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古月:房顶上的亮瓦已经放白——天光了,我的眼内如有沙粒般涩涨肿疼,玉成、玉珠东倒西歪靠在墙上,我们昨晚半醒半睡,惊惊乍乍地过了一夜,还好一夜平安。只听门外有声响,定然是那些士兵弄出来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揉了揉眼,涩涨好多了,“国民党不沾,共产党不惹”固然做得到,可别人要来惹你,你又能怎样?虽然昨晚无事,但谁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也许他们现在不动手是在麻痹我们,当我们没有防范心时再相欺相辱,其实就像叶大爹说的那样,别人要杀要抢要奸我们又能奈何?谁叫我们生在了乱世呢?也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唉,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了。咦?好像有人在扫大门场?还好像有人在劈我门口的木柴?只听叶东升道:“哪能有劳军官大老爷跟我家挑水呢?还是我来吧?”
“老乡,我们不是作威作福的大老爷,请称呼我们同志,解放军同志——没事的,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怎么好呢同志?叫我过意不去啊。”
“不,应该是我们打扰了你们过意不去呀老乡,快松开,我再去挑一担就满上了。”
咦,这些兵怎就这样客气?好像有些特别之处哩,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抑或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呢?
二
梅古月:我对汪排长他们的猜疑真的是多余的了,今晚奢侈一回——点亮油灯和玉珠一起为宿在我家里的解放军缝补衣服,他们明天就要走,心里却十分舍不得。想当初他们刚进驻到湾里时,人们都慌恐害怕,感觉灾难祸害从天而降,没想到不但没有降灾,反而来福。这是一支非常和气热心的军队,驻扎快一月,用叶大爹的话说,他们秋毫无犯,我们针线未失,而且还帮我们干活做事,排忧解难,湾里没人不念他们的好,有的妇人还为他们补衣做鞋,我和大嫂也不例外,分别为住在我家的这四位解放军各做了一双棉鞋。叶东升说我们多事不应该做鞋,不收他们的住宿费就不错了。他真是说的没人心的话,要知道这四人帮我家屋顶捡漏补缺、擦洗亮瓦,还挑水劈柴、锄地拾棉,补筐编筛,甚至纺纱绾线,样样精通,无所不会,还能收别人的费?也太刻薄了,且不说他们为我们穷苦人翻身解放,单说就要进冬,他们还穿草鞋,能行吗?不过,他们要真的能为我们穷苦人翻身,分田得地,那该多好啊——堂屋隐约传来玉成的欢笑声,他肯定又从自己的房里卷了被子到堂屋和解放军打地铺睡在一起,从而更好地听他们讲行军打仗的奇闻怪事,或者英雄事迹。我打了个嗝,晚上吃的雁鹅肉在肚里暖暖的,舌尖还残留着肉鲜质绵的美妙,这是解放军外出巡视时打回三只雁鹅,焖了一大锅,分了一海碗给我们,让我们提前三、四个月就过年,回想着就口流香水。玉成又一个笑声传来,我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墙上的那方洞,黑乎乎的,有半块砖大,这是玉成凿穿的,由于他睡他老子、大大生他的那间房,和我们一壁之隔,这是为我们一家三人好随时应答联系而开的“消息洞”。也不知是什么让玉成那样高兴,我也想分享一下他们的快乐,一边缝衣,一边侧耳倾听,只听玉成问解放军汪排长道:“汪叔叔,我可不可以当解放军?”
“当然可以呀,只要你愿意,我们热烈欢迎!”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我明天就加入,不,我现在就加入你们的队伍好吗?”
“好,好哇!”
“不过,这事你不能让我大大知道,否则,她肯定是不同意的。”
我听到这里,不禁一惊,一针正好扎进我的食指,刺指连心,就像这针一下子扎进心房一样揪心痛疼!比这针扎之疼更叫我痛心的是玉成想去当解放军!?玉成是我的命根子,岂能参军?那汪排长之所以如此和气助人,莫非就是为了把玉成等人哄去当兵?那这也太歹毒了吧?岂能让玉成去?
三
梅古月:“排长同志,我们家玉成愿意加入你们的队伍而你也十分欢迎他,这是他的福气。你们刚进湾,我们都怕你们,但你们用行动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让我们从内心深深感到你们是我们穷苦老百姓的好人,我也相信你所说的,用不了多久,到处都解放了,穷苦百姓翻身当家作主,平平安安,远离战火,人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我也期盼这天早点到来。”我想,我那死鬼和玉成他老子以前不就是为了这些才送了小命的么?他们死了十多年,所愿望的日子到现在还是没有实现,感觉是可念不可及,这前前后后被剿杀多少人也没看到希望,我恐怕这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让多少人沉迷而又为它心甘情愿赴死,我岂能再把玉成往火坑里推?玉成却在旁吵嚷着要去,我流着泪继续道:“我也支持革命解放,但玉成不能和你们一起走!排长同志,玉成不懂事,也胆小,他只不过对你们‘滴滴哒哒’的电台、冲锋枪着迷好奇,若真的上战场,真枪真炮的,必定吓得屁滚尿流。”玉成顶嘴道:“我不胆小,我爱冲锋枪、爱手榴弹,我不怕枪炮弹火,我要去当解放军!”汪排长道:“梅大姐,你看,应该尊重孩子的意愿呀,我非常喜欢他聪明机灵,又会识字,我们正急需要这样的人,好好培养,定能成大器,从而为新中国的解放、为穷苦人民翻身当家作主贡献力量。你刚才也愿意期盼这样的日子,也支持革命,那为什么不能支持玉成参军呢?大家都向往这种生活而又不去行动实现它,岂不是做白日空梦?相信我,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打垮反动蒋家王朝!就让玉成跟我们一起走吧?”
