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古月:今天梅氏祠堂请坐(安放祖先牌位),经过近一年修建整理,祖宗们总算又上座安家了。为了庆祝,梅氏祠堂又请人唱影子戏,现在,我和嫂嫂等十几个人小脚女人翘着小脚坐在戏台前排看影子戏,这是不是太张扬了些?难道这是我唯一值得炫耀的么?我忙把脚缩进椅下,还未敲锣开唱,祠堂大门场上只是架着戏台屏幕,而场下吵吵闹闹、嬉笑阵阵坐满人,比过年祭祖还热闹——三喜临门,人们岂能不高兴?六、七年过去了,想当年,我梅家湾,不,现在叫梅新湾被日本鬼子烧了个精光,还杀死手无寸铁的村民67人。这几年,人们逐渐在被毁的原址重新盖起瓦房或茅屋,过去的梅家湾已然脱新换骨,又成了一个大的村湾,看来去年在祠堂动工时重新命名为梅新湾是对的,一年后就有这样大的变化,怎能不叫人喜悦振奋?我更相信玉成会争气的,也就是我立他为子的第二年,想方设法让他读书,一个来月,他就能把《三字经》反背顺解,后来的新学《学儿》、《幼学》也学得不错,族里教书的叶先生和石牛河附近两个有学问的大先生都夸玉成聪明,将来必成大器,只苦于这两年来家里愈下难过,玉成自己放弃读书,我想等明年家境好一点再送他去,争气让他成为有学问的大先生,也去教人子弟,这样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嫂嫂把我的脚从椅下拉出来道:“比来比去,我们这一排人,就算你的脚最小最好看,岂能藏着掖着?”
大家一致附和,我心里喜滋滋道:“哪里?常言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小脚更要靠鞋装,嫂嫂的小脚配上大红牡丹的鞋面,后根还挂着金丝流苏,你的小脚难道不更好看?”只听后排有人低声细语,也是称赞我的小脚很美,我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的甜,一如嫂嫂刚才所言,总算有我比别人强的地方。我们这一排女人之所以把脚翘得老高,就是向后面大脚的年轻媳妇、女人炫耀,我们的小脚也的确是好看,红红绿绿,高高低低。我佯装寻找玉珠一瞥后面的女人,只见这些大脚女人们龟在后面,除了投来羡慕的目光外,还把各自的脚缩在凳子底下,生怕被我看见而嘲笑。我很庆幸早生几年,否则我也成了放脚后大脚丫子的丑女人,现在也只有坐后排看戏的份儿——“哐哐哐”一阵钹锣响起,唱戏的师傅上台开始唱戏,场下顿时安静下来,我心里有一点失落,因为我好看的小脚还没被人赞够,这不比不知道,一比我才发现我的小脚真的很好看,光绣的鸳鸯戏水这种鞋面就够人夸的哟——玉珠提着一个纸糊的竹灯笼寻我而来,突然被什么一绊扑倒在地,那灯笼里的烛火不但没摔熄,竟烧着纸面,顿时火苗蹿得老高,场上一阵小惊,我立即起身上前扑打,燃着的灯笼才被扑灭,我扶起地上的玉珠道:“你怎么走摔跤了?不要哭,哥哥到哪里去了?”我的右眼一阵接一阵的搐跳,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可不是个好征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么?
