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古月:我和明升躺在床上。暑热渐消,窗风送爽,还捎来一片蛙鸣,此起彼伏。明升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在我身上滑摸,滑到我微微隆起的肚皮上——我有孕了。我道:“明升,最近我总爱莫明心惊肉跳,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去找叶守仁的碴?他那人阴险着呢,还当上个破甲长,跟他对着干你可能要吃亏。老话说,‘明箭易躲,暗箭难防’,我可不想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我娘儿俩怎么过日子?”我侧耳倾听窗外,并没人迹声响,仍压低声音道:“你要不是(地下革命党)最好,就谁也不用怕,挺直腰杆老老实实做人。再过四、五个月你就要当父了,多了一张嘴,而我们却没多一分田!旱过了,也该风调雨顺几年,你得抓紧时间多种田多赚钱多积粮,以便再置几分田,一年又一年,就会越置越多,到时有几亩田地,就不用挨饿,否则,我若生个没完没了,那就要走上我父和大大他们的老路——养不活更多的孩子!你若是(地下革命党)就退出来吧,我相信你能让我娘儿们过上不挨饥受饿的好日子。”他坚定道:“你既然相信我,哪还这么多闲话碎语?我的耳朵聋了就找你。”
“好端端你的耳朵怎会聋,还怪我?莫名其妙。”他的手滑到我的胸部,撩得我心痒人酥,我把他的手从褂内抽出去,嗲声娇气道:“讨厌,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他笑道:“你天天唠叨,我耳朵都起茧了,再这样下去,不聋才怪!”
他原来是嫌我啰嗦,我被蒙得一时没转过弯来。我不停的踢他的脚道:“你真是讨厌!”他丢下扇,双手揽着我的脖子,把我抱进他的怀里,用胡碴在我脸上乱蹭,蹭得我脸上又酥又麻,我想挣脱,他却深深吻过我脸蛋后道:“我的憨媳妇,憨得叫我想把你融化掉。放心吧,就算你能生三个、五个孩子,到时那一天也会到来,还能养不活他们?更不会让他们受冻挨饿!”他说得很坚定地吻向我的嘴,我扭头躲开道:“你吹吧你,先把肚里(这个养活了你再吹)我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屋外有好多脚步声,狗狂叫,明升软绵绵的手臂一下子变得坚硬起来,他放开我翻身坐起,闭气凝息,似乎在听外面的动静。剿、剿、剿!剿得人日夜不宁,这又是要捉谁?又是要杀谁?
二
梅古月:我站在门外,心慌泪盈。明升他们兄弟三人正被国民党士兵用绳缚手,相连相串——又是全湾大扫荡,狗叫鸡鸣,幼啼人嚷,闹闹轰轰。明升回首凝望门前的我,月光朦朦,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而士兵边喝斥边用枪托杵明升,他兄弟三人一行就被押走,汇向湾街的碾房大门场,但明升仍扭头相望。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这样相望,会不会是生离死别?是对我的眷恋还是对我的歉意?呸!呸!呸!我真是乌鸦嘴——他们消失在巷子里,二嫂大大列列走到我身边,对我搡肩拍臂道:“不会有事的,又不是头一回,我们是见怪不怪。你不要发愣,有孕在身,露重夜冷,小心着凉,婆婆叫你快进屋呢,你都没听见么?”
