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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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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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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连载

第一章 敬祖训,敬家国,敬这绵延不绝的烟火人间

秋深时回裡姜,村口老樟的浓荫里总浮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我蹲在青石板上,看阳光穿过枝桠在“大夫第”斑驳的门楣上跳跃——这是父亲出生的老宅,门簪上“耕读传家”四个楷体已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当年的工整。父亲说,他出生那日是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五行缺土,乳名唤作“培”,官名姜敬群。那时节,姜家的天井里飘着苦楝树的碎叶,灶间米缸见了底,可太爷爷姜士林的牌位还供在中堂,墨迹未干的族规拓片在风里簌簌响。

要讲父亲的家世,得从太爷爷姜士林说起。他曾经是在汉口的江西商会会长,是姜家真正的创业者,裡姜人提起“笃厚公”,总要说“那是个把心血熬成灯油的人”。太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了诗书传家的门庭,便想着在故里建座书院。他把自己在汉口做生意的钱捐出来,在村西头选了块背山面水的地。地基原是片荒坡,他带着族人挖泥搬石。书院落成那天,他站在台阶上念自己写的诗:“嘹亮书声透碧轩,客来叩户寂无喧。传家胰祗行三礼,立志尤宣守一言。好继缣缃承列祖,还看禁欲裕诸昆。十年树木恩先泽,桃李成翳阴子孙。”风掀起他的粗布长衫,院角的桂树刚打了骨朵,后来那树长得极盛,花开时满院碎金,书声便裹着花香飘出半里地。

碧阴书院不只是读书处。太爷爷定下规矩,族中贫寒子弟可免费来读,冬日送炭,夏日送粮。晨读《三字经》,午习算术,晚诵诗词。有年冬天特别冷,太爷爷让人买来棉花布匹等,给孩子们做了暖耳。如今书院只剩几堵断墙,墙根却总坐着晒太阳的老人。我想,他们一定能够听见风里的书声和当年是一个调儿。

太爷爷的心思不止在书院。他牵头重修姜氏宗祠,族里凑的钱不够,他他独自承担经费;修家谱时,他亲自核对每一代人的生卒年月,连嫁到邻村的姑婆都托人捎来回信;又置了二十亩众田,收的租子用来办义学、修桥铺路。最让里姜人念叨的,是那条直通浒湾的石板路。从前去浒湾要走泥巴道,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太爷爷带着族人挑石头、和砂浆,手被石子划得鲜血淋漓,却笑着说“这是给子孙铺的路”。路成那天,族里摆了三天流水席,敲锣打鼓从村头敲到村尾。“一请。二催。三上席”。至今村里还留着规矩:哪家有喜事,听见锣响就得备席,不到场的自己担着人情——这是太爷爷当年定下的“礼数”,他说“日子再难,礼不能废”。

太爷爷四十二岁那年去世。听父亲说,他是为生意积劳成疾。原本是每天咳嗽,他并不在意,还是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奔波在汉口、长沙、江西等地,最终在汉口去世。灵柩运回里姜那天,漫天都是细雪。曾祖母肖氏穿着素麻孝服,扶着棺材一步步挪进村。她的鞋跟沾着泥,鬓角的白发结着冰碴,却始终没掉过一滴泪。后来族里要劝她回汉口的娘家,她摇头:“我嫁的是姜家的人,要守着姜家的根。”那年祖父姜砚田才八岁。她守着几间老屋,种几亩薄田,白天纺线换米,夜里教祖父识字。有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曾祖母翻出陪嫁的首饰去当,当票叠了一抽屉,却始终没动过太爷爷留给她的账本——那是太爷爷留下的生意往来记录,还有一些亲友的借款字据,她说“这是姜家的脸面”。曾祖母是在一九四二年去世,由于家境贫寒,她的灵柩在堂屋里停了三年,直到抗战胜利那年才落土安葬。

父亲的家族里,经商的基因像条隐秘的河,从曾外祖父那里就开始流淌。曾外祖父李财喜是南城万坊人,在浒湾开着间南杂店,货物从景德镇运到南昌,马队铃响能串起半条抚河。外公李麒龄更了不得,他和人合股开了“厚生祥油行”,占了三分之一的股份,又常年在上海和宁波跑生意。小时候父亲总翻他外公的旧账册,纸页泛着茶渍,写着“红烛三百箱,发往汉口”“桐油五十桶,转销杭州”。外公回来时总带些新鲜玩意儿:上海的月份牌、杭州的丝绸帕子。但商路从来不是坦途。父亲的叔外祖父李绍先在上海做颜料生意,赶上战乱货船被劫,血本无归;李绍兴改名李岐峻回了浒湾,在应钦中学小学部教书。姑母李月仙嫁去福建,姨父母徐福元、李宝珍在南城开米行,遇上兵荒马乱,米缸被抢,只能带着孩子逃到乡下。

