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秋天,我父亲——那时还是个刚满六岁的孩童——被送进了家乡裡姜的烈八公祠。这座始建于清代中期的宗祠,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在晨曦中显得庄严肃穆。祠堂的大门常年敞开,门槛上磨出了光滑的凹痕,见证着无数像我父亲这样的农家子弟迈入知识殿堂的第一步。启蒙老师饶国平先生是个瘦削的中年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总是闪烁着温和而坚定的光芒。他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父亲回忆说,饶老师批改作业时极为认真,红笔圈出的错别字旁总会附上工整的示范。祠堂的正厅就是教室,十几张粗糙的木桌椅整齐排列,天井的光透射下来。清晨的读书声是烈八公祠最美的晨曲。那时的父亲和同村的孩子们一道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人之初,性本善”,声音在古老的梁柱间回荡。父亲特别记得冬天上课的情景:生铁铸的炭盆里炭火噼啪作响,孩子们冻红的手指在砚台上呵气,墨汁在毛边纸上晕染开来。饶老师常常会突然走到某个孩子身后,轻轻抽走他正在描红的习字本,若发现写得端正,就会当众表扬,那孩子便能获得一块珍贵的芝麻糖。祠堂的对面有一棵百年老桂树,每到秋天便香气四溢。父亲和小伙伴们课间常在那里玩耍,追逐打闹时惊起的麻雀扑棱棱飞过屋檐。有时饶老师也会加入他们的游戏,教他们玩一种叫做“投壶”的古老游戏,用竹筒和鹅卵石模拟古代士人的雅趣。这些点点滴滴,都在父亲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文化的种子。
1945年抗战胜利的喜悦尚未褪去,赣东地区的局势却愈发动荡。父亲曾经给我讲过那个血色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十几名蒙面土匪突然冲进村子,挥舞着明晃晃的大刀。祖父为了保护家中的存粮,被土匪用枪托击中头部,又挨了好几记闷棍,倒在血泊中时已经不省人事。祖母哭喊着用破衣襟为祖父包扎,血迹很快浸透了粗布。这次劫难给全家带来了毁灭性打击。祖父躺在床上三个月不能动弹,家中粮食被洗劫一空,连房梁上的腊肉都不翼而飞。太外祖母——这位经历过晚清民初动荡岁月的老人,看着一贫如洗的儿女,毅然决定带他们举家迁往相对繁华的浒湾镇。用太外祖母的话说,“那里水路通达,总能讨口饭吃。”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年幼父亲的头,眼神坚定得像礁石。迁徙的路途充满艰辛。父亲坐在一辆破旧的独轮车上,看着沿途荒芜的田野和逃难的人群。经过一天的行程,他们终于抵达了浒湾这个赣东重镇。初到浒湾的日子同样艰难,一家人先借住在罗家巷童家的偏屋,潮湿的泥地上铺着稻草当床。后来又搬过宋家园祥和面店的后院,厚生祥油行后面的储物间,每一处住所都只容得下一张窄床和一张小桌。最难忘的是暂居福建药业会馆的那段日子。会馆里飘荡着草药苦涩的香气,父亲常看见药工们捣药时扬起的粉尘在阳光下飞舞。夜晚,老鼠在房梁上奔跑的声音格外清晰,父亲蜷缩在角落里,听着窗外抚河的水声渐渐入睡。这些辗转的居所,成为父亲童年记忆中不可磨灭的片段。
浒湾镇依偎在抚河之畔,像一艘停泊在时光长河里的古老船只。父亲初见浒湾时,就被这座“小上海”的繁华景象震撼了。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挑夫们赤裸的上身闪着汗水的光泽,扁担吱呀作响;码头上,搬运工人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大米从船上卸下,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清香。粮行的景象尤为壮观。“华丰”、“协和”、“茂盛”等十余家大粮行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机器轰鸣声昼夜不息。父亲常站在仓库外,看稻谷如金色瀑布般倾泻而下,经过机器的筛选和打磨,最终变成晶莹剔透的大米。这些粮食通过抚河运往南昌,再经赣江直达长江下游,最远到达南京、上海。纸业是浒湾的另一张名片。前店后坊的书铺街上,空气中永远飘荡着新鲜纸张的气息。父亲特别喜欢看工匠们制作宣纸的过程:檀皮和稻草在石灰水中浸泡,然后经过反复捶打、晾晒,最终变成薄如蝉翼的宣纸。那挂着“籍著中华”匾额的店铺里,时常能看到文人墨客驻足选购,他们谈论着书法字画的神情,让年幼的父亲心生向往。