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看起来性格随和,如果不是他自己对谢军说他过去的那些打架的过往,谢军是不会知道他性格里面有那种习惯和爱好,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爱动手比力量的积习慢慢也就远了、去了。反正从当时的情形来看,祥子竟是个好脾气的主儿。李卫常和开大尺度的玩笑,抓他的头发,踢他的屁股和大腿,扭他的胳膊,祥子总是能笑嘻嘻承受着,事后他对谢军说,“看见了吧,谁跟我逗,我都不急!这李卫就跟我兄弟似的,急赤白脸的时候上了手脚,谁还能真能挥拳相向,又不是仇人。”
小钟子虽然不爱说话,但那种冷漠似乎成了他的一种自我保护的外貌特征,加之他五大三粗的,生人见到这种人,轻易是会小心些的。但祥子对小钟子的拿捏住了的,那小钟子言语木讷、不善言辞,而祥子从小便如京油子一般的伶牙俐齿,论言语,小钟子大约支撑不了一个回合便会败下阵来。祥子对小钟子就有这种本事,他一瞪眼,小钟子就得连忙陪上笑脸,哪怕祥子的“瞪眼”明显是装出来的,小钟子也会立即习惯性的臣服。
白班的时候,祥子作为正式工被李卫安排在了型煤小屋里作“放球员”,手指按着按钮,煤球便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般滚落到卡车的车厢里;那时无论白班、夜班,作为正式工的小钟子则专司放蜂料,那个放蜂料的小屋是他的岗位。由于夜班不出煤球,祥子便须到放料这边来干活儿。无论如何,由于白班是型煤、蜂料两条线运作,因此白班常常要比夜班辛苦一些。所以,李卫给放蜂料的小钟子没再安排人,放料归他负责,撒落到地上的蜂料也要自己清理,那蜂料的配煤线上洒落的煤,也大多由小钟子一个负责清理。在小钟子放料的最终环节,有一道加水的工序,这大约的环保的要求,加了水的蜂料在运输工程中不易掉落,而有时加水多了,传送带上的蜂料被水冲到了下面的方形池子里,于是那些煤泥就要一锨一锨地铲回传送带上去。那似乎是小钟子分内的活儿,他即使累得汗流浃背,脸上和那圆鼓鼓的肚子上满是煤渍,只有那双眼睛的眼白是白的。
小钟子说他能干,他也确实能干,许多累活他都干,干完之后常要吹嘘一通,本来铲了两吨煤,他吹嘘说铲了四吨。可说他懒,他也确实是能躲即躲,能不自己干的活儿他绝不自己干;而借口“这不是一个人干的活儿”来向班长李卫给他派人来帮着他干。祥子的这点心机为祥子所不齿,“瞧小钟子丫挺的那操行,他就坐在那里,李卫给他找了个人,之后他成‘爷’了!你倒是跟人家一起干呀!你瞧,”祥子指着小钟子的方向对谢军说,“咱这儿一星期撒的煤,不清,也没他一天撒的多。清底儿可以,可让人家请你也上去帮把手啊!你瞧他,躲在阴凉的小屋里不出来,人家在太阳底下流着汗干活儿,你说丫挺的也看得过去!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儿呀?我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一提小钟子,祥子就来气,之后便连损带骂,将小钟子说的体无完肤。好在早秋时节,白班拉蜂料的车少,大部分车都排队等着拉煤球。
在蜂料出口卡车车厢的位置,有一只长条椅,那不是给你坐的,而是给工人站在上面扒拉煤,将车厢的四角填满用的。长条椅上最多站两个人,余下人等负责清理掉落下来的蜂料。小钟子每每乐滋滋有时又憋紧嘴角,装腔作势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夜班是小钟子心里乐开花的时候,由于他专管放料,所以他坐在那里是理所当然的,而作为放球员的祥子则须像临时工一样,拿上铁锨去清理掉落的蜂料,之后还要将它们挥锨装到卡车上去。
谢军时常想起刚到车间的情形,那时他和祥子一起,坐在型煤车间的小屋里。虽然是煤炭行业,总免不了黑,但真正的累活儿却不多,一般都是机械作业,只有少数机械不能完成的活儿才需要人工去做,比如长长的配煤线上,免不了有撒落的,蜂料如此,出球机和配套流水线也是如此。因为年龄和性格的关系,和祥子在一起总是不寂寞的。他挺爱说话,苍白干瘦的一张脸上的那两片嘴唇大多时候都带着笑意。只要想听他说话,只须一句话,便能勾出他的一堆话,且大多是不重复的,虽然他书本知识不甚了了,但祥子的丰富的社会见闻着实让谢军佩服。听祥子说话,有时候似有一种小时候听评书感觉,你会不知不觉地带入到一个环境,进入一个角色。也有没话说的时候,那时谢军便瞧向传送带上的流动的煤球,唯一的重体力劳动就是一星期清理一次传送带后面撒下的煤球。
“小谢,你觉得这儿怎么样,不累吧!其实就是黑点儿,坐在这里不能动,多少天多少年了就是这么一套动作,闭着眼都能操作,别说,一个读过书的,连我们都觉得特没劲,怪烦人的!别着急,明儿给你找点儿活儿干!”