二
叶有银:我挑着一担柴,赶夜路回家。常言久走夜路必撞鬼,突然有点后悔走在这深山野林里——月亮穿进黑云,一会儿又露出脸,一会儿又藏进去,秋虫幽鸣,夜莺悲啼,感觉像有鬼魅要出没一样,会遇上一只恶鬼么?我心里发毛发慌,晚饭前若听老丈人的话不砍柴直接回家就好了——肚子“咕噜噜”直叫唤,未婚媳娥儿总是讨厌我去她家,总说我是去蹭饭吃,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来蹭饭吃的,我竟然没在她家吃晚饭就上路,但早已筋疲力尽,这黑灯瞎火的又饿又疲,即使不遇鬼会不会一个不小心跌进山沟崖里摔个半死不活的?唉,这饥荒年月,人们一般是不走亲戚的,多一个人多一张口,也就意味着自己家就要少一口吃,所以娥儿的话我不生气。还过,今天帮她家砍了两担柴后,老丈人告诉我说,等娥儿的哥哥明年娶亲了,后年就把娥儿嫁给我,这将是令人多么向往兴奋的呀,一两年后,我就可以抱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同枕共眠,那是多么美妙幸福的事呀。哼,娥儿,你今天不理我,那怕你讨厌我,甚至心里有了别人,甚至心不用在我身上也行,反正日后你必须跟我结婚,即使你的心跑得再远,但你最终还是我的人,哈哈哈。突见前面一团火光,我的身子乍出一身冷汗,心跳得似敲急鼓般“咚咚”作响,真是越怕鬼越撞鬼,那火团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大,一会儿微——鬼火!忽地“哦呵呵”还传来凄厉的笑声?不,是哭声,有鬼在前面拦路!常听人说,鬼火现,恶鬼出,我今晚不会被恶鬼吃掉吧?要是这样,媳妇还没抱到却先被鬼给结果了岂不很冤?我是弃柴而逃还是硬着头皮向前行?听说鬼怕火影(迷信认为,太阳刚出山的时候,人影投在有露水的草地或秧苗上,头部阴影之上还能看见一弯淡淡之影,这就是人的火影。火影越高,鬼就越怕而避之,反之,则易恶鬼缠身)高的人,越是胆大体壮的人火影就高,我即便现在弃柴而逃,未必就逃得过眼下这鬼,反正是死,不如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路,一如我年少时杀叶家土河古树下的那条大青蛇一样,后来去寻了它好几次,再也没撞见,人们都说那对青蛇和那十二缸元宝一起升渡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取下别在柴上的砍刀,握得紧紧的,鬼怕刀铁,这样鬼就不敢近身,只听说有鬼,但真正跟鬼面对面被人见过的,还没有人,我今天倒要见见鬼是什么模样,它若敢对我动手,我挑柴的冲担,两头有铁尖尖,可以和它打斗一翻。想罢,我担着柴大步向前面的鬼火走去,并不断咳嗽扬声,壮声增势。我渐渐靠近那鬼火,火光越来越亮,那鬼火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可以飘荡游走,再仔细看了看,前面有火光的地方竟然高举着一把伞,再瞅瞅,有半人高的东西围着伞,那火光就是从这围着的地方发出来。我深深一个呼吸,紧张感全无,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前面是片坟地,有灯火的地方,必定埋葬的是死于难产的产妇——毛头没生出来,大人和毛头都死了,也就死于这一、两天,那坟上撑着的油纸伞、围着的竹席是她的家人想到她到了阴间还是要生毛头,故撑伞围席是为她遮羞而又不晦气天公,好叫她在阴间安心顺意地把毛头生下来,这是经常听到的或见到的事,只是奇怪我来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这座坟呢?要么就是走错了路。咦?鸡肉香味直往我鼻里钻,肚子也咕咕叫起来,这不会是那坟头有为死去的妇人供的鸡汤吧?对呀,应该是的。我把柴放倒在地上,抽出冲担,握着砍刀,向那坟地走去,片刻,来到坟前,果然不出我所料,几张旧席围着一座新坟,坟前除了撑着一把淡红的伞外,还有一把椅子,坟头的万年灯旁放着碗筷和一个无盖的黑罐子,那罐罐里装的不是鸡汤又是什么?真是走运,没想到这深更半夜还有鸡肉作宵夜充饥。我把冲担刺立在坟外的地上,破席而入,突然想到在这土下睡着一个披头散发、身上血淋淋的女人,离自己只有一尺之遥,不禁全身毛发乍立,身上鸡皮疙瘩突起,怕么?我火影高鬼给我让道!万年灯的油快烧干了,得趁这灯没熄之前把这美味享用,怕什么?即便被这月子女鬼害死了我也值——做个饱死鬼!我迅速把碗、筷、罐、椅拿出席外,对着坟连磕三个头道:“大姐姐打扰了,你不要怪我,鸡肉对我来说太奢侈珍贵了。”拜罢,我借着从席内发出的光,竟心安理得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大块大口地享受还有点余温的鸡汤鸡肉。哼,说我是来蹭饭吃的,好恨心的娥儿,白干一下午的活还不给我弄点吃的,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心里莫非只有那个姓万的小白脸野男人么?我心里一阵阵酸酸疼,那我该怎么办呢?后年她就真那么听其父的话而乖乖嫁给我么?
