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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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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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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连载

崇山峻岭裡姜村

晨雾未散时,金溪县崇麓坪裡姜村的屋瓦还浮在青灰色的烟霭里。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晨曦漫过西边的山脊,将八十多户人家的马头墙染成蜜色——这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姜氏聚落,像一颗嵌在群山褶皱里的琥珀,连风里都浸着七百年的烟火气。这就是我父亲姜敬群的出生地。

老槐是村里的“活碑”。树干需三个壮汉合抱,树皮皲裂如龟甲,却仍年年抽出新枝。村人说它“无根而生”,二百多年前某夜忽从石缝里钻出芽尖,起初不过拇指粗细,却在某个春夜突然拔节,惊得守夜的更夫打翻了灯笼。后来村民用碎石垒起树围,又在根须处砌了半人高的石台,怕它被人折,被牛踏。我曾经经常伸手抚过树身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用手抚摸砌围圈的大石,都有二百多年的历史。

春日里槐花如雪,孩子们总爱仰着头捡坠落的花苞,大人们说是泡茶能明目;冬日里枝桠嶙峋,却总有几只蓝背鸟雀在枯枝间跳踉,像缀在旧绸缎上的碎钻。那一年清明回家,父亲曾在这棵树边对我说,民国十年大旱,村里井水见底,老槐的叶子先黄了三日,待到县里送来赈灾粮,枝头又一夜之间冒出嫩芽;解放前一年闹虫灾,树皮被啃出斑驳的洞,可刚解放第一年春天,那些疤痂里竟钻出了更茁壮的新枝。“树和人是一样的,”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娓娓道来,火星子在晨雾里明明灭灭,“苦的时候咬咬牙,好日子自然就来了。”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主路往东走,脚底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每一块都嵌着故事。这条通往县城的三十五里官道,曾是裡姜人连接外界的脐带。从前挑担的货郎、赶考的书生、走南闯北的商人,都在村口的石凳上歇过脚。父亲曾讲,光绪年间村里出了个秀才姜承业,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到省城,后来回乡在烈八公祠里办私塾,教孩子们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如今路旁的野蔷薇爬满了旧时的篱笆,偶尔还能捡到几片青花瓷的碎片——那是某年修路时挖出的,据说是明代商队遗落的茶盏。转过山坳,北面的石板路便隐入了竹林,那是去浒湾的二十五里捷径。浒湾是赣东著名的“书码头”,从前印书的雕版作坊沿抚河一字排开,裡姜人常挑着山货去换纸墨。村里的老人至今记得,民国时村里的姑娘出嫁,陪嫁里总要有一套浒湾印的《增广贤文》,书页间飘着淡淡的墨香。琉璃镇的集市是裡姜人的“小团圆”。每逢“农历二、五、八”,天还没亮透,挑着竹筐的妇人、推着独轮车的老人就出了村。十里的山路上,扁担吱呀声、鸡鸭扑棱声、孩童的嬉闹声混在一处,像一支热闹的晨曲。

琉璃镇的墟很热闹,一条街道两边,卖米的、卖布的、卖山货的摊子摆得密密匝匝。裡姜人最得意的是自家的茶油——村后山坡上的油茶林,霜降时满树挂着红灯笼似的茶果,榨出的油金黄透亮,用来炒腊肉能香飘半条街。老家的厨房里曾经有一套粗陶油坛,坛身上还留着民国时的釉彩,就是用来装茶油的,可后来我再回到裡姜大夫第老屋时,这些东西却不见了。集市散场时,女人们挎着竹篮往回走,篮底压着新买的盐巴、针线,还有给娃娃扯的碎花布;男人们则蹲在路边简易搭棚里,就着花生米喝两碗酒,聊的是今年的收成、县城里的新鲜事,或是老槐树又抽了多少新枝。

