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赣东大地的冻土才刚刚松动,抚河的水面还漂浮着未化的薄冰,浒湾镇的青石板路上已能听见春草破土的细微声响。
我的祖父蹲在堂屋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火星明灭,映照着他那张被岁月犁出深沟的脸。祖母坐在八仙桌旁纳鞋底,针线穿梭间,她不时抬头望向窗外——邻居家龙华仔裁缝铺的窗户透出昏黄的油灯光,那灯光像一根细针,刺在她的心尖上。“华仔那手艺,在这一片可是响当当的。”祖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下传来,“你要是跟他学,不出三年,准能独当一面。”父亲站在堂屋中央,十六岁的少年身量已经抽条,却仍带着几分少年的单薄。他听着祖父的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即应声。龙华仔裁缝铺就在隔壁,那“哒哒”的剪刀声和缝纫机的“轧轧”声,日复一日地穿透薄薄的砖墙传入他的耳中。
曾经,在父亲幼时的记忆里,裁缝总是一个弯腰驼背的形象,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老茧,终日与布料和线头为伴。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观念里,裁缝是“女人干的活”,至少是“没出息的男人”才从事的职业。
“我不想学裁缝。”父亲终于说道,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池塘,激起一圈圈涟漪。祖父的烟杆重重地在门槛上磕了两下,烟灰簌簌落下。“放着好好的手艺不学,你想做什么?回裡姜种田?还是在浒湾街上瞎闹?”祖母放下手中的鞋底,针线在指间缠绕。“不要逼他,让他自己想想吧。”她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温和,却也藏着无奈。
父亲没有回答,转身走出了堂屋。夜色如墨,他站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仰望着天空中稀疏的星星。远处浒湾街上的灯火零星闪烁,其中有一处是浒湾小学的窗户,那里曾是他读书的地方。父亲想起不久前,他在学校后墙上看到一张残缺的招生广告,上面模糊地写着“抚州师范(前临川师范)”几个字,当时他只是匆匆一瞥,并未在意。而现在,这模糊的记忆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悄然发芽。
时间像抚河水一样缓慢流淌。转眼到了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货,空气中飘散着腊肉和年糕的香气。祖父终于放弃了让父亲学裁缝的念头,转而托人给父亲在镇上的杂货店找了个学徒的位置。父亲默默接受了安排,但每天傍晚,当店铺打烊后,他总会绕道经过浒湾小学,透过那扇紧闭的校门,想象着里面可能发生的一切。正月的浒湾街头,寒风依然刺骨,但人们的脸上已经洋溢着新年的喜气。大年三十那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帮着家里贴完春联,忽然在浒湾街的布告栏前停住了脚步。一张崭新的红纸公告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上面清晰地印着“抚州师范春季招生简章”几个大字。父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站在布告前,一字一句地读着招生要求:年龄十六至二十岁,初中或同等学力,身体健康……
“抚州师范……”父亲喃喃自语,这个词在他舌尖上滚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他知道,那是培养教师的摇篮,是通向另一种人生的大门。回到家,父亲把招生广告的事情告诉了祖母。祖母正在灶台前忙碌,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师范?那不是要当先生的吗?”她擦了擦手上的水,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可家里……”“我想去试试。”父亲打断祖母的话,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祖母望向父亲,看到了儿子眼中从未有过的光芒。她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你爹爹那边……”“我自己跟他说。”父亲说。
晚饭桌上,气氛异常沉闷。祖父照例喝了几杯米酒,脸颊泛红。父亲鼓起勇气,把招生广告和自己的想法又陈述了一遍。祖父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酒杯里的酒溅了出来。“胡闹!放着好好的杂货店学徒不做,去考什么师范?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吗?你知道那要读多少书吗?”父亲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沿。祖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争辩。“我……我想去区政府开个介绍信。”父亲突然抬起头,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肖凤光和邓发元他们也想去考。”祖父的脸色变得铁青。肖凤光和邓发元是父亲在浒湾小学的同学,两家都是普通农户,没有什么背景。祖父知道,一旦父亲和这些“同样没出息”的孩子混在一起,事情就更难挽回。
“介绍信?你以为区政府是你家开的?”祖父冷笑一声,“没有我的允许,谁会给开?”年夜饭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夜里,父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透过窗纸的缝隙,他能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梅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图案。他想起小时候,外婆曾指着那棵梅树对自己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当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现在却似乎隐约有所感悟。
大年初四清晨,父亲比往常起得更早。他悄悄起床,摸黑来到浒湾区政府门口。冬日的黎明漆黑如墨,父亲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看见一个值班的工作人员推门出来。“同志,我想开个报考师范的介绍信……”父亲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工作人员打量着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皱了皱眉:“这么早?你知道开介绍信需要什么手续吗?”父亲摇了摇头,但随即又点了点头:“我知道需要家长同意,但我父亲……他不同意。我只是想试试……”工作人员叹了口气,把父亲让进屋里。“你先坐下等一会儿,我去问问主任。”等待的时间漫长如一个世纪。父亲坐在冰冷的木椅上,听着外面逐渐响起的新年鞭炮声。终于,工作人员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区政府公章的介绍信。“主任特批的。”工作人员说,“不过小伙子,你要想清楚,师范不是那么好考的。”父亲接过介绍信,双手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秘密联系了肖凤光和邓发元,三人约定正月初七一早,在浒湾码头集合,一同前往抚州报考。正月初七,天还未亮,父亲就悄悄起床,把三块压岁钱——他全部的盘缠——小心地包在一张油纸里,塞进了贴身口袋。这三块钱是年前他的外婆偷偷塞给他的,说是让他买件新衣服过年,他却一直没舍得用。
