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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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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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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连载

第十章 一段关于父亲与母亲的往事

1958年的夏天,蝉鸣声格外聒噪。我的父亲即将去庐山休养的消息,在老师队伍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见面总要提起:“你听说了吗?老姜要去庐山了!”“可不是嘛,教育工会选的,全县就几个名额呢!”这些话语像夏日的冰棍一样,在街头巷尾融化着,甜腻而清凉。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身材不高,常年穿着粗布衣衫。他那个时候每月工资28元,他要交给自己母亲23元,自己只留下5元。他的勤恳是出了名的,教案永远工工整整,板书永远一丝不苟,连最调皮的学生都对他又敬又怕。

这次获得去庐山“赣湘鄂教工疗养院”休养的机会,对父亲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誉。教育工会的通知书送到家里那天,父亲正在厨房淘米准备晚饭。他拆信的手微微发抖,读完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淘米,但水却溅到了围裙上。

同行的李桂芳老师是父亲多年的同事,说话轻声细语,待人极和善。

他们乘坐的是一辆老旧的长途汽车,颠簸在坑洼的砂石路上。李桂芳老师后来在给我讲过这一段经历。那时,我的父亲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和村庄。车窗外的风景从绿油油的稻田逐渐变成起伏的山峦,当远处出现庐山的轮廓时,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挎包带子。

赣湘鄂教工疗养院坐落在庐山一处幽静的山坳里,红瓦白墙的建筑群掩映在绿树丛中,远远望去宛如一幅水彩画。父亲和李桂芳老师拖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大门口,望着眼前这幢幢精致的别墅式建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疗养院的负责人是一位和蔼的中年人,听说父亲是从县里来的优秀教师代表,特意迎出来握住他的手说:“欢迎啊,同志们辛苦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房间宽敞明亮,两张单人床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台上摆着两盆盛开的茉莉花。最让父亲惊讶的是卫生间的设施——居然有可以淋浴的热水!他小心翼翼地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立刻倾泻而出,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李桂芳老师笑着说:“老姜,别光顾着看水管,快试试床铺。”父亲这才注意到床垫厚实柔软,躺上去就像陷进了一团云里。

饮食更是出乎意料的好。疗养院的食堂宽敞整洁,厨师据说是专门为苏联专家做饭的老师傅,手艺精湛。第一顿饭,父亲就尝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还有清蒸鲜鱼,汤汁鲜美得让人忍不住喝光最后一口。饭后端来的水果拼盘里,竟有新鲜的荔枝和龙眼,这在当时的小县城可是稀罕物。

休养生活以游山为主。清晨,父亲和李桂芳老师常常随着其他休养员一起,沿着蜿蜒的山路漫步。父亲走路很快,李桂芳老师需要小跑才能跟上。他们走过如琴湖,湖水清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远处的山峰;驻足花径,杜鹃花开得正艳,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登上含鄱口,壮观的云海在脚下翻腾,远处的鄱阳湖若隐若现,宛如仙境。父亲很少拍照,但在含鄱口,他还是和李桂芳老师合了一张影。照片里的父亲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站在悬崖边眺望远方,脸上是难得的放松表情。这张照片后来被父亲珍藏多年。

最让父亲难忘的是在庐山剧院观看黄梅戏《天仙配》的演出。那天下午,他们早早来到剧院,木质长椅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当幕布拉开,严凤英饰演的七仙女轻盈地出现在舞台上时,父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从未看过如此生动的表演——严凤英的眼神、手势、唱腔,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父亲后来告诉母亲,他特别喜欢七仙女唱“夫妻双双把家还”那段,简单朴实的歌词却道出了人间最美好的情感。

散场后,父亲和李桂芳老师在剧院门口徘徊了许久,希望能见到那些演员。没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严凤英和王少舫竟然从另一个出口走出来,被眼尖的观众认了出来。人群一下子围了上去,父亲和李桂芳老师也被挤在中间。严凤英微笑着向大家点头致意,父亲鼓起勇气说了句:“您演得太好了!”严凤英笑着点点头,那笑容比舞台上的七仙女还要亲切。

“仙人洞”之行则充满了意趣。那个被称为“双管齐下”的老艺人,能在写字时同时用两只手各执一支毛笔,左右开弓写下不同的字句。父亲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艺人挥毫泼墨。只见他笔走龙蛇,转眼间一副草书对联便跃然纸上:“泽国风光、东方太阳”。字迹遒劲有力,气势磅礴。父亲后来反复临摹这副对联,却总也写不出那种神韵。

在仙人洞附近的小摊上,父亲买了一本薄薄的庐山风光相册。翻开第一页,就是含鄱口的照片,父亲用铅笔在旁边写道:“1958年夏,与李老师同游。山高人为峰。”这本相册后来成了我们家的珍宝,虽然纸张已经泛黄,但每一页都保存完好。

休养期间的集体活动也很丰富。每天傍晚,休养员们会在庭院里集合,或唱歌,或下棋,或只是闲聊。父亲很少参与这些活动,但他会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露出微笑。有一次,疗养院组织了一场小型的文艺晚会,李桂芳老师被邀请朗诵诗歌。父亲坐在最后一排,看着舞台上的李老师神采飞扬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欣赏和赞许。一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离别那天,父亲和李桂芳老师站在疗养院的大门前合影留念。照片里的两人都穿着整洁的衣服,面带微笑,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远处的山峦。

返程的路上,父亲显得有些沉默。李桂芳老师问他:“回去后有什么计划?”父亲想了想说:“好好教书吧。”简单的几个字,却包含了他全部的人生信念。

回到单位后,父亲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然早出晚归,但父亲变得比以前爱笑了,偶尔还会哼几句黄梅戏的调子。他把在庐山拍的照片仔细整理好,放在一个专门的相册里。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那年冬天。经学生爱人邓明亮介绍,父亲认识了在浒湾小学当老师的母亲黎彩云。第一次见面是在浒湾小学。母亲后来告诉我,她当时看到这个穿着整洁中山装、说话慢条斯理的男人,第一印象是“像个读书人”。而父亲则被母亲温柔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所吸引。他们在浒湾订婚的那天,父亲特意穿上了去庐山时那件最好的中山装。

父亲曾说,1958年是美好的。且不说那个庐山之行不仅是一次简单的休养,更像是命运为他安排的一段插曲——在那里,父亲感受到了勤恳工作的美好。正是那次休养,父亲开阔了眼界。最美好的还是在那年,他遇见了我的母亲,获得了人生最美好的相遇。今天看来,那些看似平凡的瞬间,那些不经意的相遇,编织成了我们每个人独特的人生故事。庐山的云雾早已消散,但父亲的故事,连同那段关于勤恳、荣誉与爱情的记忆,却如同山间的松柏,永远青翠地生长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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