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古月:明升啊,你个死鬼,叫你别害我,你硬是不听我的话,除了死,我别无选择了!我把灯吹熄,关好帐,躺到床上,按风俗规定,我这类年纪轻轻的寡妇,活路有两种,一种是为先夫守志,终身不嫁;再就是被婆家卖掉,谁家出的钱多就卖给谁,也不管买家把人买去是做小房还是做续妻,更不管买主是凶是善,或者是给买主的苕儿子续种。听说有人想花200块大洋把我买走。200块大洋,还真不少,至少可买100担稻谷,大约相当于20亩田一季的产量,我的身价还真不小!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这样值钱!可我是个人,可以像东西一样买卖么?女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命?就算可以买卖,我想,即使将要来买我的主家是友是善,我也不从,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珍贵的品行是贞洁妇德,“一女不事二夫”,从一而终才是立身之本,所以这条路行不通。那为先夫守志?我没有稻香那样有个富实的娘家,也就是说我若是守志,谁来供养我?再过三、四个月我肚里的孩子也要出世,到时两张闲嘴,谁能供养得起?可既然老祖宗传下来女人从一而终是美德,那为什么现在又允许守寡的人可以任婆家买卖呢?想不明白,所以不如死了省心,反正活着总是受饿受苦,生不如死!想当初我出嫁是身不由己,现在,我想死总不会犯着任何人吧?我想死总能够由得了自己吧?突然一群杂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也不知又是要杀谁?估计是“剿匪”的那些兵路过我们湾,还“剿匪”?他们杀人无数又何尝不是匪?这是个乱世,好人遭殃,坏人安康,像叶守仁这种欺压乡邻的湾霸怎就不被杀?这是个什么世道!能叫人活么?我想还是上吊,可这间房梁太高,无法挽一条上吊的绳;那用菜刀一抹脖子?这可能要等血慢慢流完才能死,也不知慢慢疼死的时间有多长,这种死我怕,还不如跳水简单。上次跳到碾房下边的塘里,水还没淹到腰部就被人拽回救起,这回可不能让人发现,等会儿夜深人静时,我再偷偷出门,直接跳进土河那棵古枫下的水潭里淹死。 “笃笃”有人敲门,是婆婆,只听她说:“古月,你睡了么?你开一下门,我有事跟你商量。”
是要商量着怎么卖我?卖吧,反正我活不过天明。我起床,借着星光开门,婆婆进门后,大哥叶东升尾随而入,他进来做什么?只听婆婆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商量,你是个聪明的儿媳,老二、老三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继续往下活,你肚里还留着老三的种,要好好地活下去,我思来想去,整夜不安,除了这个办法,还真没有其它方法可行。”
我感觉很可笑,你们想卖我还不好意思?有必要遮遮掩掩么?虚伪!我笑道:“有什么好商量的,进了你们叶家的门,生是你们叶家的人,死是你们叶家的鬼,三从四德中的三从我懂,你们要卖就卖吧。”婆婆笑道:“你想错了,不是要卖你,是要留下你。不过你说出这翻话也足够说明你通情达理,能有你这样的好儿媳是我做婆婆的福气!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留下我?怎么留?不打扰“你们”?“你们”除了有我之外,还有谁——婆婆笑着退出门,顺手把门带着关上了。
二
梅古月:我明白了,婆婆要留下我的办法,就是把她大儿子叶东升留在我房里,这是要我与叶东升过日子!!!叶东升这个令我厌恶的东西,是比绿头苍蝇一样令我厌恶作呕的东西!我的头皮发麻,气愤冲天,怒火烧遍全身,紧握着颤抖的拳头,喘着粗气,带着哭腔:“大哥,不,孩子他大伯,请你立刻离开我的房间!”只听叶东升笑道:“古月,你不要生气呀,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一来我不用花钱苦苦去寻人买妻,二来你跟我过,老三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嫌弃,这样一来,你和孩子的后路都解决了,你也不用因没路走而去走绝路,你说是吗?”
他一声“古月”叫得我身上的肉发麻发跳,天下竟有这样无耻的人,我严正道:“且不说自古嫂叔不能通奸,婶伯也不例外,单说你卖妻赌押、好吃懒做的品行,再加上你那副没半点人样的狗嘴脸,我梅古月就算饿死也不会跟你过!出去!”叶东升仍笑嘻嘻道:“道义上确确实实是你说的那样,可背地里爬灰的、通奸的、偷情的还不是大把大把的大有人在?再说现在是民国了,那些老替规矩也该革去命,就像男人不用再留辫发,女人不用再裹足,偷情通奸的人也不再被族里刑罚——投入石灰坑烧死,都要革命。我是有那些不足,但我会改的。再说,我虽不务正业,但总比老二、老三强吧?他们被‘共匪’迷惑去搞地下革命,要为天下穷人翻身而跟国民党对着干,最后呢,小命都玩完了吧?我至少不会像他们那样加入‘共匪’之列,你会有安全感的。女人嘛,就是要男人疼爱就会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女人。所以讨厌反感什么的,那都是虚的。你要知道,想要买你的人把价钱都提到了200块大洋,但我不同意,就是因为舍不得你呀。200块大洋,100来担谷呀!”
