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拄着竹棍在后山岗踏青。天空阴晦,浊云游荡,虽满岗披青泛绿,但寒风阵阵,那美好春光、鸟语花香的暖春日子还没来到。我被孙保吉他们抓去严刑拷打,是求生无法,想死不能,被打得遍体鳞伤,骨折筋断,在阴朝地府门前数次徘徊,被保出来后,在家里瘫睡休养了近两个月,小命总算是保住了,但教训是深刻的:不管以后怎么变,我不再浮躁,不再逞雄,老老实实做我的大耳朵百姓,即便饿死病死,也就听天由命。咦,有女人在呜泣?好像是梅古月的声音——果然是她,她坐在那杂树荆棘下边的坡地上,坡上四座土丘,如瓦垄沟连,族里死于非命的人不能上祖坟,都葬在这条“难欠岗”上,这四座坟的另一边则葬有叶铭旺、叶铭青兄弟俩以及叶春庭,还有我那被日本人飞机炸死的父,以及被日本人奸杀的叶长山大嫂、难产死去的二嫂等人,唯有梅古月家死于非命的人最多:民国二十五年她的丈夫叶明升、二伯叶月升因参加地下党革命而被国民党王司令的人杀死,民国二十八年跑日本人,为了一洞人的安全而把自己两岁多的儿子叶守志捂死,再就是去年底她的嗣子叶玉成做了贫农团的秘书,加入共产党,为穷人分田分地而被国民党的还乡团割首,这是个苦命的女人,都是我害了她,当初要不是我拉着玉成去梅新湾看叶铭旺他们批斗梅稻香,那么他后来也许不会加入贫农团,他就不会死,是我对不起月升哥,让他断了后。我穿丛越埂,来到这些高高低低、沟沟垄垄的坟前,一大片,怎就有这么多人死于非命呢?我打了个寒颤,也差点被葬在这里。坟上鲜草嫩芽正从枯藤死草根下钻出来,而玉成、铭旺和春庭三人的新坟也布满些许小草,一丁一点,丁丁点点,点点丁丁,一丁又一点,也许经过一个春夏,他们的新坟就变成了旧坟。我靠近梅古月,只听她哭声凄凄惨惨凄凄,鸟闻绕飞,人听心碎,她控诉道:“月升二伯呀,你枉为人兄长,你把自己的弟弟往火坑里带;明升呀你个死鬼,当初不听我言,你自己两脚一蹬去了倒也痛快,独留我在人世间受苦受难,你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守志呀我的儿,你是个孽债,是大大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留下的血肉,当初不听大大的哄,偏要哭泣,最后惨死在大大手里,不知是你枉为人子还是大大枉为人母!玉成我的儿,你是个孽子,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当初也是不听我的话,现在好了,也死了,你把我害得最惨,我死吧,下去无法向你父交待,我生吧,你的死去让我失去活着的希望,原先指望你好好种田置地,成家立业,好照顾玉珠,好为我养老送终,现在都化为泡泡破灭了,儿呀,麦苗在拔穗,谁去收割谁去挑?谁去播棉谁去秧稻?谁去车水谁去耕田?为什么要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为什么不能和平安宁呐——”
我早已泪流满面,扑嗵跪在月升坟前哭道:“老哥哥呀,我对不住你呀,当初我不把玉成带去看打土豪就好了哇,害惨了三姐,也害得你断了香火——三姐,我不是个东西,我向你赔罪来啦,就算你把我打死我也无半句怨言!”我跪向坐在玉成坟前的梅古月,她拭了拭红肿的泪眼,忙起身拉我道:“你没有罪,是我没管教好玉成,快快起来,我受不起,再说,你也是死里逃生,伤还没有好,快快起来,省得伤筋动骨。”
