先做个团员,另外你在湾里还找一个贫农或者雇农,做通他的工作,让他也加入贫农团做个团员,做我们叶家湾三十来户贫雇农的代表,到时跟着汪团长、玉成他们一起划阶级,分田地,如果工作出色,以后再安排其它的事给你,如何?”
我不解道:“贫农团是什么的?我这个团员又是什么的?团呀团的绕得我有些不明白。”玉成笑道:“共产党领导贫农团,贫农团又领导叶家湾里的两个团员,这两个团员代表叶家湾,这不就像国民党领导保长,而保长又管着每个湾里的甲长一样么?但本质是不同的,‘保甲’是反动的,是压迫搜刮我们穷人的,而共产党是要为广大贫、雇农翻身解放的,当家作主的,让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饭吃的。”
“哦。”我豁然大悟,难怪人都说玉成灵光,铭旺向玉成会心一笑道:“理解得非常不错!贫农团是我们党设立在湾、乡村的基层政权,主要负责打土豪、为贫雇农分得田地,并团结中农,从而彻底打倒地富阶级,实现人人有田可耕。”
叶玉成:“叶叔叔,怎样才能叫贫、雇农相信我们说的话是真的,从而打消他们的顾虑?或害怕国民党又打回来反倒清算?”
玉成就是玉成,问到点子上去了,铭旺竖起大拇指笑道:“后生可畏啊。你提出的问题几乎是全西岗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贫、雇农的积极性不高,而让贫、雇农相信我们的根本依据就是解放大军来到我们这里建立解放区、来解放我们的,解放大军不但要解放我们这里,还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在我们湾过了三天三夜的大军不就是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么?这是宣传、号召贫、雇农的切入点。上级要求我们三个月完成打土豪分田地运动,所以时间非常紧迫,要加大宣传力度,叫乡亲们知道,‘贫农决定一切’,从而使‘湾湾点火,户户冒烟’。汪团长,郑希,玉成,有银,明天分田地就从我们叶家湾开始吧。”
叶玉成:“不能从我们湾里开始。”
“为什么?”我和众人都很疑惑,玉成却道:“叶长山叔叔家那么多田地,可他人很善良,有仁爱,总不能叫我们分他家的田地吧?这是不是拉不开情面?即使分了他家的田地,湾里人未必会要、会种的。”
我忙低下头,何止是情面?那叶长山对我是有恩的,怎么能去瓜分他家的田呢?铭旺道:“很不错,有道理,到时我们贫农团壮大了,再抽调别的人来我湾主持工作。玉成,那你说先从哪个湾下手呢?好以点带面,能激发贫、雇农的积极性呢?”
“就从我们隔壁湾徐河湾开始吧,他们湾的刘保长捞到许多田地,是个小地主,正好可以作个典型。”
“好,明天就从徐河湾开始。同志们,我再强调一下我们的工作原则:依靠贫农、雇农当家作主,团结好中农,只有这样,孤立极少数地、富,才能‘百姓齐,泰山移’!只要把老百姓团结动员起来,我们就胜利了!对占有大量田地的地主、富农,则把他们的土地分给少田无地的人,而对自耕自足、不买不卖的中农不动。记住,工作过程中,不要扩大打击范围。玉成,你明白了没有?明天就看你唱戏如何了。”
三
叶有银:我是真有点不服气,他叶玉成真就那么有能奈?固然是因娥儿不要我加入叶铭旺的贫农团,但成家了倒要受媳妇管束,从而没有先前那股子敢想敢干的勇气了!没想到玉成后来居上,他反倒被铭旺吸入分田分地的执行队伍中去,成为贫农团的领导,他们昨天在徐河湾摸底清查各家各户的田地,还烧了刘保长家里的许多田契,今天则在那里分田,刘保长早就听到风声逃掉,此事大快人心。我翻过湾街西边的叶家土河,来到徐河湾,只见其湾里的徐稳业操着冲担怒气冲冲地边跑边喊道:“谁敢分我家的田地我就跟谁拼啦!”
我心一紧,这岂不是冲着玉成去的吗?忙紧随其后来到玉成他们分田的地方。徐稳业和叶长山家的情况相似,家里有不少田,他的到来,让手里拿着竹签写着各自名字的贫、雇农们喜悦的脸上掠过一丝丝不安,徐稳业怒喝道:“凭什么分我家的田地?”