“哦?我这就进屋。但愿他们明早平安无事地回来。”我进屋关门上闩,心慌肉跳,思绪繁乱。明升第一次捉去冤遭毒刑,这次会有怎样的结果?我感觉明升十有八九是加入了地下革命党,会不会审出来?审出来要杀头啊!我心如秋叶,摇颤枝上,随时有可能掉落。果真如此,这肚里还没出生的毛毛岂不就没父了?我娘儿俩日后能依靠谁去?呸!呸!呸!我真是乌鸦嘴,好端端的去咒明升做什么?他吉人有吉相,不会有事的。我腹部一阵痉挛地疼,可不能因紧张坏了腹中之子,那可是罪过呀!对,不能胡思乱想,好好上床睡觉,二嫂无忧无虑的像没发生什么事一般,得向她学。我摸上床躺下,帐内一两只蚊子,嗡嗡叮咬,扰得心烦意乱;虫啾怪鸣,噪得难以入眠——一夜无眠。早饭后,被抓去的人断断续续的返回,但明升兄弟三人却迟迟不见,二嫂、婆婆这回可有点急了,我们三个女人在门前团团打转,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决定我留在家里,婆婆和二嫂去紫栖寺探一探情况。我在家门口盼穿眼睛,急不可待,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只闻二嫂哭哭啼啼的声音传来——明升他们必定出事了,我心一沉,两脚发软,跌跌绊绊到门口,见大哥叶东升、明升等一行人向家里走来。我拭了拭眼,盯着看了又看,不错,那的确是明升,明升平安回来了?我大喜,心瞬间归回原位,这才站稳迎上去道:“你们回来啦?对了,怎么不见二哥?”明升满脸焦黄,青褂上网有几处血迹鞭痕,他目光暗淡,悻悻道:“二哥还关着受刑。我是你大哥保出来的。”
“回来就好,你伤筋动骨没有?为什么二哥就没保出来?”
大哥叶东升:“你哥能把明升保出来,那周排长就很给你哥的面子,明升倒还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并无大碍,老二还在审讯,这回死定了。”
我这才注意到队伍后面还跟着我的哥哥梅增月,问道:“他二伯犯了好大的法么?”哥哥摇头哀叹,明升默默无语,哥哥吐了一口烟后,把烟斗放进嘴里叭叽叭叽地吸着,并不理睬我。婆婆扶着二嫂,老泪纵横,二嫂则泪淹面目。我上前扶着明升,捏着他的胳膊,感知真切,才一阵窃喜,心里同时也就踏实了,我心疼道:“总是你们兄弟受刑,叫你们平时要安分,不要与势树敌,不要逞能为雄,虽然一时威风畅快,可到头来却受皮肉之苦,何苦呢?”我把哥哥让进屋,请他坐定,这才扶明升一起进门,对哥哥道:“我弄点吃的给你们。”
“我吃过了,你不要弄我的。明升,你最好是出去躲一些日子较好。”
“我不去,我又没有做错,只不过是替穷人做了一些事,凭什么要杀我?”
“这是个讲理的年月么?用我父的话说,所谓的民国,比先朝皇帝有过之而不及!什么也没有变,唯一有点改变的是男人剪断了辫子,不再碍脚碍手;女人不再缠足,走路大大方方,除此之外,反倒多了时不时半夜三更的‘剿匪’杀人!”
“所以我所做的事没错。”
哥哥曾经都想加入地下革命党,幸亏我父的阻挡,他现在种点田,保保人,从中掐点小油水,倒也过得不愁吃穿,莫非他是贼心不死,怂恿明升?真是应了“猪吃麦叫羊去赶”的话,我道:“哥哥,你这是在阻劝明升还是在鼓励明升?”哥哥瞅了瞅门外,低声道:“当然是阻劝呀。明升,你所做的事,关键是站在了国民党的对立面,他们岂能容你?听哥的话,还是出处躲一躲,等过了这阵风再回来。”
“我没有做错我就不走。我这就去联系人,想法把二哥、梅洪国他们救出来,还要查出告密我们的人。”
“你们没枪没炮的,东躲西藏,岂不是拿鸡蛋碰石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出处躲躲,日后回来安安分分的种田,好养妻育儿。你若是不走,再犯事,我可救不了你,所谓事不过三,你都两次了,出处躲一阵子,否则你后悔莫及!”
三
梅古月:明升挑着一担麦子准备出门,我上前拉住箩筐上的绳,低声道:“明升,你不是答应我哥哥要逃出去躲一些日子么?你却为什么要进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借卖麦子为幌子,去石牛河街摸情况,再伪装进山找你们的人。你刚从那地方出来的,又要到那里去,你是不是吃了雷公的胆——天不怕地不怕?”
