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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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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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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连载

第五章 抚州师范的星火岁月

1952年的早春,赣东大地还裹着料峭寒意,父亲背着半旧的蓝布包袱,踏上了前往抚州师范的求学之路。那一年他刚满十六岁,眉眼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却已怀揣着对未来的朦胧憧憬。简师班——这个特殊的试验班,将用四年半的时间,在这群年轻人心中播下教育的种子。彼时的抚州师范,前身是临川师范学校,此时,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在战后的土壤里倔强生长,而我的父亲,有幸成为这里的一员。

父亲曾经多次给我提到抚州师范。他说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走进抚州师范校门的情景。所谓“校门”,不过是孔庙斑驳的红墙下一道简易的木栅栏。那时的教室,一部分设在孔庙的大成殿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课桌上,与孔子画像的慈祥目光一同注视着这些未来的教师;另一部分则在泰山背的山坡上,临时搭建的茅草屋里,冬天冷风穿堂而过,夏天则闷热难耐。“黄宜福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父亲回忆时,眼睛里总闪烁着特别的光彩,“他教我们国文和心理学,讲《岳阳楼记》能让你仿佛站在洞庭湖边看浊浪排空。”黄老师是那个年代典型的知识分子,身材瘦削,但目光温和而坚定。后来父亲才知道,这位看似普通的老师,曾辗转多地坚持办学,是经过思想改造后留下来的“宝贝”。像黄老师这样的教师,在抚州师范比比皆是——他们或精通数理,能在黑板上徒手画出完美的几何图形;或擅长音律,随手拿起粉笔就能在黑板上画出标准的五线谱;更有几位老师,解放前曾在北平、上海的大学任教,因种种际遇来到这所师范学校。

学校的物质条件之艰苦,是今天的年轻人难以想象的。校舍像候鸟般年年迁徙:春天在孔庙背后的旧厢房,夏天搬去天主堂腾出的侧屋,秋天又挪到避火礁的仓库改建教室,冬天则在新市场的民房里继续上课。最让父亲难忘的是冬天上课的情景——没有暖气,学生们轮流到校外捡拾枯枝,在教室角落垒个小火炉。但往往炉火还没烧旺,下课铃就响了,于是下一节课的学生接着添柴,那簇微弱的火苗就这样在课间艰难地延续着。然而物质的匮乏并未消磨精神的富足。每月九元的伙食费,让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能吃上相对稳定的饭菜:早餐是稀饭配咸菜,午餐和晚餐总有几勺荤腥,通常是豆腐或偶尔的猪肉。书本费学杂费全免,政府按月发放的生活补贴足够应付日常所需。父亲说,那时最幸福的时刻,是晚饭后和同学们坐在孔庙前的石阶上,就着月光朗读新学的课文,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近处则是此起彼伏的诵书声。

抚州师范的教育方针,在今天看来仍具有超前的前瞻性——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小学教师。他们学习地课程除了语文、数学等基础学科,还有教育学、心理学、学校卫生基础知识、教材教法等专业必修课。更令人惊讶的是,当时的师范生就要学习"五步教学法"(预备、提示、比较、总括、应用)——这种源自苏联的先进教学理论,通过教师们的消化吸收,被生动地传授给这些未来的教育工作者。“我们不只是坐在教室里死读书。”记得父亲说这话时,总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活力的年代。

学校的第二课堂丰富多彩得令人惊叹:美术班里,学生们对着孔庙的飞檐画素描;体操队在天主堂前的空地上翻腾跳跃;篮球队在新市场的泥地球场上挥汗如雨;合唱队则常常把大成殿变成音乐厅,歌声穿过古老的窗棂,惊起屋檐下的麻雀。父亲参加了几乎所有的兴趣小组。在美术班,他从最基础的炭笔画学起,后来竟能为学校的墙报绘制大幅宣传画;在体操队,他学会了单杠大回环,这个技能让他在后来的教育工作中大放异彩;篮球场上,他作为后卫的敏捷身手至今被老队友们津津乐道;而版报编辑部的工作,则培养了他后来受益终身的文字功底和审美能力。最有趣的是合唱队,父亲天生五音不全,没想到几年下来,竟也能完整唱出多首革命歌曲。由于学校的前身是临川师范,他们老师当中还习惯地说是“临川师范”。有时父亲他们到校外参加活动,也被人们说成“临师的学生”。