三
梅古月:我走在湾街上,还没有进屋,就听人议论说长山的二嫂难产——扬叉生,即两只脚先出来。我说这两天眼跳得厉害有事发生,果不其然,这可不好,我去娘家的那天就听说她要生毛毛,现在都两天了,竟然还没有生下来,这可不得了,弄得不好母子皆亡!估计是有月子女鬼(过去迷信难产或在月子中死去的妇女,变成鬼后怨气重,是很凶恶的厉鬼)缠扰,想拉个替身好自己去投胎,如果是这种情况,只要在生毛毛的屋里多聚些人,这样人的火影高、多就会把月子女鬼逼走,女鬼一走,毛毛就可以生下来,母子平安。女人真是苦,生个毛头半条命,搞不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想当年我生守志是顺产,很幸运,我得赶紧到长山家去凑凑火影,好把月子女鬼逼走。我来到长山家,长山呆站在门口,他大哥则坐在门前傻颠颠一人玩耍一人嘻笑,他家堂屋里已聚满一屋子男人,个个肃立,如临大敌,这是湾里人们自发来为产妇除邪助产,因为男人的火影大,男人越多,火影越大;火影越大,牛鬼蛇神就越怕,这样就能把纠缠产妇的鬼或是邪气驱走,只有这样产妇才可顺利产子。我挤进屋,只见长山的二哥叶南山正拿着桃木条从产房里抽打出来——他这是在驱赶纠缠她媳妇的月子女鬼,叶南山悲伤带愁,见到我后道:“三姐,你来了?你生过毛头,快进房看看我媳妇的情况,好引导她顺顺当当把毛头生下来。”
“嗯。”我刚到产房门口,只见房里愁苦静立着十几个妇女,那喜娘(接生婆)迎面出房,将一把尺来长的黑铁钩扔到堂屋大桌上道:“是要大人还是要细伢?”叶南山破声破嗓道:“难道真生不下来么?”
“这纠缠的女鬼不是一般恶厉,我把毛头的脚顺进去几次,但还是生不下来,感觉毛头已经憋死了,如果再不做决断,大人可能也保不了!”
“那当然是要保大人啊!”
“那我就要动手了,如果这样也不能保全大人,那我也没有办法。”
“你放心大胆地动手吧,我相信你,即便大人也不能保全也不怪你。”
我在产房里听到叶南山用哭腔和喜娘在外面的对话,听得心惊肉跳——要用铁钩把毛毛一块块从产道里掏勾出来!?只见叶南山的媳妇曹二姐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床顶的木架上罩了一张鱼网,网上还放了几根竹条桃枝,这都是为了防止女鬼缠身的措施——血腥味一阵比一阵浓,我走上床榻板,尽管曹二姐盖着被子,但露在被子外的白床单已被血水沁湿变成暗红,只见她脸色苍白如蜡,发乱似巢,闭眼封口的似乎已没有气息,难以想象这两天以来,她腹中之子,在产道门前被顺进去又卡着出不来该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疼难熬?那叶南山也是病急乱投医,我只生过毛头,但并不会接生呀。房里站立的十几位妇女都哀声叹息,眉头苦锁,仿佛曹二姐难产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是呀,我何不觉痛心难过?因为我们是做女人的,竟然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好姐妹就这样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我眼里滑出一行泪,默默退到站立的妇女群中,以期待提高火影而把月子女恶鬼逼走。喜娘拿着铁勾进房,沉稳而不慌张地道:“你们来两个人帮忙,捉住产妇的腿脚,以免她疼痛而扭动身子,从而铁勾伤不到她身子。”