“逃?我又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逃?哥哥保我出来用了四块大头洋,不说全还,至少应该还一部份呀,我这不是去卖点钱么?如果我今晚没回来,那就要一些日子,只能辛苦你,你有孕在身,可要多保重呀。”
他到山里去躲躲岂不是更好?我松开绳,他跨出门槛,回头一笑,笑得温柔多情,笑得亲切祥和,似乎在他身上并没发生半点事而不用我担心。我也回笑,笑得让他走得无牵无挂。他于是就转头走开,我跟着出门,看着他的背影,虽有百斤担在肩,但身直背挺,步子刚健,在进巷子前,他回头喊道:“古月,快进屋吧,多保重身体!”
“嗯。“他先是后脑勺消失在巷子里,接着扁担箩筐也一齐不见。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莫名失落,也不知这一分别,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可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只见大哥叶东升挑回一担麦子进屋,他撂下担子就往外跑,我跟着出门,扶着门框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明升在快要到石牛河街的路上被四、五个国民党的兵押走。那兵还递了一张纸——逮捕令,我得赶紧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明升又被抓了?我心乱如麻,心慌阵阵,这可如何是好?我哥哥说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捉他了,他这次莫非难逃一劫?我的脚一软,身子顺着门框瘫到地上喊道:“明升——”
四
叶有银:我来到石牛河街上,今天被剿匪队的人组织观看“剿匪”成果。自从去年大年三十晚回到石牛河,遇见梅进田,他见我父子俩确实穷得只剩两个活人,自知再榨徒劳,竟善心大发,收了我父子俩去给他家打长工,以身还债,我则放牛放猪,也做力所能及的农活,虽现在饿不死,比起去要饭,也算是安稳一些,但不知我和父卖身还债要到何年何月。只见堤边人头攒动,挨挨挤挤,人们半月形围在古树下,我正准备钻进人群的前面看个究竟,这时从河里的桥上押来的一个人——叶明升,天啊,他是地下革命党?要枪毙他吗?随着他抖抖擞擞地走近,只见他双手倒剪捆在身后,脸色腊黄,目光暗淡——他胆怯了?这世上,人活得好好的有谁愿意选择死去呢?为什么他要去革命要被杀死呢?我也擅抖起来,浑身上下,也许我和明升哥是同宗同族,感觉他这一被杀,也杀死一些我的什么东西——我若也这样被押向刑场,也许我早就屁滚尿流了。明升哥边走边用颤抖的破音哭腔喊道:“我上有七十岁老母啊,还有身怀六甲的媳妇呀,他们要杀死我;我上有七十岁老母啊,还有身怀六甲的媳妇呀,他们凭什么杀死我……”
明升哥其声阵阵催人泪,其话句句皆带血!他已向我这儿走来,是个大好人,那年我和长山争鱼就是他为我家主持公道,可为什么为穷苦人做好事却还要被杀?他要是被杀了,在湾里还有谁能替我们穷苦人主持公道?那我们岂不又要受叶守仁的欺压?为什么不杀那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而穷人没有讨价还价地步的恶霸地主?却偏偏要杀为穷苦人主持公道的好人?他来到我面前,目光停在我身上,显然是认出我来了,只见他一脸哀伤,满面苦楚,眼中充满恐惧——这是令我心揪的眼神,是啊,不知他后不后悔曾经的选择?也不知他此刻是在羡慕我还可以活着?或者是在伤愁他的媳妇?我的泪流出来道:“明升哥,好明升哥哥,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呀?你不是专为我们穷人做好事么?”明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荡向满脸,片刻,他停止了抖擞,目明眼亮,声洪嗓响道:“有银,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死,有老有妻,还有未出世的儿,更不能死,但听你一翻话我又觉得死有所值!回去帮我给你嫂子带一句话,就说我对不起她,我害了她,不管日后如何艰难,叫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嗯。”咦,叶守仁蹭过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含悲未见悲,眼神充满喜悦,干嚎几声后,却哈腰低首,假装拭泪——伪装得悲悯道:“明升侄子,我来送你兄弟俩一程,你们走好啊。”
“哼!别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盼着我兄弟俩早死吧?这样你就可以在湾里横行无阻了!你拿了几块赏银?老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叶守仁顿时目瞪口呆,面色惨白地弓着动也不动,也许他被明升哥哥说中了心事,也许他害怕地下革命党的报复。是啊,湾里只有他叶守仁最有可能告密明升兄弟俩,明升仰天大笑,大踏步地向大树下走去,围观的人们闪出一条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