我们正拉扯间,不知什么时候叶长山扛着一把锄头来到坟前,一脸悲戚之色,放下锄头帮着三姐把我拉起来。
叶长山:“你小子命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活着,也包括三姐,定有后福!三姐,我佃给你的田,可以先不要课,等你日子好过了再补上一担两担的,你人手不够,忙时雇个短工或我和有银抽空来帮忙也还是可以种好田地的;有银,你的身子骨如果全好了,明天就来上工吧,你曾分得我家的那两亩田一年的收成估计不下10担稻谷,这两亩田你种着收成,就是你一年在我家的酬劳,另外包你吃,好好的干,养家糊口还是过得去的,你看行不行?”我的这种做法被大大骂得狗血淋头,说我是败家子,没办法,这个“天”变好变坏还说不准,多个伙伴比多个仇家强,可气的是我送了五亩田给保长刘喜财,竟然还没有把二哥换回来,他找去顶替二哥的那个人,拿了他的大洋却远走他乡,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真是急死人,再这样拖下去,也许真被大大说中会“人财两空”——那五亩良田没了,二哥也回不来,我心里好苦闷。
叶有银:我鼻子一酸,泪水倍流,长山显得是那样的真诚,大义,娥儿找人保我,他义不推辞的替我出了那十块银元,还宽宏大量,不但不计前嫌,还给出这样丰厚的条件优待我。我心里一股暖流在荡漾,真想下跪磕头谢恩,忙含泪道:“行,太行了,大恩不言谢,我明天就来上工,更会记牢你的话,好好的干,老老实实的干,不会让你失望的——三姐,忙时节你若忙不过来,到时我会抽空来帮你的。”
梅古月:长山还真是人小善心不小,他是玉成和有银去年打倒土豪时的对象,就是他这样的人,如今却不计前嫌,反倒以怨报德,我也十分感激道:“谢谢你了长山。”玉珠哭哭啼啼地跑过来,她这是怎么了?
叶玉珠:我跑到大大她们身边,大大最忌恨大伯卖她,就激她道:“大大,大伯想收80块大洋把你卖掉,但别人只出50块!”有银叔、长山叔听后面面相对,半天不语,大大却见怪不怪,不慌不忙低下头,撩起衣角拭了拭眼上的泪后,抬起头,眼肿若桃,冷笑道:“以前我可以卖到200块,现在怎么只剩50块了?咋跌价跌成这样了?”
二
叶玉珠:我坐在灶膛下烧火做午饭,上房里坐着大大、大舅梅增月、嘠爹(外公)和大伯叶东升四人,他们无非是在劝大大不要守志,而大大整上午一言不发,表明她正犹豫不决,她要是再嫁,我就没有活路——灶膛内的柴火已燃烬,我的心早已悬到嗓眼处,那有心思做饭?我得想办法阻止大大被那个瘦男人买走!我又侧耳倾听他们说话,只听嘠爹说:“古月,你是个苦命,总是受灾受难,也总让我和你哥哥操心,你不要误解我是想分几块大洋才劝你改嫁,他大伯的主意也没错,四、五年后,玉珠一出嫁,你就没着落,你现在改嫁,或许还能生一男半女,后半生也就无忧,你今年虚岁三十六,若再耽误一年两年,到时你想嫁想生细伢可能就没有机会。”
梅增月:“是呀,月月,我劝你再嫁不是怕你叫我帮你干活,我们兄妹十人,也就剩我和你俩,我不帮你还去帮谁?现在哥哥还能帮你干活,到时哥哥老得动不了,谁能帮你?你嫂嫂只跟我生了一个儿子,要是有两个儿子,那还可以过继一个给你,可现在只有一个儿子,这不成呀?”
叶东升:“现在是民国,还守什么志?也没看见官府为你立个贞洁牌坊,或者是奖一些钱什么的,还守那门子的志哟,那些死了男人而再嫁的女人,官府也没有抓她们去受罚,或说她们不守妇道,就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梅古月:“那玉珠怎么办?”
