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有银:我扶住往地上倒的娥儿,儿子仍然安睡在襁褓里,脸形有点像我,我忙摇道:“娥儿,快醒醒!”她微微睁眼,我焦急道:“过兵啦!”娥儿立马弹直身子,站稳后,也看见湾街里向我们走来的那队人,忙推开我道:“有银,你快逃呀——”
湾街里的这队人有的身着制服,头戴军帽,有的则普通穿戴,这无疑是举中乡公所驻扎的那一个排和还乡团的人,那为首的不是孙保吉又是谁?自从解放大军去年走后,他们就是石牛河这一带的阎王,到处扫荡捉拿参加地下革命的人,或杀或押。我转头瞧北面下塘岸上的那队人,他们为首的已走出柳帘,就要与孙保吉的人相遇,这队人是什么队伍?看他们的穿着和普通老百姓无异——共产党的游击队?冤家路窄,又狭路相逢,顿时枪声大作。我大声道:“娥儿,你不要推我,快快卧倒!”我把娥儿扶倒在地上,横卧朝东,儿子哇哇大哭,我忙卧在娥儿母子后面相护,此刻“嗖嗖”的子弹在我们上面飞梭,我和娥伢的身子在抽搐颤抖,莫非我一家人要成枪靶子?我焦急道:“娥儿,快爬到碾房的侧面去,那里有墙挡着更安全些。”娥儿匍匐着开始向碾房侧面挪去,我缩着身子,抱着儿子紧紧跟上。是什么在我屁股上一划而过?像划过一刀般,不会是子弹吧?怎么不疼?我摸了摸屁股,哎哟,一阵剧烈的火辣刺疼迅疾扩向全身——我中弹了,我要死了?被捉壮丁当挑夫的日子里,在枪林弹雨中挨过,在死人堆堆里躲命,九死一生,又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乞讨回家,想着共产党来为穷人解放翻身,想着能分田分地,没想到却要死到家门口,这岂不是很冤?我缩回的手成了个血掌,终于和娥儿爬到碾房侧面,土墙挡住了子弹,我们的命暂时保住,可屁股越来越火辣辣,若是这样的流血不止,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血尽而亡,娥儿哭成个泪人儿而不知所措道:“得赶紧去看先生。”
我也知道要看先生,可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以至于你在这里“喊月子”,哪还有钱去看先生呢?我惊恐颤抖道:“你先把儿子的兜肚解下来帮我系住屁股上的伤口,好止止血。”娥儿把嗷嗷哭叫的儿子放在地上,解下红兜肚叠成带往我伤口上系,一阵钝疼钻骨透髓,传导至心,心如千针刺扎,疼得我咬牙切齿,大汗淋漓叫道:“啊——不要停下呀,继续系紧。”我的心疼得像被割去一般,此时“砰砰”枪声已稀疏零丁,这两队群人向湾街、向后山岗匿去,空中还弥漫弹药味,仗打完了?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们大耳朵百姓好生喘一口气了?可血流不止,我会眼睁睁地看着血流尽而死么?我怎就这样冤呢?
二
叶玉珠: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枪声已消失远去,这才把大门打开,探视外面,静悄无声,家家闭户。那不是娥儿婶么?她的儿子还在哭啼,她在湾街口“喊月子”,岂不正撞上打仗?看她,不,还有一人与之相扶,不会是中弹受伤了吧?这可怎么办?我慌张大喊道:“大大,你的澡还没洗完么?娥儿婶可能出事了,我去看一看,你快洗完出来帮忙。”我说着跑向她们——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是谁?我道:“娥婶婶,你没事吧——哦,这是有银叔?叔叔,你回来啦?我舅舅回来没有?哎呀呀不得了。”我忙上前抱过他们的儿子,只见有银叔屁股处张着两、三寸来长的一个血口子,似唇若嘴,颤颤翕动——肚兜没系住,裤子撕破一大块,那俨然就是一张血盆大口,我帮着扶他们进屋,有银叔颤声回道:“我没看见你舅舅,也不知他回来没有。”
“哦。我去喊我大大来帮忙。”我放下孩子,迅速向家里跑去叫道:“大大、大大,快出来呀,有银叔回来了,他中枪了。”我跑回家,只见屋里站着个血人,我尖叫着吓倒在地,直抽冷颤,背脊生凉,抱头乱哭乱叫,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潺潺弱弱、含含糊糊道:“玉珠,我是大大,我中弹了。有银叔回来了?我哥哥,你的大舅回来没有?”
“是大大?你怎么这样?”大大声颤恐惧,满脸是血,下巴处还挂着一串寸来长的血柱子,胸前也染红一大片,在门边摇摇晃晃,乍一看,真的和传说中的月子女鬼应该是一个模样。我仍恐惧,颤抖着爬起来道:“他说没看到舅舅,大大,你这是怎么啦?”
梅古月:“我中弹了,要死了。”我左脸颊开始剧疼,还在向头顶蔓延——在自家的屋子里竟然中弹了!?子弹从后脑勺洞出,刚才洗澡还乐着想着自己能安度余生,瞬地却在生死线上挣扎,我招谁惹谁了?我好想看看哥哥,不知他能否回来,只是不明白,我和哥哥都是国民党不惹,共产党不沾,哥哥曾经说过,只有这样老老实实地做我们的大耳朵百姓,就会平安无事,可是哥哥被抓了壮丁不知生死,我呢命悬一线——我和哥哥谁都没有惹呀,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前发黑,脚像踩进无底洞一样,身子直往下坠,我终于要死了,可玉珠还没成人,她怎么办?