第二天,祥子没有食言,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了 一辆双轮手推车,一把铁锨,带谢军到了那个每周清理一次的被他们称为“后机尾”的一个铁皮做成的屋子里。
被叫做“后机尾”的小屋里满是飞舞在阳光里的煤粉,仔细看时可瞧见那齐膝高的一堆撒下的煤球。“甭急,今儿清不完,明儿再说!”祥子说完走了,留下谢军一个人。谢军于是扣严了衣服,戴严是帽子,拿起铁锨干了起来。刚抡几下汗水便浸了出来,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了。开始时不敢大口喘气,那飞舞着的煤粉让谢军心生忌惮;后来汗湿了衣服,煤的粉末便附着在了上面,此时已经挥汗如雨的谢军便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大口的喘气,大口的呼吸,汗滴沿着帽檐滚动,最后摔落到地下。“管不了那么多了,干吧!”谢军边抑制不住地大口喘气,边暗自对自己说。那时他在和自己较劲,更是在和命运较劲。命运织就的一张大网,牢牢地将他锁在其中,而只有拼尽全身之力,才有挣脱的一线希望。谢军握紧了锨把,咬紧了牙关,在心里大声咒骂命运的不公,他希望什么,总也得不到;他不希望什么,却常常不期而至!是命运,是命运在捣鬼!不就是抡铁锨出臭汗嘛,不就是让手磨出老茧来嘛,不就是辛苦受累嘛,这又能怎样,又不是没干过,比起在工地上当小工,这里还要强上许多呢!后来,谢军拣了一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摸出了烟,等拿到手里便成了黑色。谢军想点着它,可点了几次也没点着,却是火柴被汗水浸湿了,后来终于点着了,每抽一口便咳嗽一声,吐出黑乎乎的痰。谢军眼中溢满了汗水,几乎看不清周围的物件,眼睛被汗水浸得又咸又涩,却又不能去揉,因为手和衣服都是黑乎乎的,于是只能拼命地眨眼,制造些泪水以冲淡那种咸涩的感觉,后来,不用眨眼那泪水便自己向外流。谢军许久没有流过这许多的汗水了,它们流进他的嘴里,更流进了他的心里,在那里浸泡着,于是打心底里即生出了咸涩来,而这种咸涩在令他快速长大的同时,强大了他的心,这是当时谢军所未曾料到的,这大约也是命运的安排吧。
后来,当谢军以这副模样回到了出球小屋,不敢坐那里面的干净的椅子时,当听到看到李卫因之而对祥子破口大骂时,当李卫走到外面树荫下的谢军身边,说了几句问候安慰的话语时,谢军的心很容易的颤了一下,那种善意的关心深深打动了谢军!谢军的眼睛里再度变得模糊了。从这一天开始,谢军明显地感觉到李卫对他的照护,后来李卫对谢军说,“以后谁在安排你干什么,你就说我说的,你在这个班,只听我的安排!话又说回来了,你不知道祥子在使坏嘛?这孙子欺负人,他表面上对你笑,实际上是想暗算你,你怎么就能轻易上当呢?那是你干的活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