叶东升:“就是担心玉珠的活路?这是问题么?当然送到她婆家去做童养媳,再养她四、五年也只能是浪费更多的粮食——她最终出嫁还是成了别人家里的人。”
叶玉珠:我听到这里,真想去抽大伯几个耳刮子才解心头之恨!我即便浪费粮食也没有浪费他的粮食,而大大很显然是答应了要再嫁,我脑子里如有一群蜜蜂,乱轰轰,起身哭着跑向上房,扑到大大怀里道:“大大,你不是说过不抛弃我么?你不要走,我这一辈子也不出嫁,我来种田纺织,我来为你养老送终,好不好?”大大也哭起来,用手抚着我的辫发,而叶东升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想把我从大大怀里扯开,他面红耳赤,青筋暴跳地对我吼道:“你来捣什么乱子?快快去烧火(做饭)!”
“我不走!我不能再没有大大!”我把大大的衣裤抓得更紧。
梅古月:我把叶东升的手推开,一语一音,如一山一峰之重,如一雷一炮之响道:“你吼她做什么?!她还是个细伢!是你的亲侄女!你叶东升是个好东西?先是想打我的主意,接着又想卖掉我,接二连三,不管是你出于好意还是歹意,我不会让你的如意算盘得逞!父,哥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虽是再嫁,却总觉得自己像鸡像猪被买被卖,我是个人,不是畜生,不能当成个东西买卖;二来,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名节,我守志十多年,守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有丢你们的脸,我还能活几个十年?岂能因一时之变故而坏了我十多年的声誉?况且再嫁的女人到底没有从一而终的女人活得有尊严,玉珠的娘被卖进山里,竟然伺候兄弟两个人!生的孩子不知是谁的,这活着还有尊严脸面么?即便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更能比那些被卖的寡妇活更得昂首直腰!我要守下去,我要从一而终地守下去,直到我死!玉珠是个可怜的伢,我先把她抚养成人,直到她出嫁!父,哥哥,看在咱们父女一场、兄妹一场的份上,还是要劳你们,帮我和玉珠犁犁田、挑挑担,当然,我会丢掉一些佃的田地,我已无别的想法,只想把玉珠养大出嫁后,再削发为尼,这样一来,大家也就都省事了!”我一翻倾泄,有如心胸间的磐石被掀去一样畅快——就是不能称了你叶东升这个狼心狗肺东西的心愿——想卖我,没门!不过,这是个乱世,也不知前面的路还有多少坎坷,更不知我这个愿望能否顺利的实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不要再生出什么乱子来了。
三
梅古月:我越怕鬼,鬼偏就越上身,越想平安,平安就越远离自己!我慌忙走在湾街上,街上鸡犬不宁,人影杂乱,原来是国民党的军队,百余十人,今晚要在我们湾里借宿一夜,湾里男壮力都逃了,怕被抓去做苦力,而玉珠于我先回家,我怕她不懂事惹怒这些军爷而生出事端,这些广西兵可不好惹。我回到家,大门场的栀子花树下,放着两个担架,上面各躺着一名用白纱布缠着头、腿的人,而正屋里闹轰轰,我放下锄头进到我屋里,只见玉珠正和一个兵在下房争扯我俩盖的被子,我喝叱道:“玉珠,你松手,把被子给军爷。”玉珠翘嘴鼓腮,十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我忙上前小心道:“军爷,细伢不懂事,您尽管拿去用就是了。”这兵“哼”了一声就往外走,把被子给树下的那两人盖上。我心慌意乱,还来不及惋惜我的被子,就见两个士兵掀开布帘从我的卧室里出来,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两筒面条,另一人手里则拿着一个瓶子,里面是猪油,是哥哥去年来看我送的,我舍不得吃,早知如今,还真不如当初我和玉珠俩打打牙祭——他们嚼着我家的剩饭,嘴角边沾了不少饭粒,两人另一只手里还各抓着一把米饭——那是留作我和玉珠的晚饭,被他们扫光了,日常本就精打细算地数米下锅,这下晚上没得吃的只能挨饿——他们边吃边若无其事走出屋,从容自然在我们身边擦过。玉珠气得咬牙切齿,急气吁吁。那两个士兵一出去,我立马闩上门,玉珠破口大骂道:
“禽兽!你们这才是真正的匪!太可气了,把我们的被子拿去盖病人,下半年我们拿什么过冬?”