只见玉成临危不怕,不惊不慌,挺胸昂首,义正声严道:“凭我们手里的枪!凭石牛河被我们共产党拿下!凭我们共产党几十万大军驻在石牛山一带在我们这里建解放区!春庭叔,亮家伙!”
叶春庭闻迅从张家湖回来加入铭旺的贫农团,他可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听命忙摘下肩上的步枪,举枪朝天,熟练地拉栓上膛又退膛收枪,此举到底镇住徐稳业刚才的嚣张气焰,他仍不服气道:“是的,你们有枪,你们的枪不是只针对那些地主恶霸么?我家的十多亩田一不是霸占,二不是抢夺,是祖祖辈辈辛辛苦苦攒积下来的家业,光明正大,却又为何要分我家的田地?”
乡亲们被徐稳业反驳得蔫头耷脑,缩手缩脚的,我为玉成捏一把冷汗,若回击得不能叫大家心服口服,那这田地也许就分不下去了——是不是有非法抢占别人家产之嫌呢?只见玉成笑道:“从情理上来讲,你们徐河湾只有你家和刘保长家吃得饱、穿得暖,而其他人家哪一家不挨饥受饿?你们两家丰衣足食,其他乡亲则挨饿受冻,而你两家坐视不管的高高在上,于心何忍?现在把你的田地分一部分给没田少地的人耕种,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岂不是更美满?二来,你家的田地是祖上攒积下来的不错,但据我了解,你的父及你也佃出一部分田给乡亲们耕种,收的课也很重,与大地主梅进田家不相上下啊,这里面压榨、剥削了多少乡亲们的汗水?你难道不心知肚明?最后,我们共产党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能过上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没有压榨剥削的平等好日子,好叫我们穷人翻身、当家作主,而不是只有你一家、两家人吃饱穿暖高高在上、作威作福!那你说,那乡亲们说,我们该不该分他家的田地?”
玉成说得真是熨帖,听得是那么舒服,究竟是上过学堂,受过侦查排汪排长个把月的影响及铭旺他们的教导,有几把刷子,脑子灵光,把个贫、雇农们的失落,又说得个个激情高涨,人们纷纷喊道:“该分!该分他家的田地!”
“能给你家留一些田地就很讲情分了!”
“贫农决定一切!没把你捉到石牛河去关起来,或是批斗你就很客气了!”
我也跟着一起欢跃,春庭一本正经地又举枪拉栓,是那么的熟练,是那么的洒脱!徐稳业则落荒而逃,人们又热火朝天地丈地、拉绳、插签、做标记的分田。看来,我不但要服玉成,还要好好向他学习哩,等分到我们叶家湾时,我也好一显身手。玉成向我招呼,我向他翘起大拇指,同时心里又想,娥儿肯定要把玉成加入贫农团的事告诉给他大大三姐,尽管她向我们保证过会不说,可娥儿的胆小不也是受三姐的影响?三姐若知道此事,不知又会怎样了。
四
梅古月:“你敢出去一下试试!”我把玉成锁在屋里,他带着有银一起乱跑。最近有银在湾里非常活跃,其风头早已超过族长叶大爹,他三翻五次鼓动每家每户的户主跟他一起打土豪、分田地,且要人们相信共产党的解放大军就是来解放我们穷人的。起初,人们都不敢到他家去开会,现在,几乎所有的贫苦人家都跟着他一起跑,忙着丈地分田,万一国民党又打回来了怎么办?所以必须要玉成安分。我眼贴着门缝,只见玉成坐在桌边,拿着棍棒笔(铅笔)在纸上认真地写写画画,全然不顾我对他的惩罚。他朝门口望了一眼,估计知道我在偷看他,于是边写边道:“你总爱埋怨我的父和三叔不该参加地下革命,从而害了我的大大和你,在我家借宿的汪排长,是个英雄,就十分敬佩我的父和三叔,这说明我的父和三叔他们没有错,都不起来革命,都贪生怕死,那么,我们穷人就一辈子也翻不了身,永远只有缺吃少穿、受穷受饿、受欺受压的份!正是因为他们前人起来斗争,不怕流血,直面死亡,才有了今天我们可以分得田地,才有了今天我们贫农决定一切的权利和当家作主——一辈子胆小怕事,你也该开通开通啦!你锁得住我的人,是锁不住我的心,我的心早已跟着贫农团的人一起奔走在各湾的田间地头了。”