这喜娘还真有经验,用铁勾把也许还没有死的婴儿挖成一块块的掏出来么?这想着就瘆人害怕,我忙走出房间,堂屋里悲惜声此起彼伏,叶南山对曹二姐恩爱有加,偏偏曹二姐又遭此难,早已哭成个泪人儿了——叶守仁生的三个儿子,品行个个端正,叶长山长大懂事也不霸道了,但愿我们这一屋子人的火影高,好保护曹二姐安全渡过此劫。只听喜娘在产房里折腾了一会儿后,有人道:“喜娘,你不用费力掏挖了,曹二姐好像没有气了,南山,你快进来呀——”
四
叶长山:我和有银一大清早牵牛背耙等工具去播冬麦,刚走到东湾街口,只见三个鱼贩子落担歇脚和二哥叶南山正闲咵乱聊得热火,时不时一阵哄笑。二哥已不正常了么?这可如何是好,估计他们说的又是人死了多少天才会变鬼、才去投胎等话,自从二嫂难产死后,二哥起初天天流泪洗面地思念二嫂,谁知他从此终日像掉了魂魄一样游神闲荡的不做农活,十多亩田地庄稼活都落在我和有银肩上,有银最近总爱莫明乱发脾气,多是累的,也有埋怨二哥不劳作的意思,是啊,二嫂已死了快两个多月,人死又不能复生,这样游手好闲到何时才是个尽头?我怒火中烧骂道:“二哥,你枉当哥哥,家里百事不管不问,倒让我做弟弟的操心,别人都笑话你,你还不知羞耻!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年前托个媒再与你说个媳妇不就行了?却还总想二嫂,想得不是哭就是呆,你把我们做男人的脸都丢尽了!”那三个鱼贩纷纷起担走人,二哥不悦道:“你懂个屁,重娶,哪里找得到你二嫂那样好的人?再说,你二嫂总是托梦我,要我到她那里去,她还跟我生了个胖小子,你说说,我若要跟她去了,她却去投了胎,那我能见得到她吗?我肯定要问清楚人死了多久才去投胎这件事。”
我暗自叫苦,家里已苕了个老大,这老二也净说苕话,难不成他想寻死去找二嫂?这几年,父被地下革命党的挖死,大嫂被日本鬼子奸杀而亡,大哥则被打吓成傻子,二嫂偏又难产死去,我还总想着不但要守住祖业,还要壮大它,谁料家境一年不如一年,现在二哥又在说疯话,他要是变成了苕,那我肩上的担子就太重了,于是我笑着哄道:“二嫂早就喝了孟婆的迷魂汤,也过了奈何桥,早就去投胎了,你见不到她啦!”
“她没有去投胎。要不,昨天我给她供了一罐鸡汤,她吃得连骨头都没留下一块,和她刚死的那几天供奉的情况一样。”
有银干声咳嗽了几下,他莫非在笑我辩不过二哥?有人说吃供的鬼是不想死去的人,按理说二嫂还没去投胎,说二哥有点疯,但他说的话也有道理,生毛头生不出来而死去,喝汤吃肉不就有力气生了?二哥又说二嫂给他生下个胖小子也符合推理,莫非二哥说的不是疯话?我竟愣住没话可说了。
叶有银:“南山二哥。”我又咳了咳,觉得发红的脸停止发了烧,总算镇定下来,所谓做贼心虚,那供奉曹二姐的鸡汤从前到后,都是被我吃个罐底朝天,滴汤不剩,为了扮出是鬼吃的,我把鸡骨全都扔到塘里,没办法,并不是我自损阴德,与鬼争食,只怪你们的老娘太克扣伙食,庄稼活又重,不说应吃些鱼肉,至少也应保证每餐让人吃饱呀?虽不见什么恶鬼来索命,也没有灾病降身,可能是因为我火影高大,鬼不敢上身的缘故,也许根本就没有鬼,我道:“哪里有什么鬼呀投胎的,是被人偷吃的,我。你整天闲手闲脚的,当然会这想那想。走,跟我们一起去干活,你就没空去想曹二姐,你的思念病就好啦。”
“你敢去偷吃?我才不信呢,是我媳妇吃掉的,想骗我去干活,我才不去呢,要去你们去!”
叶长山:我无奈地笑着直摇头,叫他去干活他不去,回答得响亮干脆,这又何曾犯傻?分明是想游手好闲,我怎么摊上这样个哥哥?我道:“有银,别跟他废话,免得耽误我们上工。”我和有银去上工,干了一个大早回家吃早饭,刚回到门口,只听大哥鼓掌欢叫,苕嘻傻笑道:“南山吊在他房里的梁上翻眼吐舌,晃晃荡荡地跟我闹着玩,好好玩耶——”我大惊地撒腿就往屋里跑着喊道:“二哥——你怎能苕成那样啊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