最让父亲感慨的是姻公徐槐青。他的故事,总带着传奇色彩。他在南城西大街的作坊里生产的纸张,曾是赣东地区书院的指定用纸。这位商业巨子在南城西大街开着“恒源记”作坊,又在南昌做纸业生意。最令人称奇的是他与伪省长熊式辉对簿公堂的往事,据说官司一直打到南京总统府。父亲的这位姻公解放后担任了省政协委员,父亲说他晚年总念叨“做生意要守良心,做官要守国法”。1958年他去世时,灵堂里挂的不是挽联,是他当年状告熊式辉的诉状抄本——墨迹虽淡,却写满了商人的骨气。

父亲幼年最亲的是舅舅李小宝。舅舅比父亲大两岁,总带着他在浒湾的青石板路上跑,看油行的伙计搬油桶,听码头工人喊号子。1949年深秋,舅舅跟着部队去了台湾,可这一别,竟是永诀。

父亲说,他的童年是闻着药香、听着算盘声长大的。祖父姜砚田守着几亩薄田,租子勉强够糊口;祖母李瑶珍纳鞋底、补衣裳,把每一文钱都掰成两半花。可家里的老书箱总敞开着,《唐诗三百首》《朱子家训》就放在最上层。父亲的外祖父教他认“人”字,说“人字两笔,一笔写担当,一笔写良心”;外祖母缝补时总哼着童谣,平时给他讲《山海经》的故事。

如今里姜村变化很大,每年清明,族人还是会聚在宗祠,烧一炷香,念一遍族规;敲锣开席的习俗还在,哪家娶媳妇,锣声一响,全村的桌子都凑了过来;父亲至今保留着外公的旧账册,说“这是姜家和李家的交情,不能丢”。站在“大夫第”的院子里,我望着村口的老樟,它的枝桠间仿佛还飘着当年的书声。父亲说,太爷爷当年建书院,是希望家族的子孙“腹有诗书”,是要我们“不忘根本”;太爷爷的格局、太外公的商路,都在说“人走得再远,根要扎在土里”。

我的父亲姜敬群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他常说起童年时蹲在灶台边,看母亲李瑶珍用米糠熬粥的情景。那些金黄色的粥汤在粗瓷碗里晃荡,倒映着母亲疲惫却温柔的眼睛。

外祖家是父亲重要的庇护所——那位在上海滩经商的舅公李绍先(李岐峻),每次回乡都会给这个聪明伶俐的外孙带些新奇玩意。我见过父亲珍藏的一个小算盘,据说是他十岁生日时舅公所赠,算珠被摩挲得发亮,见证了一个没落家族子弟对知识的渴望。

父亲说过,最令人唏嘘的是叔外祖父李绍兴(寿龄、李岐峻)兄弟。他们飘忽不定的工作经历,折射出那个动荡年代知识分子的困境。这位在特殊时期更名为“岐峻”的知识分子,其人生轨迹恰如他改名时所寓意的“歧路求峻”。

而父亲的舅舅李小宝,那个比父亲年长两岁的人,1949年去了台湾的故事,始终是家族避而不谈的话题。

如今站在裡姜村的门楼前,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恍惚间与记忆里祖父讲述的书院读书声重叠。那些石板路上的凹痕,是岁月留下的指印;祠堂天井里的一砖一瓦,都镌刻着姜氏族人的悲欢。父亲晚年总爱坐在堂屋的摇椅上沉思,望着大门外的远处出神。有时,他与我说起家族的故事,我总觉得五行缺土的父亲最终用自己的一生补全了这份缺失。他像太爷爷当年铺设石板路一样,在贫瘠的生活中夯实地基;如肖氏太奶奶守护幼子一般,精心抚养我们兄弟姊妹五个成人。如今,我总会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生命不会辜负认真生活的人。”

回忆父亲,那些飘散在生活尘埃中的往事,终将在我的记忆里生根发芽。在回忆中,我不断的回忆起自己陪父亲走过的路,那些过去日子,与那些早已远去的祖先身影叠在一起,融入这片他们用生命耕耘的土地。风掠过老樟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碧阴书院里的读书声。那些在岁月里离散的人,那些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藏在这声声书响里,藏在石板路的纹路里,藏在我们的骨血里。父亲的名字“敬群”,或许就是祖父的期待——敬祖训,敬家国,敬这绵延不绝的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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