汪排长说得激动有力,还握拳勾臂,做出坚定必胜的样子。我不明白蒋家王朝和新中国它们是棉花还是稻谷或麦子的什么种类,但一个理,不能让他把玉成带走,玉成若再有个什么闪失,那我真的没脸去见明升和月升了,他是我命根子,也是我活着的唯一希望。我泪水刷刷如雨帘道:“汪排长,不是我不支持革命,若是我还有个儿子,我就让你们把他带走,你们革命,玉成的老子和我的男人也革过命。”也不知这话说了会不会生祸?但玉成若是被带走就是最大的祸,我斗胆继续道,“我想他们的革命应该和你们的革命是一样的,也是要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但他们十多年前就被国民党杀害,留下这根独苗,十多年来我们过得很苦,缺吃少穿,艰难度日;磕磕绊绊,相依相扶地活过来,玉成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我活着的唯一希望,万一他有什么闪失,我该如何向他老子交待?我和玉珠俩怎样佃田种田?玉成,你要是想不顾我和你妹妹的死活,那你就和汪排长他们一起走吧。”我们一家人哭成一团,玉成也不敢再言参军,但汪排长要是强求我又该如何呢?我偷瞄了一下汪排长,只见他神情凝重,少了刚才的激情,竟向我深深鞠了一躬道:“梅大姐,对不起,其实我已从玉成嘴里得知你们的事,你们是个不幸而又十分光荣的家庭,只是我太喜欢玉成的机灵和有文化,我也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他定然是个人才,必定了不起,但我却忽视了你们这个家庭的特殊性,你们放心,老百姓不愿的事,我们绝不会违背你们的意愿,因为我们是为老百姓谋幸福的队伍,是为天下穷苦人们求翻身解放的队伍——全体都有,立正!向革命先辈敬礼!向革命先辈遗孀、遗孤敬礼——出发!”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喜悦不已,解放军就是解放军,通情达理,一心为民,看来我昨晚说他们狠毒,自己是小人之心罢了。汪排长他们排着出门而去,而汪排长的弯腰敬礼,让我心里漾起一股暖流而回荡着,我感激道:“排长同志,你们稍等一等——玉珠,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大大为他们做的鞋送给他们。”玉成抹了把泪向我征询道:“大大,让我去送送解放军吧——放心,我不会抛弃你和妹妹的。”
“不行!”我送鞋给他们就很违背“国民党不惹,共产党不沾”的原则,反正也没人看见不要紧,去送他们就不好说了,他们这一走,国民党定然会回来,到时若给我们扣上个“通共”的罪名该如何是好?我厉声道:“绝对不行!”
四
梅古月:我停止纺线起身,只觉屋里空空荡荡的少点什么,而大门场也空空如也,莫明有些失落,应该是想念汪排长他们吧,汪排长他们怎么就走了三天?真是一支和气热心的队伍,这剩下的小半缸水还是他们临行前傍晚挑满的,有这样的队伍真是老百姓的福,果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可以解放天底下所有穷苦老百姓,到时真的能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么——湾街传来闹轰轰的声响,又出什么事了?只听有人叫喊道:“碾房那儿又过兵啦,在家的后生们快往土河逃,往徐河湾方向逃啊——”
我心里猛地一震,身子打抖,抖掉手中的瓢,怎么又过兵了?定然是汪排长他们走了而国民党的兵又来了,怎么办?玉成和玉珠在地里拾棉花,不知他们向徐河湾方向逃没有?千万不要被抓走——呸呸呸,乌鸦嘴。我心急火燎地来到湾街上,后生男女像阵风一样刮向西边土河。我得去地里看看玉成他们逃走没有,却迎面和玉成他们相遇,我又喜又急道:“玉成,你回来干什么?怎不向西边逃?”
“大大,不用慌,那些兵穿的衣服和汪叔叔他们是一样的,他们应该是一个部队的。”
“应该?万一不是呢?别人都逃了啊?汪排长他们的兵和气热心,谁能保证现在过兵的队伍不抢东西抓人呢?你把篮子给我,快跑吧,到时我叫玉珠送饭你吃。”玉成听话的跑了。傍晚时分,我和玉珠来到湾街东边的路口,已有几个妇幼立在那儿观看眼前的队伍,都一个下午了,这些陌生的兵并没有进湾,他们确实跟汪排长们穿一样灰色的衣服,扎着绑腿,头上戴着树枝帽,脚穿草鞋或布鞋,共两列,大约每隔小半丈两人并肩而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队伍绕过碾房,穿行在上塘和下塘之间的岸上,越过稻场向石牛河那里行进——他们看着就亲切,这正是玉成说的那样,他们是汪排长一起的,也是为穷苦老百姓的队伍。我想,他们要是坏人早就进湾抢抓了,否则,中午逃走的人,不会有人回来的,我道:“玉珠,天快黑了,你去徐家岗那里把哥哥找回来吧,就说没事。”
叶玉珠:“嗯。”我看得正有趣,他们身上背个方包包,肩上挎一支长枪,腰间排一圈铜色的东西定然就是子弹,有的腰下挂几只貌似棒槌但比棒槌小得多的东西就应该是人们所说的“棒槌弹”,汪排长他说这是什么什么手榴弹,对,是手榴弹,看着很好玩,有的别着缸碗,个个挺立像松,人人精神十足,最搞笑的是他们每人头上圈个树枝叶儿帽,是躲猫猫么?现在我和哥哥早就不玩这个游戏了,他们是大人还玩这个?真是可笑,我回道:“还玩会儿再去吧,说不定哥哥早就回来了呢?”
梅古月:这么多兵,要到哪里去?不会就在我们这里打仗吧?要是这样,我们岂不又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