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京城煤建厂之后,谢军和熊春雷已经很熟悉了,在谢军面前,熊春雷仿佛大哥哥一般,他的言谈举止中自有一种稳重老练的领导风度,较之别的几个同他一起提拔起来的学生干部要和气得多。在谢军心里是有一种上下级的分别的,所以谢军是服从领导的意见,尊重他们的权威,但他又不希望领导们处处指手画脚,以为自己处处、事事都有发言权,实际上,在一些方面他们须听从下属的意见,而不是主观臆断地拍脑袋指挥。就如设备科的书记温立民那样的人,处处显得高人一等,他以为自己打水、打扫院子就跌了身份,就差别人把饭菜端到他嘴边喂他了。越是这种摆架子的领导,越怕别人看不起他,以为他一无是处,正因为他们缺乏自信,所以才要在别人面前故作高深。对于像温立民这样的领导,谢军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在谢军眼里,温立民就是需要重新回炉的一块废铁,如果不重新回炉锻炼,那他就永远是一块废铁,即便他坐在那个支部书记的位置上,也没有几个人信服他。
而熊春雷身上似乎没有这一类的让人心里膈应的毛病,同时也没有那时正和团委书记乌雪谈恋爱的三十来岁的劳资科副科长的那副油头粉面怪里怪气的仪表,那熊春雷穿着整洁而随便,头发很自然地向后拢过去。他左眼眉心处有一颗痦子,他眼睛虽小却总是睁得圆圆的,好不躲闪地直视着人,他同谢军说话便总是这样,以至于谢军总觉得熊哥说的都是正确的,都是肺腑之言。他的一张脸也总是诚实的,好像就要语重心长地对你说点什么。他说话的语气也是平易近人的,不像温立民那般假惺惺的,和谢军聊天时就更是如此,语调平稳缓和,且逻辑性非常强,以至于第一次同熊春雷接触,谢军心里就充满了舒适与喜悦。
熊春雷在普通职工眼中,特别班组长眼中,大约是严厉的;而在谢军这样的分配来厂的学生的眼中,他的颇为温和的,之前,谢军总称呼他为“熊哥”,之后谢军坐到了熊春雷的对面,虽说在人后,谢军还是大咧咧称呼他为熊哥,但在别人面前,那样的称呼是不妥的,但如果称呼他为熊科长,似乎又有点过于郑重,于是谢军便在人前无可如何地囫囵地称呼熊春雷,那熊科长也不计较,而是包容的接受了。
到设备科办公室工作之后,每天需要谢军干的事情并不多,每天除了打扫院子、打开水之外,没有什么必须他干的活儿,因而谢军大部分时间是坐在那里,像是无所事事的样子,这样的工作环境让谢军心里觉得不安。倒不是谢军不想做事,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其时正值年终,各种总结一篇接一篇,这些都是郑景龙的活儿,于是很自然的,郑景龙在熊春雷的首肯之下,将他手边的一部分事情,拿出来让谢军做,比如设备科安全员的活儿,还监管一部分宣传工作。在交接工作时,郑景龙有点像给谢军布置工作,他把一大堆“陈年旧账”推到了谢军面前,然后一本本地打开并指给我看里面藏着些什么东西,之后,郑景龙还担心谢军记不清楚应该做的安全工作,还特意写了提纲给谢军,大致罗列了几条,每月中旬查询自行车、机动车的维修情况,然后登记、留存、上报等等;每月下旬写出这个月的安全小结,小结大致怎样写,并且也要留存、上报等;再有就是围绕着安全宣传出出黑板报,每个月出一到两期,每期内容也要一式两份,自己留存并呈报厂安全科……这大致是郑景龙平时干的活儿,在年底忙于写各种总结的时候,郑景龙便在熊春雷的支持下,将这些悉数交给了谢军。之后,他还把本来是他做的更多的事情推给了谢军,比如“信息”的搜集、撰稿、呈送党办,值班表的排法及通知到值班者本人等等,正在谢军头大之时,一旁的大姐刘淑文边听边皱着眉头,看着郑景龙像清理仓库一样地给谢军布置工作,后来终于她忍不住开腔了,“这些都是你平时干的活儿!如果都让他(谢军)干了,你干什么去呀?你不是没事儿干了?”
“科长说了,”熊春雷确是当着谢军的面对郑景龙说过那些话,“我这段时间忙得够呛,他怕我累坏了,让我将一部分工作给小谢。”郑景龙睁着双眼解释道。
“让他干,这倒没错!”刘淑文平静中喊着愠怒道,“可你不能都给他呀!都给了他,你干什么?整天闲呆着吗?”
郑景龙闻言干干地笑了几声,那声音显得得意而刺耳,边笑边回答刘淑文道,“科长怕我累坏了!”那意思是说,反正谢军整天坐着没事儿干,给他找点儿活儿干,我也好轻轻轻松。其实这些零七八碎的活儿说起来不值什么,郑景龙如果后面跟上一句,“遇到什么不明白,来问我,我会帮你一块干的。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在回过头来干这些好了。”而郑景龙这种一推六二五,显得他曾经做的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只有写各种年终总结才是大事情的做法,令谢军心中憋屈,别说谢军,就是大姐刘淑文都看不过去了,她连说了两遍“你把活儿都交给他了,那你干什么去呀?整天闲呆着吗?”大姐刘淑文的话着实令谢军感到温暖,就像当初在车间的时候,在谢军被祥子弄到角落里去干重体力的清理煤球的活儿,之后被李卫一通拳打脚踢,之后缓言安慰谢军时一样。
在进厂之后直到设备科办公室,谢军由于一种强大的惯性作用,他仍然每天抱着书本看,中外文学名著,尤其是俄罗斯文学,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着,惟其如此,谢军觉得才不会懈怠,才不会迅速忘掉曾经的所学,因此无论是在车间,还是在这窗明几净的设备科办公室,谢军常常觉得自己仍然坐在教室里,他希望看书,而不希望为了零七八碎的事情浪费时间,占用太多的精力和头脑。有人希望多做点儿事,谢军则希望工作越轻松越好。如今却出现了这种情况,谢军由不得心生烦恼,如今再看那郑景龙,谢军似乎换了另一种心态和眼光,那只翘起的二郎腿在谢军眼前不住地晃动着,像是在向谢军显示他的能力出众与它主人的胜利。郑景龙的刀条脸上挂着干干的笑,那硬硬的刺猬一样的头发竖立着,那瘦长的麻秆儿般的身材,让谢军生出无尽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