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斜斜地切进办公室的窗棂,在键盘上投下一片暖黄的光斑。我望着屏幕上跳动的文档光标,思绪却飘回了半个多世纪前那个泛黄的秋天——父亲的相册里,至今压着一张微微发黄的油彩照片,边缘已经有些氧化发脆,却始终被他收在最妥帖的位置。那是1958年的深秋,父亲与国际饭店旋转门外的梧桐叶一起,定格了一段被岁月浸得发亮的往事。
双塘中学的操场刚铺上黄泥巴,体育课的哨声里带着新鲜的金属味;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是刚用彩色粉笔画完的“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报头,墨迹还洇着未干的朝气。可就在这样的当口,父亲接到了新的调令——肃反办公室需要他这位“老骨干”回去,开展第六批肃反工作。
那时的肃反工作像根绷紧的弦,每个环节都容不得半分松懈。父亲风尘仆仆来到肃反办公室,才几天就接到去外调的工作。他和李梦霞伯伯同行,目的地是上海。那时的上海在外省人眼里,是座带着海风咸涩与摩登气息交织的城市,也是无数线索汇聚的关键节点。他们要去外调,要在一沓沓泛黄的档案里,拼凑出某些历史碎片背后的真相。
父亲第一次看到富丽堂皇的上海国际饭店。国际饭店的旋转门转得缓慢而庄重,父亲站在大堂里,仰头望着那楼顶——当时上海的最高处,玻璃幕墙反射着秋日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们住不起这样高级大饭店,只是来见识一下。忽然听见有人用浓重的金溪口音喊:“哎哟!这不是老姜吗?”转头望去,是老乡徐荣祥和吴锦章。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却浆得笔挺,显然是刚从单位赶来。原来他们也是来上海出差,也来参观这家当时被称为“远东第一高楼”的国际饭店里。
徐荣祥拍着父亲的肩膀笑:“你们来外调?巧了,我们刚从提篮桥档案馆回来,那里的暖气可真够劲儿!”四个人坐在大堂的藤椅上聊天,徐荣祥忽然说:“老姜啊,听说国际照相馆的油彩像照得跟真人似的,咱们难得来趟上海,要不要去留个影?”吴锦章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工作一辈子,总得留张体面的照片。”父亲起初有些犹豫——肃反工作讲究严谨朴素,哪有闲心拍照?可架不住几位老乡的热情,更架不住徐荣祥说的“就当给家里人带个念想”。于是四人步行十来分钟,来到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照相馆里飘着淡淡的定影液味道,化妆师给父亲抹了点腮红(他后来总说那是“生平第一次涂脂抹粉”),又帮他整理了衣领。镜头前的父亲坐得笔直,中山装的扣子系到最上一颗,眼睛亮得像藏着星子——那里面或许有对工作的执着,或许有见到老乡的松弛,又或许,是对这座陌生城市里突然涌来的温情的回应。照片洗出来那天,父亲捧在手里看了许久。油彩的质感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生动,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光。他说要把照片寄回家。
可就在他们查完提篮桥档案馆的第二天,吴锦章病了。起初只是说头晕,后来竟在去食堂的路上栽倒了。父亲和李梦霞伯伯赶紧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医生诊断是过度劳累引发的高血压,需要住院观察。病房里,吴锦章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却还开玩笑:“我这是给革命工作累倒的!”父亲守在床边,给他倒热水,又想跑去医院外的小邮局,问能不能把照片寄回家。“”不用你跑。”吴锦章拦住他,“我这病躺几天就好,照片我替你寄。你忙你的,外调任务重要。”父亲拗不过,只好把照片交给他,又反复叮嘱:“别折坏了。”,三天后,父亲和李梦霞伯伯要返程了。临走前,吴锦章已经能下床走动。
火车开动时,父亲从车窗探出头,看见吴锦章还站在站台上挥手,蓝布工装在秋风里微微晃动。后来那张油彩像果然寄到了家里,母亲把它压在衣柜的玻璃板下。而父亲与吴锦章叔叔的友谊,也从那次偶然的相遇开始,跨越了半个多世纪。
父亲这次来上海,还带着另一桩重要的私事——受太外祖父的嘱托,去浦东拜访一位故人。太外祖父年轻时曾在上海滩闯荡,后来在一位王赉卿先生的商行里当账房先生。那位王先生是宁波帮的人,为人厚道,在太外祖父最困难的时候,不仅留他在商行做工,还在他返乡时资助了盘缠。我的太外祖父在我的父亲面前念叨最多的就是“欠王先生的情,一定要还。”父亲拿着地址找到浦东的一处老宅院。青砖黛瓦的门楼爬满了爬山虎,门环上的铜绿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开门的是王老先生的孙子,听说父亲是从金溪浒湾来的,特意进去通报。王赉卿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却精神矍铄。他坐在堂屋的藤椅上,听父亲说起太外祖父的名字,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哦!老李啊!那个账房先生,算盘打得噼啪响,字写得比印刷的还齐整!”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旧相册,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太外祖父穿着长衫,站在商行的柜台后,眉眼间竟与我的父亲有几分相似。两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父亲说,王老先生讲起当年的生意经,讲起上海开埠时的风云变幻,声音里带着怀念;而父亲则反反复复讲起太外祖父总念叨着要回浦东看看。临走时,王老先生塞给父亲一个布包,里面是两盒点心:“替我带给老哥哥,就说……就说他的情,我也要记一辈子。”
1958年的上海之行,最终以圆满收尾。父亲和李梦霞伯伯带着查到的档案,带着王老先生的点心,踏上了返程的火车。车窗外的风景从繁华的都市逐渐变成广袤的田野,父亲心里装着对家人的牵挂,也装着对工作的责任。
回到肃反办公室后,他们整理好外调材料,第六批肃反工作在1959年9月顺利结束。档案像一条条归海的河流,分别移交给了组织部、公安局和档案馆——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藏着无数人的命运轨迹,而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是这些轨迹的梳理者与守护者。
这以后,父亲被分配到公安局秘书科,原以为能继续发挥文书特长,可没过多久,他就觉得有些不适应。每天的工作大多是整理文件、抄写报告,与他想象中“干革命”的热火朝天不太一样。某个午休时分,他敲开了公安局领导曹德彦政委的办公室门。“"曹政委,我想去学习。”父亲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填好了教育学院化学系的表格,已经被录取了。”曹政委站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哦?学化学?”他笑了,“我当年只读了三年冬学(识字班),不也照样干革命?”顿了顿,他又说:“你读了那么多书,还读什么书?你要是觉得公安局工作不合适,不如回学校去——学习的事以后再说。”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在1959年10月,背着简单的行李去了陆坊。学校的教室是几间土坯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但他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曹政委的话——革命不只是查档案、抓特务,更是点亮每一颗求知的心。
如今那张油彩像还在父亲的相册里。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仔细地端详,父亲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盛着的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热忱与纯粹。
有时我会想,父亲的一生就像那张油彩像——经历了岁月的氧化,却始终保留着最初的色彩。他在肃反办公室里寻找真相,在公安局秘书科里守护秩序,在陆坊的讲台上播种希望;他在上海的街头偶遇老乡,在病房里托付信任,在浦东的老宅里延续情谊。这些看似零散的片段,串联起的是一个普通人最真实的生活底色:既有对工作的忠诚,也有对生活的热爱;既有原则的坚守,也有人情的温度。这一张油彩像里,有国际饭店的旋转门,有浦东老宅的青砖墙,还有1959年秋天,父亲背着行李走向陆坊时,身后飘落的梧桐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