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子是保定人,谢军始终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但只知道他大约是接父亲的班进入的京城煤建厂,在车间的这段时间,谢军同小钟子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小钟子的媳妇毕业于保定师范学校,现在家乡中学教书,这些都是谢军从小钟子嘴里套出来的。正如小钟子自己说的,他虽然言语木讷,但他非但不傻,有时还很有趣,“你小时候一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谢军逗小钟子道,那时却见小钟子虎着脸,不知可否地翘了翘黑胡须下面的嘴唇,对谢军道,“都多天儿的事儿了,早忘光了。”
对于小钟子,谢军有一堆的问题要问他,“你们家那边有河吗?有山吗?夏天游泳吗?冬天打猎吗?”那不健谈的小钟子在谢军的百般问询中,开始挤牙膏似的简短地回答谢军的问题,“河,有;山,也有;我没下河游过(泳),我怕水!怎么怕水,就是怕嘛!水别没腰别,没腰就得给我淹死。不信?我见着(河)水就双腿发抖,可不是真的怎么着!打猎,对,还要带着狗,拿着枪。下雪才好呢下雪,你就跟着兔子的脚印走,管保能打到一只!冬天野兔子傻冬天……跟我媳妇打过架吗?打过,让我给了一个嘴巴子,当然哭了。因为什么(打架)?她老瞎说,让我干活儿她,把我惹急了,让我给了一个嘴巴子。国庆节回家吗?回家,(九月)三十号上午走,到家天黑吃饭不干活儿,吃完睡觉,明儿早晨起来再说了明儿。喝酒吗?喝点儿;白酒一口不喝,啤酒能喝一瓶。过节吃什么?肉呀,羊该杀就杀了吃,不过一般不杀,春节才杀了吃呢春节……”
小钟子很敦实,头发黑而长,头上戴了一顶长沿帽,天热时工服上衣从来不扣上,总是敞开怀露出他的圆滚滚着粘煤渍的黑肚皮;健康的圆黑的脸上,一张嘴绷得紧紧的,配上那两撇小胡子,看起来满严肃的,可是不能说话,一说话,哪怕只一句,他的本相便会露了出来,那声音在他生气时听来是尖而细的,音量一般又很大,因而听起来有些虚张声势的成分,不过初次听到这个声音的,还是被它气势给唬住。
戳破小钟子“纸老虎”外衣的是祥子。祥子大名叫祥育才,是地道的本地人,一口油滑的京腔,他常常说自己是满族,因为满族的名字中有个“祥”字,因此他们家祖上便决定以“祥”字作为自家的姓氏。
那是一个上夜班是傍晚时分,因为夜班不出型煤,也就是煤球,而只出蜂料,所以掌管型煤操作按钮的祥子,便说自己肚子难受,在旁边空地上坐着休息。“你就懒吧你!”李卫走过来边说边照着祥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小钟子乘势嚷道,“李卫,扣丫挺的(钱)!李卫,(他)装孙子,让丫挺的起来干活儿,装什么孙子呀装!”
祥子的脸由红转白,指着小钟子骂了起来。小钟子平和了脸连连道,“急了,急了!”边说边尴尬地躲回放蜂料的小屋,坐在那里不吭声了,一言不发地听着祥子破口大骂,祥子对于李卫踢他一脚的怨气,全部发泄到了小钟子身上。李卫见祥子越发不收敛,于是从小屋里冲了出去,把祥子连踢带揪地扯了起来。那时谢军正在旁边,只见祥子的脸更白了,上下牙拼命地咬着牙,眼睛直直地怒视着李卫,“或许马上就得打起来!”谢军见状想到,他不知道现在去劝哪一方好。据谢军看来,祥子那时在权衡着对策,打还是不打?真打还是假打?真打的话,打到什么程度?李卫的火气看似比祥子还大,谢军从来没见李卫出现过那种行动与脸色,一句话不说,从小屋里冲出来就朝着祥子扑过去,然后把他揪起来,一旁的临时工们都放下了工具,愣在了那里,不知是上去劝好,还是静观其变好。谢军自也失去了主张,这瞬间的变故,让这帮上夜班的男人们不知所措。大约祥子那样盯着李卫有十秒钟,那十秒钟令时间仿佛凝固在了那里,而凝固的十秒钟终于过去,这时却见祥子忽然露齿笑了,那是一种狼对于狼王臣服的示弱的表示,只听祥子笑着说道,“别,别!这人(李卫)怎么这样儿!”边说边就推拒着挣脱着,原先剑拔弩张的场面被祥子的淘气的孩子讨好的笑脸给即刻破坏了。
“你骂小钟子干嘛?嗯?该他妈干活儿干活儿!你以为这是你们家炕头儿吗,想骂就骂?告诉你,在这里,还他妈轮不到你骂人呢!”祥子也不争辩,站起身来,拿着铁锨干活儿去了。小钟子像个惹了祸的孩子一样,一整晚都再没怎么说话,像是被吓到了孩子一样,低眉顺眼的,这种场景在这里是不常发生的,这么偶尔发生一次,对他和众人的触动都很大。他们不禁暗想,如果祥子这只野狼,不像狼王一样的班长李卫服软儿,而是一拳打过去,那后果可想而知,暴怒欲竖威立信的李卫,不得结结实实地将祥子暴揍一顿!气势是一方面,实力才是最重要和关键的,李卫和大他几岁的祥子相比,祥子显然不占体力上的优势,而在气势上,他就更逊色一筹,祥子那晚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据说,那天小钟子夜班饭买了五个馅饼,而最终也只吃了三个,也真是少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