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李卫,他的那张四方脸就令谢军心中踏实了。那时李卫依旧是那副打扮,工作服的裤子好似挂在腰间,趿拉着一双黑色的条绒布鞋,只是将上衣的钮扣扣上了几个,几天未刮的髭须和苍劲的头发相映衬。三十几岁的李卫的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态度,很合乎谢军对于“工人”的印象,有着他这样面相的人大多都不是“奸诈”的,谢军这样想着。李卫谢军和刘海等人到车间里转了一圈,指指点点地告诉二人那些运动着的机器都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用的。那时谢军耳朵里只听得轰轰隆隆的机器的震耳的大音,只觉得那里面乱糟糟,环境则是黑乎乎的。后来,李卫带着他们走上了一条斜斜的由车间通向圆柱形的蜂料存储罐的封闭走廊,到了那里,谢军变得晕眩了,似乎喝酒了一般,从走廊的窗口往外看,外面的事物也变得倾斜了,原来地上直直的物体,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都变得倾斜了,而他们脚下,随着传送带的震动,那走廊的倾斜的面也在震动着,身旁的传送带将黑色的揉碎的蜂料很快地往前运动着,那是工厂化生产的激情、速度和力量的图画。这些蜂料将被送往大大小小的煤铺,在那里加工成蜂窝煤之后卖给千家万户。
后来,李卫带着谢军等人去了型煤车间的小屋,那是可以被称作“放球员”的祥子的岗位。小屋里忽然多出来三个人,于是显得有些拥挤。祥子非常地爱说话,只要有人接受他的搭讪,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可以始终话语不断,见到李卫带着谢军等人来到,祥子顺嘴冒出了一句,“你们是来我们这儿检查的吧?”
谢军知道祥子是满族,八旗子弟的后代。清朝灭亡之后,满族后代随着汉族的习惯,给自己起了一个字的姓,而祥子大名便叫了“祥育才”。
祥子中等身材,体型偏瘦,但可别小看他,他的贴着骨头长着的筋肉很是不可小觑,那是从小磨练的结果。像这个厂的一些员工一样,由于上班必洗澡,想不洗都不成,于是那祥子的头发便渐渐成了淡黄的颜色,但却缺少了油脂,因而仿佛枯草一般苍劲。
祥子嗜好喝酒,虽非酒腻子,但至少是个酒徒,只要有机会喝酒,他指定不会错过。有人喝酒过后脸发红,也有人酒后脸发白,而祥子就属于脸发白的那种人。有时才上班就见他面色苍白,全无血色,甭问,他指定喝酒了。
祥子大约十三岁起就辍学了,后来便响应号召,到京郊京东县南端的一个村子里插队,去的最早,回来的最晚。谢军和他一起的时候,祥子常会讲他插队时的故事,但讲的最多谢军听得最多而有趣的是“打架”。一提打架,祥子就两眼放光,好像现在的孩子打游戏一样令他着迷且兴奋。祥子说那时打架是常有的事,十天半月不打上一次,这全身上下就跟缺点什么似的。先是因为年龄小受人欺负,那时是别人帮你打;后来人家打架请你来帮忙,于是祥子便帮人家打。打架在祥子们是一种消遣,吃的既不好,口袋里又没钱,即使有钱也难得找得到什么娱乐,唯有打架比较经济实惠,只要不把对方打得过于狠毒,就不会有什么风险。双方互相的仇视使他们经常处于紧张状态,那又会令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神秘和恐惧,这有点像看恐怖片,某种诡异与恐惧会令你抓狂。每次双方相遇,大都要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狂妄样子,结果是只要寻个茬儿,就很快令双方开战起来。有时又是需要设计一下,在什么地方,怎么样搭配人员,怎么样调动出对手来,这一切事先几个人都是凑在一起商量好、然后行动。现在的青年人有着多彩的娱乐活动,而祥子那时却是没有的,如果不让这些插队青年练练手、打打架,而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呆着,就像不让他们有娱乐活动一样憋着难受,祥子这样说着。
有一次谢军问祥子,打架时感觉如何,祥子便给他讲起最近的一桩事。他哥哥家住在老北京的四合院(大杂院)里,结果邻里不和,恰好让祥子碰上——
感觉怎么样?我也说不好。我只是觉得浑身发抖,尤其是这手和牙,这牙你怎么样咬也咬不住,它就是不住地颤,你说我怕吗?我觉得我不怕,打了多少次架,打架之前都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手也是,拳头攥得嚓吧嚓吧响都不成,它就是抖个不住。见过狗打架没有?尤其是两只公狗为了争夺一只母狗的交配权而打架,开始时又是呲牙、又是狗毛竖立的,等最后则是又掐又咬的,那时谁还能想到“怕”!祥子说他打上架动上手之后也就什么全忘了,光想着“打”!“你瞧我这手,就是那孙子给咬的。不过当时根本不知道疼,后来才知道手被咬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