浒湾码头笼罩在晨雾中,抚河的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两岸朦胧的山影。父亲赶到时,肖凤光和邓发元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三个少年见面后,简单交谈了几句,便沿着河岸寻找渡船。“你们真的决定要去?”邓发元问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我听说这次考试有五百多人报名呢。”肖凤光拍了拍邓发元的肩膀:“不去怎么知道不行?人生能有几次搏?”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口袋里的介绍信和那三块钱。渡船靠岸时,船夫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他打量着这三个衣着朴素的少年,咧嘴笑道:“去抚州考学的吧?”三个少年惊讶地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我在这条河上摆渡几十年了,送走过不少读书人。”船夫立在船头慢悠悠地说,“船到抚州两元。”父亲听了船到抚州两元后,伸手到贴身口袋,怔怔站在岸边不说话。
肖风光仿佛看透了父亲的心思,他拉过邓发元说:“我们要走着去!”有拉起父亲的手,三个少年就这样迈步在抚河边。
快到抚州城,父亲望着渐渐开阔的河面,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忐忑。他知道,进入这个城,他将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一个可能改变他一生的机会。
抚州城的城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三个少年按照路人的指引,向城中心的孔子庙走去。抚州师范的临时考场就设在这座古老的庙宇里。庙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有的在低声背诵,有的在踱步思考,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又兴奋的气氛。“看,那么多人都来了。”邓发元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肖凤光却昂着头:“怕什么?我们又不比别人差。”父亲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介绍信和那三块钱,感受着它们带来的重量和温度。
孔子庙的大门已经打开,考生们排着长队依次进入。庙内的大殿被临时改造成考场,几排长桌长凳整齐排列,监考老师神情严肃地站在一旁。考试分为笔试和面试两轮。第一天的笔试科目是语文和算术。父亲拿到试卷时,手心微微出汗,但当他看到那些熟悉的题目时,紧张感渐渐消退。他想起浒湾小学的许老师,那位说话慢条斯理的老师,曾如何耐心地讲解每一个知识点;他想起了自己如何在煤油灯下熬夜读书,如何在柜台后面背诵课文……父亲握着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直到交卷铃声响起,他才长舒一口气。
走出考场时,他看见肖凤光和邓发元站在庙门外的一棵古树下等待。“感觉怎么样?”肖凤光急切地问。父亲笑了笑:“还行。你呢?”“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没做完。”邓发元懊恼地说,“时间太紧了。”第二天公布考试结果,五百多人参加考试,有一半人被刷掉,他们却都通过了。接着下来是面试。二百多名通过笔试的考生中,又将有一半多人被淘汰。面试的题目五花八门,三天紧张的考试结束后,父亲和同学们走出孔子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但他们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等待结果的日子往往比考试本身更加煎熬。
回到浒湾后,父亲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和肖凤光、邓发元一起去了河边。三月的抚河已经开始解冻,水流比冬天湍急了许多。三个少年坐在河岸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河水出神。五天后,消息传来。父亲和肖凤光双双被录取了!而邓发元虽然未能考上师范,却收到了联合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当父亲颤抖着手接过那张录取通知书时,他仿佛听到了命运之门开启的声音。
回到家,祖父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父亲回来,他停下手中的斧头,眯起眼睛看着儿子手中的纸张。“怎么了?”祖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父亲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了那张录取通知书:“我考上了抚州师范。”祖父的手停在半空中,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祖母从厨房冲出来,一把抢过通知书,手微微发抖地看了又看。“真的考上了?”祖父的声音有些嘶哑。父亲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那天晚上,浒湾镇的夜空格外晴朗,星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钻石。祖父破例拿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米酒,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祖父给父亲倒了一杯酒,自己的杯子却斟满了茶水。“喝吧。”祖父说,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柔和,“喝了这杯酒,你就真正长大了。”父亲双手捧着酒杯,感觉那酒杯有千斤重。他看了一眼祖父,又看了一眼祖母,然后一饮而尽。“抚州师范……”祖父喃喃自语,“那可是培养教书先生的地方啊。”祖母悄悄抹了抹眼角。父亲知道,这个结果不仅改变了他个人的命运,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整个家庭的期望。
三月中旬,父亲收拾简单的行囊,告别了家人,踏上了前往抚州的求学之路。这一次,他不再是偷偷摸摸地沿着抚河走过,而是昂首挺胸地走向自己选择的未来。抚河的水流依旧,但河岸上的那个少年,已经迈出了改变人生的第一步。多年后,当我的父亲回忆起1952年那个春天的求学之旅,他总是感慨万千。他说,那不仅仅是一次考试,更是一个乡村少年对命运的抗争,对未来的勇敢选择。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正月清晨,他站在浒湾码头上,望着抚河水面时心中萌生的小小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