他说着靠向我,摸索着扶到我的腰,想要扶我上床。我一把挡开他的手,怒喝道:“滚开!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明升的亡魂还在这屋里睁着眼看着你,我肚里的胎儿,也就是你的侄儿也睁着眼看着你,你岂能这样轻薄无耻?你不出去,我出去!”我摸到门抽闩拉开,星光泄入屋内,还泄进门外婆婆的黑影,我跨出门,婆婆捉起我的手道:“好儿媳呀,你大哥所说的未必没道理,你可以好好想想。”
“想什么?与其跟他,还不如卖了我,我或许走运还能碰到个好主!”我泪如雨下,他们合伙欺我孤儿寡母。我挣脱开婆婆的手,走进黑魆魆的湾街,叶东升尾随而来,我喝叱道:“你们不要跟来,否则我大声叫喊你们今晚的丑事,看你们日后还有何颜面在叶氏宗族里做人!”叶东升停住了脚步,只听他轻叹道:“肥水岂能流入外人田?再说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怎就不开窍呢?让她想想,再加上明天的事定然能刺激她,我想她会开窍的。”婆婆回道:“她会不会像上次那样想不开去寻死路啊?”
我心一紧,明天有什么事能刺激我开所谓的窍?我是要到哪里去?去跳水么?
三
梅古月:我坐在明升的坟旁哭道:“死鬼呀死鬼,叫你不要去革什么命你不听,说你会害我你不信,你死得倒干脆,你看看现在的我,活着却比死去还难呀——”坟岗上萤光鬼火,忽明忽灭,忽高忽低;黑影游荡,时近时远,时有时无,更加夜空漆黑昏暗,虫禽怪啾异鸣,以及我凄凉哭声的回荡,似有凶鬼怪魅出没,我会怕么?要是明升在世前,就算是白天我都不敢一人路过这个荒岗坟地,等会儿我也要成鬼,成为这里鬼魅中的一个,还会怕什么凶鬼?若有鬼怪也好,一下子结果我的性命,也是件畅快的事——两丘新土,两座新坟,两个冤魂,四十二天前那个晚上的此时,我和明升躺在床上,他还用手抚摸我隆起的胎肚,两个人一起还嬉戏卿卿,我活生生的明升而今早已化土成泥为一副白骨?为什么要革命?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这个世上如此血腥不安?天灾人祸,叫人没法活!你杀过去,我杀过来,要杀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为什么我们没有田、没有吃、没有穿的?为什么我们越努力的活着、劳累着却越过越穷?要是有田有吃有穿,我的死鬼也就不会去革什么命,也就不会被杀,我们养儿育女,男耕女织,那是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我一直梦想着要置田置业,没想到美梦还没醒,就飞来人祸而改变一切!明升,你个死鬼,死去了倒干脆无牵无挂,而我活着的却艰辛寸步难行,你尸骨未寒,你那禽兽的哥哥就在打我的主意,我不依就要被卖,即便天怜人惜,我可以顺顺利利为你生子守志,但也不会有人来养活我娘儿俩,这条路虽是条好路,但也走不通,不能为你传宗接代也没有办法,相信你也不会怪我。思来想去,无论那一种方式,我都对不起你,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生只能是你的人,死只能是你的鬼,我相信你在天之灵,也支持我的做法,岂能任人羞辱买卖?别的我无法抗拒,我了结自己的性命,总应该可以吧?我汗身粘衣地爬起来,温风迎面,吹得凉意丝丝的,我笑道:“死鬼,我的泪也哭干了,上辈子欠你的泪都还你了,你等着我,我这就来和你相会。”我摸索着走下坟岗,走上土河的堤岸,大步向古树潭边走去,有两个黑影跟着我,一个快速逼近我,突听婆婆焦呼急喊道:“好儿媳妇呀,你深更半夜要到哪里去?你快跟我回去吧?你刚才在我明升坟前的哭诉我都听见了,你真的要去寻短路么?”
向我奔来的黑影定然是那不知羞耻的叶东升,刚才坟岗上的黑影可能是他们,他们莫非在背地里监视着我?是呀,我要是死了,他们不但如意算盘落空,还白白损失200块大洋,嘿嘿,我非要让他们捡不成这个大便宜!我加快步子向潭边走去。
四
叶长山:我在叶东升大哥家里看热闹。叶月升二哥的遗孀张嫂嫂正抱着她的大儿子叶玉成和小女儿叶玉珠哭成一团,她们满脸的鼻涕眼泪,泛光泛亮——她们哭得真伤心,哭得我也想跟着大哭一场才畅快。“叮当当”脆响的银洋撞击声传来,只见堂屋中的大桌上,高高低低排着三撂大洋,桌旁围着我的父叶守仁、叶东升大哥、东升大哥的大大,还有些陌生的男人等十多人。我父把这三撂大洋由低到高排齐了道:“三位兄弟,人只有一个,没办法,只能是谁的钱多,谁就把人带走。120块的林兄弟,恭喜你了。”叶东升堆笑道:“对不住了何兄弟,对不住了王兄弟。大大,快给他们添茶水。”说完他弓着腰,依次为众人的烟斗里装烟丝,装好后,拼打火镰点燃烟纸,护着火苗,小心翼翼地为众人点烟,他的大大抱着一只黑色土铫壶,忙着为众人碗里添水。其中有两人点着烟斗后,依次把桌上那两撂矮银洋抓起用黑布裹好放进胸前的褡裢里,抽身就离开,而叶东升则把那最高的那撂银洋用红布裹好捧在手里掂了又掂,满意地笑了。这时我的父吧嗒一下烟嘴,吐开烟雾后道:“林兄弟,我们再到稻场的石磙上去签字画押,完后你就可以把我这个侄媳带走——她就是你的人了。”
叶东升拿了一块红布,端着砚台、毛笔和众人一起向外走,我也跟着凑热闹。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张婶娘和她的儿女如泣如诉,桌旁她的婆婆正笑眯眯地包排着银洋。我跟着人群跨出门槛,向稻场走去,只闻一个凄惨的声音叫喊着我的名字,我回头张望又不见其人,正欲离去,又听叫了一声,很凄苦,忙循声寻去,会是谁呢?喊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