商业的繁荣催生了形形色色的店铺。布店里,“四君子”、“小鸡青”、“毛士林”、“龙头细布”等布料色彩缤纷;南北杂货店里,“品芳斋”的糕点、“懋和”的酱菜、“聚成”的干货应有尽有。父亲给我讲过他第一次吃到“品芳斋”的云片糕时让他回味良久的那种甜而不腻的滋味。夜幕降临时,浒湾展现出另一番面貌。茶楼酒馆里灯火通明,“小有天”的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听众们屏息凝神;“品仙居”的二胡声如泣如诉;“民顺楼”的猜拳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浒湾独特的夜曲。
浒湾的水面上倒映着纷繁复杂的社会图景。黑社会组织如同河底的暗礁,看似无形却无处不在。“同善社”的信徒们手持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一贯道”的道场里香烟缭绕;“青帮”的码头工人有着独特的暗语和手势。这些组织构成了浒湾地下社会的权力网络。更令人瞠目的是那些带有帮派色彩的行业团体。“扁担队”垄断了上市湾的货物搬运,“篙子帮”控制了下洲尾的船只停泊,而由街头小混混组成的“露卵队”和“打滚队”则专门敲诈勒索外地商人。父亲曾亲眼目睹一个外地布贩被“打滚队”围住,最后不得不留下大半货物才得以脱身。各行各业的霸主们则构成了明面上的权力结构。石匠头子唐满仂身材魁梧,说话时中气十足;丐帮主刘贵仔虽然衣衫褴褛,却能指挥上百名乞丐;船帮兄弟田小梅、田小安在水上说一不二;陈发元和丁官兴各自统领一方水域。这些人物如同江湖中的诸侯,维持着浒湾独特的社会秩序。在这复杂的生态中,普通百姓如履薄冰。父亲家租住的每一处房子,房东都会仔细盘问家庭背景;父亲上学路上,总要避开某些帮派的势力范围。这种环境塑造了父亲谨慎小心的性格,也让他过早地见识了人性的复杂。
尽管社会环境复杂,浒湾的文化底蕴却异常深厚。民间艺术在这里蓬勃发展:春天的花灯会绚烂夺目,各种造型的彩灯照亮了整个夜空;迎神赛会时,抬阁上的孩童扮作各路神仙,引得众人驻足观看;端午节的水上龙舟比赛,鼓声震天,桨影翻飞,岸边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瓦子灯和放架花是浒湾独有的民俗。父亲记得那些夜晚,匠人们点燃特制的烟花架,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放,孩子们兴奋地又蹦又跳。衣裳会是浒湾特有的婚俗,新娘的嫁衣要在全镇巡游展示,每件绣品都凝聚着绣娘的心血。宗教场所星罗棋布,构成了浒湾的精神图谱。“灵谷岭”上三教共存,佛道儒的香火交织在一起;“疎山寺”的大雄宝殿历经六朝风雨,依然巍峨耸立;“观音阁”里送子娘娘慈眉善目,总有求子的妇女虔诚跪拜;“万寿宫”里许仙真君守护着商人们的平安;“天后宫”中妈祖娘娘是船民心中的守护神;“财神殿”里赵公元帅手持金鞭,保佑着生意兴隆。这些文化元素如同养分,滋养着少年父亲的心灵。他在万寿宫的私塾里继续学业,从烈公八祠转到国民二中心小学,在邹华钦校长的严格教导和许进阶班主任的悉心关怀下,逐渐成长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少年。1949年,父亲从国民二中心小学毕业,后来又延迟到1950年春从商小毕业,这段求学经历为他日后的人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浒湾的山水塑造了父亲坚韧的性格。抚河的水流湍急处,父亲学会了游泳;河滩上的鹅卵石,被他捡来当作写字的垫板。河水不仅养育了两岸的人民,也洗涤着父亲的童年记忆。镇上的市井生活教会了他生存的智慧。在米行里,他学会了辨别大米的优劣;在布店里,他懂得了如何挑选合适的布料;在茶馆中,他听懂了人情世故的微妙。这些经验如同无形的财富,伴随他一生。
父亲生前每当谈起浒湾时,眼中总会闪烁着特殊的光芒。那个承载了他童年与少年时光的古镇,那个三教九流汇聚的水陆码头,那个给予他文化滋养和精神印记的地方,永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坐标之一。从烈八公祠到国民小学,从山沟沟到“小上海”,父亲的启蒙之路,正是在这跌宕起伏的迁徙与成长中,完成了对世界最初的认知与理解。抚河依旧流淌,浒湾的故事仍在继续。而我的父亲,这个从裡姜大山走出来的少年,带着浒湾赋予他的勇气与智慧,走向了更广阔的人生舞台。每当我想起这些,仿佛也能看见那个六岁的孩子在祠堂里摇头晃脑读书的模样,听见抚河上永不消逝的桨声与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