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冬天像一场漫长的梦。雪粒子打在窗棂上的声响还残留在记忆里,开春的风却已经裹着料峭的寒意钻进衣领。我的父亲被被借调县委肃反办公室工作,参与新中国成立以后得第四批肃反。
父亲作为单位里政治可靠的骨干,被临时借调到县委肃反办公室,并被派驻琉璃乡和浒湾镇,任务是组织干部们集中学习中央文件,向群众宣传政策精神。
父亲进一步发挥了在临川师范学到的知识。他在简陋的会议室里组织大家学习,在乡间的土墙上用石灰水刷写标语。父亲他们白天走村串户讲解政策,晚上围坐在油灯下整理材料,每个人的笔记本上都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大约过了个把月,各地抽调的人员陆续集中到县城办公。
新成立的肃反办公室设在县政府大院西侧的一间平房里,推开门就能闻到油墨与纸张混合的气味。父亲被分配在综合组,负责文书处理和协调联络。办公室的负责人是周赓斋(周波)同志,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周主任”。周主任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说话时条理清晰得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周主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可对待下属却格外温和。我的父亲刚去报到那会儿,他特意过来拍拍父亲的肩膀说:“小姜啊,咱们这工作既要讲原则,也要有温度。”这句话父亲记了一辈子。
办公室里有七八个人,大家挤在两张拼起来的长桌前办公,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和最新政策文件汇编。每天清晨,伴随着公鸡打鸣声,我的父亲总是第一个进开办公室的人,等同志们都到了,热气腾腾的茶缸子已经摆上了桌。三月的某个周末的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父亲正在核对一份重要材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姑娘搀扶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匆匆走进来,老太太手里还攥着块皱巴巴的手帕,不停地擦着眼泪。“姜同志!”她一进门就认出了父亲,“赓斋不在家,亚平这孩子突然发起高烧,说着胡话,手脚直抽筋,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原来这位老太太是周主任的母亲,大家都称她“周婆婆”。她口中的亚平,正是周主任的大儿子周亚平。我的父亲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扶周婆婆坐下慢慢说。周主任前两天刚动身去赣州参加全省肃反工作表彰大会,家里只剩下周婆婆带着孙辈。小亚平原本活蹦乱跳的,谁知下午突然说头疼,接着就发起高烧,现在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话,小手小脚还不住地痉挛。父亲心头一紧,立即意识到情况紧急。那时候县城医疗条件有限,像这样的高热惊厥必须尽快送大医院。父亲二话不说,先帮周婆婆倒了一杯热水,让她先歇着,自己则快步走向办公室。他先找出周主任留下的紧急联系人名单,确认了赣州会议的具体地点;又跑去找分管后勤的同志,说明特殊情况,按规定办理了借款手续——那时候出差都预支少量费用,但紧急看病需要额外申请;接着又去总务科领了足够的全国粮票,确保路上饮食无忧。最棘手的是交通问题。当时从县城到抚州的班车每天只有两趟,最近的一班已经开走了。
父亲当机立断,拿起电话联系了县政府的吉普车。司机老李是个热心人,听说有紧急情况,立马发动了车子。父亲跑回办公室,把办好的借款单、粮票和一张写有抚州人民医院地址的纸条塞进口袋,又匆匆赶回家拿了件厚外套——初春的夜晚,风还很刺骨。等他们赶到周婆婆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亚平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双眼半睁半闭,嘴角溢出些白沫。父亲蹲下身检查孩子的瞳孔和呼吸,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周婆婆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这孩子他爸……”话没说完就哽咽起来。父亲安慰道:“老人家您别急,咱们这就送亚平去抚州,那里的医院条件好。”他转身对司机说:“老李,麻烦你开快点,但一定要注意安全。”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父亲一手抱着昏睡的亚平,一手紧紧攥着周婆婆的手。夜色如墨,只有车灯照亮前方短短的一段路。亚平的体温高得吓人,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父亲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孩子,又让周婆婆用湿毛巾不断给孩子擦额头降温。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艰难行驶,终于在深夜抵达了抚州人民医院。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父亲抱着亚平冲进大门,值班医生闻声赶来。经过初步检查,医生诊断为急性脑膜炎引发的高热惊厥,需要立即住院治疗。父亲跑前跑后办理住院手续,用预支的款项垫付了医药费,又按照医生的要求准备了必要的用品。当亚平被推进病房,输上液体的那一刻,周婆婆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父亲守在病床前直到凌晨。亚平的烧渐渐退了,但依然昏迷不醒。他轻轻握着孩子的小手,想起周主任平时工作的样子——那个永远镇定自若、把困难扛在肩上的领导,此刻他的家人正需要帮助。天蒙蒙亮时,亚平的眼皮终于动了动,微弱地叫了一声"“妈妈”(奶奶)。周婆婆扑到床前,紧紧抱住孙子,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三天后,周主任从赣州开会归来。会议表彰了一批先进工作者,周主任也在其中。他在赣州开会时,我的父亲给他发了电报:“亚平病已脱险,勿念,安心参会。”简单的几个字,让他瞬间红了眼眶。会后返程时,周主任特意在抚州下了车。当他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恢复精神的亚平和守候多日的父亲时,这个平日里严肃的汉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用力摇了摇,眼眶湿润却笑着说:“小姜啊,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亚平虽然还虚弱,但看到爸爸进来,努力睁开眼睛,轻声喊了句“爸爸”,又看了看旁边的我的父亲,小声叫了声“姜叔叔”——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父亲。这件事之后,周主任一家与父亲的关系更近了。每次见面,周婆婆都会拉着父亲的手说个不停;亚平更是把父亲当成了最亲的亲人。从那以后,无论亚平长到多大,每次见到我的父亲,总是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姜叔叔”。这份情谊超越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成为了那个特殊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真挚情感的见证。
肃反运动结束后,父亲回到了原单位工作。但那段在肃反办公室的日子,特别是与周主任一家的情谊,却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多年后,当我问起父亲这段经历时,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都是应该做的。”但在我心中,那个寒冬腊月里奔走的身影,那个在吉普车上紧紧守护病人的青年,那个跨越职务等级的深厚情谊,都如同春天里破土而出的嫩芽,展现着人性中最温暖的光芒。
如今六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肃反办公室早已不复存在,县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每当我走过县政府旧址,总会想起父亲讲述的这个故事。在那个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年代,人们不仅有着坚定的信念,更保持着最朴实的人性温暖。就像父亲常说的:“工作要一丝不苟,待人要真心实意。”这份初心,或许比任何运动都更值得铭记。
春风又绿江南岸。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我仿佛又看见年轻的父亲站在乡间小路上,目送周主任一家远去的身影;看见吉普车在山路上颠簸,车灯划破黑暗;看见病房里,三个不同辈分却心意相通的人,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着什么是真正的同志情谊。冬去春来,岁月流转,这份跨越时空的温暖,始终如一缕阳光,照耀着我们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