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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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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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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连载

第三章 家族的记忆碎片

一九五零年,我的祖父失去在上海嘉盛发杂粮行的工作。那时的上海,外滩的钟声依旧准时敲响,黄浦江上的货轮依然来来往往,但祖父所在的杂粮行却已显露出风雨飘摇的迹象。老板是个精明的宁波人,前一天夜里紧急召集所有伙计,宣布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消息:由于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私营粮行必须关闭。这个消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每个伙计的心头。我的祖父站在杂粮行斑驳的木柜台后,望着那些曾经堆积如山的麻袋和粮囤,如今已空空如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上经年累月留下的划痕,那是无数次称量粮食时留下的印记。

店员工会的代表很快带来了安排:失业的伙计们将被统一派往沈阳工业区务工,那里正在兴建大型工厂,急需劳动力。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国家给予的出路,是工人阶级的光荣使命。但我的祖父没有去。多年后我问父亲,祖父他为何拒绝这个机会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不想离开家乡。"这简单的三个字背后,隐藏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是对陌生东北的畏惧?是对故土难离的眷恋?还是对未知工业生活的犹疑?总之,我的祖父领了三个月的遣散费,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返回浒湾的归途。

浒湾,这个以刻板印书闻名的赣东的小镇,青石板路两侧的店铺曾经生意兴隆。但祖父归来时,小镇也正经历着变革的阵痛。当地政府热情地安排他去供销合作社工作——一个在当时被视为铁饭碗的职位。然而祖父再次拒绝了。这个决定让许多邻里不解,在那个集体主义至上的年代,自主择业近乎一种叛逆。但祖父只是平静地说:“我想自己试试。”

解放初期的中国,处处涌动着新生的气息。扫盲识字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学文化”成为最响亮的口号。钢笔、电筒、列宁装——这“三大件”成为了人们竞相追逐的时髦物品。钢笔象征着知识与进步,电筒代表着光明与便利,列宁装则彰显着革命与进步的形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的祖父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机。他租下了浒湾老街上一间临街的小屋,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里,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木桌和几把椅子,这就是我的祖父的钢笔小店。没有华丽的招牌,只在门楣上简单地写着“代写书信 修理钢笔”几个字。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却成了浒湾镇上文化生活的重要角落。祖父不仅修理钢笔,还代人写信——这在当时是项不可或缺的服务,许多目不识丁的乡民需要通过书信与远方的亲人联系。

祖父的钢笔小店很快加入了手工业合作联社,这既是一种保障,也是一种约束。每天清晨,我的祖父都会仔细擦拭每一支钢笔,调整笔尖,填充墨水。他特别擅长修理“金星”“英雄”这些国产钢笔品牌,也能对付一些进口的派克或犀飞利。父亲告诉我,祖父因为长期坐在桌前修理钢笔,乃至于他的手指竟发抖。仅靠祖父微薄的收入难以维持生计,家庭的经济压力骤然增大,在那个年代,辍学是许多贫困家庭的无奈选择。父亲被迫离开了他心爱的学堂。

但父亲不甘心就此荒废学业。在浒湾豸子巷,有一所由全仲吕、樊哲洲等先生开办的补习班,成为了父亲的希望所在。父亲告诉我,全仲吕先生是金溪"三仲"(全仲吕,金溪崇麓人,当过陕西宝鸡县县长,南京政府伪职员、应钦中学教员,后来成了民间儒医,是公认的才子。付仲其,金溪合市人,江西中华大旅社,现“八一起义纪念馆”经理。曾仲鲁,金溪琉璃人,留学日本七年,北京、武汉等大学体育教授,应钦中学、金溪中学创办人。))之一。他的学识与经历,在那个时候如同传奇。

补习班设在一处传统的赣派民居里,天井中有一棵老桂花树,每到秋天便香气四溢。我的父亲进入了这个补习班。那时的他,刚刚完成小学学业,补习班的课程对他而言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知识殿堂的大门。全仲吕先生讲解古文时,常常会穿插一些历史典故和人生哲理;樊哲洲先生的数学课则严谨而富有逻辑性。在这个简陋的补习班里,我的父亲打下了坚实的学业基础,否则后来我不可能考上临川师范,更不可能成为一名教师。

父亲生前常引用两位老师的是事迹教育我,“学问不在大小,有用就好;位置不在高低,踏实就行。”他讲到这两位老师时总忘不了说:全仲吕先生的课总是座无虚席,他教授国文,旁征博引,将枯燥的课文讲得生动有趣。樊哲洲先生则负责数学,他的板书工整得像是印刷品,解题思路清晰明了。他在这里不仅巩固了小学知识,更培养了对学习的浓厚兴趣。昏暗的油灯下,十几个孩子专心致志地学习;窗外偶尔传来小贩的吆喝声,或是邻居家的狗吠声。但这些都影响不了我们的专注。

祖父的钢笔小店经营了四五年。在这四伍年里,中国的社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合作社运动如火如荼,个体经营者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但祖父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和诚信的经营,始终保持着一份尊严与独立。他从未加入任何政治运动,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手艺活。用父亲对我说过的话:“你祖父常说,一支好钢笔,就像一个好人,外表要端正,内心要正直。”

后来,祖父的小店也慢慢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但他从未抱怨,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的父亲最终没有辜负补习班的教诲。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不仅完成了中学学业,还考入了师范学校,成为了一名教师。他将祖父的坚韧和全仲吕先生的学识传承了下来,在三尺讲台上度过了四十多个个春秋。而我,也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了一名教育工作者。如今,浒湾的老街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祖父的钢笔小店早已不复存在,豸子巷的补习班也成为了历史记忆。全仲礼、樊哲洲等先生也已经作古,他们的学识与风范只能通过零星的回忆和口耳相传得以延续。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祖父拒绝去沈阳而选择自谋职业的勇气,他在时代变革中保持独立的坚持,父亲在困境中坚持学习的毅力,全仲礼先生等人对教育的执着——这些精神品质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脉之中。每当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学生们求知若渴的眼神,我就会想起浒湾老街上的那间小小钢笔店,想起豸子巷里油灯下的琅琅书声。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散落在时间长河中的珍珠,串联起了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时代的变迁轨迹。钢笔、电筒、列宁装——这些曾经时髦的物品早已淡出了历史舞台,但它们所代表的那个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年代,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父亲的故事告诉我,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对知识的尊重、对独立的坚持、对生活的热爱,这些永恒的价值才是真正值得珍视的财富。在这个快速变迁的时代,我们常常追逐着最新的潮流与技术,却容易忘记那些最朴素的道理。父亲用他的一生告诉我:无论外界如何变化,保持内心的独立与清醒,坚守自己的信念与价值,这才是面对时代洪流时最宝贵的品质。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我仿佛能看到祖父专注工作的身影,听到补习班里朗朗的读书声,感受到那个充满希望与挑战的年代脉搏。这或许就是记忆的力量——它让过去与现在相连,让个体与时代对话,让我们在变迁中找到不变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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