三
叶长山:我们在梅新湾梅老中医先生家的药房,梅先生已为古月三姐敷上止血的药,但这不能救三姐的命,老先生说三姐左脸颊被子弹穿过,差点伤及后脖上的血管,若把颊腔内的碎骨等纠正清洗干净,从而不发生溃烂,还是可以活命的,但需去西岗县的医院,用洋药治,否则捱不了几日必丧命。唉,好端端在家里也能挨枪,好端端在家里偏要被抓壮丁,我的大哥、二哥,有银、三姐等等人,没招谁惹谁呀,这是个什么世道?就不能让我们老百姓好好安安稳稳过过日子么?三姐醒过来了么?
梅古月:我颤颤结结吐出话儿道:“不、不去西岗,死就死。”我只动了动舌,一阵剧疼扩向全身,疼得个脑袋像炸开一样,洋药治我,岂不要花更多钱?为什么子弹不打中我的脑袋,就像明升他们那样,一下子就死去,一了百了,省得又要拖累父,省得又要让人算计让人说是灾星,活在这个乱世,命不如狗,生不如死。死就死吧,他们都到阴间去了,也许阴间里没有饥饿,没有恐慌,没有日本鬼子入侵,没有战乱,那岂不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么?我的泪盈眶而出,在右脸颊上滑行——我已感觉不到左边脸颊的存在。
叶玉珠:“大大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我停下手中为她驱蚊的扇道,“你不能死,你为了我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否则那叶东升会把我送去做童养媳!为什么我非要嫁出去?我将来长大就不能娶个男人进门么?到时我再好好为你养老送终。”大大鼻子里哼了一声,而我已是泪流满面,我想,我要是做了陈家的童养媳或将来嫁过去,那我真不如现在和大大一起死了痛快。
梅古月:我儿有倒有志气,只可惜是个女儿身。我曾经不想嫁,但拗不过,那娥儿跟人私奔,最后还是逃不了叶家祖宗的法规,奈何不了,这都是女人的命,父哀叹连连走过来道:“古月醒了?先不要哭,梅先生说眼泪会使伤口生脓溃烂。玉珠,不许再哭,你们都记着,不许再说死,天无绝人之路的。”
叶长山:我从裤腰带上的小布袋里摸出五块大洋,交到三姐父里手道:“她嘎爹,这钱可能不够花,你再想办法凑点,明天就把三姐送到西岗用洋药医吧。”这钱你们将来能还最好,不能就算了。坐吃山空,我家的积蓄只出不聚,若某一天我也急需钱用,可会有谁借钱我呢?竟然把自己扮成个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样,真是可笑!可是,如果不是我父的告密,明升他们会死得那样惨么?不是三姐她们欠我家的,而是我家欠她们的,想罢我释然道:“我得回去,还要带些药给有银,他是屁股上被子弹划开个口子,没有伤筋动骨,外伤,好医,趁着天色还没黑,还能进出石牛河街,否则那些当兵不让走就麻烦了。”玉珠的嘎爹道:“玉珠,快给你三叔磕头!”
“快别这样。”我忙拉住玉珠,就拿着药出门,回到湾帮有银上了药,回屋吃过晚饭洗过澡,已然深夜,躺在床上半醒半眠,恍惚间只听“砰砰”枪声大作,我一个惊颤从床上一弹而起,又打起来了?什么地方最安全?我和家人会不会也像三姐那样在自己家里也能挨枪子?
四
叶长山:我坐在床上,摸摸五官,瞅瞅四肢——还好都在,不少啥缺啥。天已放亮,我揉揉干涩的眼,吐口苦痰,开始穿衣系裤,昨晚战战兢兢,一夜无眠,出屋询之,才知战场是在石牛河街和虎头崖山,是游击队攻打石牛河街和虎头崖的碉楼。现在枪声已稀稀落落停止,是国民党的还乡团被打垮了还是共产党的游击队被打趴?若是还乡团被打垮,那贫农团岂不会卷土从来?从而来封我的家分我的田?不过,石牛河街易守难攻,岸上的那座碉楼那么高,又隔着条蓄了水的石牛河,那游击队怎样攻打?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八成游击队被打趴了。我回屋洗潄功夫,再出门就见一队残兵败将已进入湾街,有的敲着还未开门的乡邻,有的则抬着担架,那抬担架的人竟然是彭家湾“老杆子”等人,而架上躺着的人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嗷嗷叫唤——这是败退的游击队,看样子是要借房养伤员。真晦气,一开门就遇着这事,我忙缩回屋里闩门,眼皮直跳,心慌气急,早就听说共产党的游击队要解放石牛河,今果真如此,而我又是他们打击的对象,这可如何是好?若有亲有故在台湾,也可往那里逃命,可现在是插翅难逃,而今,全家人的性命都落在共产党手里,还能硬碰硬不借宿房子给别人?我忙开门出屋,乖张肃立,恭迎伤员的到来,而内心早就惶恐一团,一时不知所措,逃吧?往哪里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