村庄的格局是顺着山势的。八十多户人家依着西山错落而建,黑瓦白墙的屋舍像一串晒暖的豆荚,紧紧挨着又各自独立。屋前的晒谷坪上,总晾着新收的稻谷、辣椒等农产品;村子外围的菜园里,冬瓜藤爬满了竹架,空心菜在水沟边长得水灵灵的。最妙的是村前的风水塘,水面总是如碧玉一般,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岸边浣衣的妇人。塘边有棵数百年的桂花树,秋天桂花飘香,在烈八公祠前金灿灿别有精神。

姜氏宗祠就坐落在村边的高地上,青砖黛瓦的三进院落,门楣上“姜氏宗祠”四个大字已被岁月磨得温润。祠堂里保存着光绪年间的族谱,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姜氏子孙的名字,从迁居裡姜的第一代先祖,到如今的第三十八代孙,每一笔都写着血脉的延续。每年冬至祭祖,八十多户人家的代表都会聚在祠堂里,焚香叩拜后,族长会捧着族谱念一长串名字,那些远在县城、甚至外省的姜氏后人,便通过这古老的仪式,与故乡的土地重新血脉相连。

村南山脚的白虎泉,是裡姜人的“命根子”。那泓清泉藏在两块形似虎爪的巨石间,终年汩汩流淌,大旱之年也不曾断流。村里的老人说,这里曾是白虎栖息之地——古人视虎为山君,能镇邪纳福,便请来道士作法,在虎额上射了一箭(如今泉眼上方确有块形似箭痕的岩石),留住了这只灵虎,让它终年为村民滴泉解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们在山岭上修了座小型水库,清冽的山泉通过水渠流经整个村子,再流向村外的田野。每一年清明,我都会陪着父亲回到裡姜,父亲曾带我去看老虎泉,我蹲在泉眼旁,看水珠从岩缝里渗出,在石臼里聚成晶莹的漩涡,掬一捧入口,凉得人一个激灵,却带着山间草木的清甜。

前几年,听父亲说村民用现代化钻井机在老虎泉边打了一口深一百多米的井,现在家家有了自来水,可村民们还是怀念老虎泉。父亲也说,机井水太硬,老虎泉水软,喝的时候有甜甜的味道。

暮色漫上来时,村里的炊烟次第升起,透过家家的雕花木窗,能看到村外的山峦渐渐隐入夜色,只有老槐树的剪影还立在月光里,像位沉默的守护者。

近些年来,村里的变化很大,通了水泥路,货车能直接开到门楼下。每次回到裡姜,父亲总会站在槐树下,他会说“你看那棵老槐,”他指着槐树,“乱世里它枯过,可只要太平日子来了,准保又抽新枝。我们裡姜人也一样,根扎在这片山里,再大的风浪也吹不散。”

我站在裡姜的门楼前,听着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想着父亲说过的花,忽然明白为何这偏远的小山村能历经数百年而不散——因为有老槐树见证着岁月的轮回,有白虎泉滋养着生命的延续,有姜氏宗祠凝聚着血脉的传承,更有八十多户人家守着这一方山水,像守护着自己的眼睛。这一切都化作乡愁,让我的记忆在这一棵树的年轮,一口泉的温度,一间老屋的烟火里。

可是,今天当我再站在裡姜的土地上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冲刷下来,我尊敬的老父亲再也不能带着我回到这一片家园,他在今年九月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始终如一的守望的这个家园。阳光再次漫上村口的门楼时,我站在村口的石板路上回望。裡姜村像一幅淡墨渲染的山水画,青瓦白墙间浮动着淡淡的雾,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每一个离去的游子招手。我似乎看到九十年前,父亲在这里出生,又从这里出发走向他人生的起起落落。山长水阔,魏巍泱泱,心灵深处的怀念,像家园裡姜的山水,每一点都是父亲的谆谆教诲,欢笑中流淌的温情,生活中摇曳的时光!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不能从悲伤中走出来,我想用文字来表达对父亲的尊敬,表达对父亲的怀念。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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