“你不想活了?若是被这些兵听到,他们一枪打死你,你又能怎样?”我钳住玉珠的手,横目相对,示意她不要骂,并压低声音道:“不就是一床被子、两筒面条、一碗饭和一瓶猪油么?算得了什么?这些人远远避之还来不及,岂能招惹?玉珠,你不要为此惹祸!另外,也不许乱说话,祸从口出,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若有人,尤其是这些国民党的兵要是问起你的父到哪里去了,千万不能说是被当作‘共匪’打死的,就说是得火病死的,听到没有?”玉珠点了点头,似乎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这些兵比起曾经的解放军,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且不说汪排长他们帮我们干活,就连借一根针线用完就还,相比之下,这些人即便不是匪,也离匪不远了!他们今晚要在叶东升的堂屋里打地铺夜宿,全都是男人,二十出头,要是晚上起歹意,想奸淫我或者伤害玉珠,那还不是易如反掌?想到这里,我不禁寒颤连连,汗毛张竖,我这门能闩住那些带枪能抢的兵么?
四
梅古月:我们躲避在叶氏祠堂里总比住在各自家里要安全吧?若有事,也许相互有个照应。叶大爹也威严不起来,也管不了我们哪个妇女能不能进祠堂,为了避难,叶氏祠里闹轰轰一片,细伢的哭喊声、大人管教细伢的声音、打鼾声,此起彼伏,湾里的老老幼幼应该全都聚到这里了,读书堂、正殿、拜殿,被挤得满满的,比过年祭祖还要闹腾十分。夜已深,闩着的祠堂大门后、正殿门口各燃起一堆柴火,火焰渐渐熄下,等会儿火光彻底熄灭,那些兵会不会来这里?娥儿眼泪刷刷直流,挺个大肚子排坐在我身边,玉珠则趴在我怀里睡去,我道:“怎么了娥儿?是怕还是被挤得慌?”
“怕又有谁不怕呢?我是在心疼我家米罐里的米,被那些当兵的倒得干干净净,这是有银从长山家里借回的一斗谷,刚舂成米就被他们倒个底朝天,没米吃,我不知又要饿到什么时候,担心肚里的毛毛会饿坏,这些人怎能像日本鬼子一样呢?”
“是啊,你是挺难的,我家能吃的东西也被一扫而光,不过,这些人还是要比日本鬼子好一些的,日本鬼子烧、杀、奸、抢,相比之下,他们就是积善行德的活菩萨,你幸亏是生在这个年代,要是早生十年,像你这样的美人胚子,不被日本鬼子糟蹋才怪!长山的大嫂被奸惨杀,我梅新湾被杀死的六、七十人,包括我的儿子守志,是我捂死在自己怀里的。”我说到这里的心如刀铰,泪涌而出骂道:“这是什么世道啊?几十年来,一直就这样杀戮,就不能叫我们大耳朵百姓安宁平安的过日子么?”
“三姐,你不要伤心了,做娘的怎么可能去捂死自己的儿子呢?都是日本鬼子逼的,你紧张之下失手的,日本鬼子是真正的凶手!我现在不哭,你也不要哭。唉,我的命苦,能有什么办法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过一天算一天,实在过不下去不就是个死吗?生不如死,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不明白,我们以及我们的父辈、祖辈们都是在兵乱饥荒中度过的么?他们是怎样活过来的呢?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也要像我们这样在东躲西藏、缺衣少吃中度过么?我们这一代能不能活得下去呢?”
娥儿面如雨中梨花,沾珠带玉,忽低首抚腹,又愁怨百结。她是个勇敢的女人,能做出别的女人不敢做的事来,这又是位慈母,怕饿坏毛毛,毛毛还没出世,就担心他的未来。是啊,我们这一代人,革命、“剿匪”,逃日本鬼子,现在又逃抓壮丁,我们这一代也就罢了,莫非我们下一代,下下一代,也要像我们这惊恐饥饿、四处躲藏以及一点生命安全感都没有地活着么?这些广西兵要驻扎到什么时候才走?会不会夜半三更再来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