我听后心里很委屈,眼泪哗啦啦直流,想想这些年我活得多么艰辛,现在他敢在我面前顶嘴,且有很强的主见,开始不听我的话,前些日子要去参加解放军算是被我说服了没有去,可这次我顶不住他的叛逆反抗,他已然成了家里的一家之主,说什么我家被贫农团划分为贫下农,可以分得三亩田地,只要把削好的竹签经贫农团写上自家的名字,再把它们插到分得的田里,那田就是自家的了!?莫非这就是我那死鬼所说的“人人有田种”的事?就是这样实现的?把大好人叶长山的田地以及梅进田、彭家湾的陈地主婆他们的田地里,插上写着自己姓名的竹签,那么,这田地就归自己所有了?真是荒唐!荒唐!这无异于天上会掉饼下来!即便天上真能掉下饼子,那也会吃得恐慌!只有慢慢攒足了钱粮从别人手里买来的田地才正正规规,才合情合法!可玉成就不懂这个理,我岂能容玉成乱弹琴?我想,只有我哥哥能降得住他——玉珠去梅新湾好长时间了,也应该把她大舅请来,如果不治一治玉成的疯劲,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出问题,我那死鬼和他老子是怎样死的及其血淋淋的惨状还在眼前,我不禁打了寒颤,岂能让他重走老路?我回头朝湾街口盼望,却从街口走来叶春庭,他远远地朝我笑开,定然是来动员玉成的,我假装没看见而避进屋里,不一会儿,他跟进屋笑道:“三姐,你怎能把玉成锁住呢?再说,他不出去,我们分田地的事可没法进行啦!你的思想觉悟太低了,没跟着大家一起走啊,明升和月升哥俩可是革命先行者呀,思想比我们先进了十多年,只可惜他们走得太早,还没能看到这一天,正是因为他们的死才换来了我们今天的打土豪、分田地呀!现在给你家分得三亩田,多大的好事呀,这可是我们以前天天想,年年盼所渴求的美事呀,那时就算想空脑袋也是没法实现的事,现在,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解放军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把那些都变为现实啦,现在是我们穷人当家作主、决定一切的时候啦,还担心什么呢?还怕什么呢?”
叶春庭提起明升他们的死让我倍感伤心,正是因他们的死从而叫我这些年过得异常艰难,这反而更加坚定我不能让玉成跟他一起去分田地,但所说的也的确说到心坎里去了,有田地耕种就意味着有吃有穿,从而不会饿死,不会冻死,我们无时无刻不幻想着某一天能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一亩、两亩田,但现在这田地来得太容易了,我总觉得会出事,可春庭也是一片好心意,岂能让别人的热屁股贴上我的冷板凳?这可如何是好?只听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把门打开,让玉成跟他一起去吧!玉成,你出去是可以的,但不要当贫农团的头头就行。”
“哦,知道了舅舅。”
哥哥梅增月把门打开,玉成蹦着和春庭一起走了,我十分不解道:“哥哥,你为什么同意玉成去参加分田?若是要他去,我自己让他去就是了,何必接你来?你这不是有违‘国民党不惹,共产党不沾’的话么?”哥哥一言一句道:“我的妹子呀,现在满畈满畈的人都忙着分田,你又不想想,除了地主、富农外,又有谁家没有参与?若不让玉成去,岂不孤立了自家?这会让贫农团的人觉得,你既不是地、富,那唯一只有一种情况:你与国民党有关系——怎么张大嘴?没想到吧?”
“我的确没想到,那分给你家的田你要不要?”
“当然要。”
“那我不明白,分给你家的几件农具你晚上又偷偷送还到梅稻香家,这是为什么?”
“胆大的人也没有送还,但我为了安全起见,这样做是为了不明着得罪地主和贫农团。虽然分给我家田地的埂上插的竹签写着我的名字,若国民党打回来了,但那些田我不种,或者把竹签拔掉,谁又能说那田是我分得来的?那地主家的农具若放在自己家里,你能说你没分得地主的浮财么?先把田分到手再说,也不忙着种,若国民党打回来,我们把竹签一拔不就没事?再说,法不治众,他们能把我们这里绝大多数穷人杀光?若把天下的穷人杀光,他们上哪儿去征粮征劳力?要是共产党站住了脚,那最好不过,能有田地种岂不是我们日思夜盼的美事?”
“理虽是这个理,我的老哥哥啊,我近来总是心神不安,睡着惊醒,我恐怕这事没这样简单,肯定要出什么事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