1955年寒假,一场自发组织的宣传活动将父亲的师范生活推向高潮。浒湾镇的返乡学生们组成了宣传队,排演大型剧目《应征前夕》,宣传刚刚颁布的义务兵役法。父亲在剧中扮演“三母舅”这个配角,却因表演朴实真挚而大受欢迎。采茶戏的唱腔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小时候在乡下,他常蹲在村口戏台下听艺人唱戏。演出在浒湾连演多场,场场爆满。后来县政府的饶敬衡县长和武装部郭连元部长听说了,特意邀请宣传队到县城公演,所有费用由政府承担。

“那几天,我们就像真正的演员一样,”父亲笑着说,“住在县招待所,每天排队跑步去剧场,台下坐满了干部群众。”这次经历,不仅让父亲体验了舞台的魅力,更让他深刻理解了教育工作的社会意义——知识不仅要写在课本上,更要传播到群众中。

1954年前后,学习苏联教育经验的热潮席卷全国,抚州师范也不例外。父亲和同学们开始系统学习凯洛夫教育学,钻研“五步教学法”的每一个细节。教室里贴满了教学法的示意图,教研组的老师们经常就某个教学环节展开热烈讨论。父亲为了掌握这套方法,常常在课后反复演练——先自己设计教案,然后找同学扮演小学生模拟上课,最后请任课老师点评。“那时候我们追求的是‘全优’,”父亲说起这个词汇时,语气里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单纯与热情。所谓的“五级记分法”,从“优、良、中、及格、不及格”五个等级评定学业成绩,而父亲在毕业时,所有科目的成绩单上清一色是红色的“优”字。这份来之不易的成绩单,凝聚着他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在避火礁的仓库教室里,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整理笔记;在新市场的民房宿舍里,就着月光默写教育学概念。

父亲特别提到黄宜福老师教心理学的时候,这位老师将深奥的心理学理论讲得深入浅出。“黄老师用我们熟悉的赣东民俗举例,”父亲回忆道,“他说抚州采茶戏里的角色性格,其实就是不同心理类型的艺术表现。”这种将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的教学方式,让抽象的教育学概念变得鲜活可感。父亲后来告诉我,正是黄老师的启发,让他明白了教育不是简单的知识灌输,而是心灵的对话与引导。

1956年6月,当夏日的蝉鸣响彻临川城时,父亲迎来了毕业的时刻。毕业典礼在孔庙的大成殿举行,黄宜福老师亲自为每个学生颁发毕业证书。父亲捧着那张盖有抚州师范公章的证书,照片上的青年眼神坚定,胸前的校徽闪闪发亮。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金溪工作。临行前,班主任黄宜福送给他一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这句话,父亲记了一辈子,也践行了一辈子。

初到金溪的日子并不轻松——他既要参与文化工作的统筹,又要协助教育部门培训新教师,还要兼顾卫生宣传。但那些年在临川师范打下的全面基础,让他能够从容应对各种挑战。父亲后来常说,抚州师范给予他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种教育者的情怀。那些辗转的校舍、简陋的教室、才华横溢的教师、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共同铸就了他对教育事业的终身热爱。

还记得我刚进金溪一中工作时,父亲带我走在校园里,看到宽敞明亮的教室、现代化的教学设备,父亲曾经感慨:“我们那会儿什么都没有,但孩子们同样能成才——因为教育的关键,从来都是人。”

我回忆起父亲曾经给我讲述他的临川师范学习生活时,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孔庙里读书、在泰山背练体操、在浒湾演采茶戏的少年。抚州师范或许只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小小注脚,但对于父亲而言,它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种,照亮了一个家族的精神传承,也映照着一个时代的教育理想。今天,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教导我要尊重每一位教师——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特殊年代里,中国基层教育工作者的缩影,是抚州师范薪火相传中的一颗明亮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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