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像是被冻裂了缝,北风顺着豁口灌进来,成了刀,成了锥。豫西地界上,这风尤其刻毒,刮过光秃秃的原野,卷起地上的浮雪,搅成一片混沌的白雾。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日头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阴冷,渗进土里,渗进骨头缝里。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尖厉的呜咽,卷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硬,生生地疼。
乱坟岗在城西十里外。早年间埋过些无主的尸骨,也埋过瘟疫时来不及仔细料理的亡魂。年深日久,坟头塌的塌,平的平,与荒原几乎长成了一片。枯草杆子支棱在厚厚的积雪上,细瘦伶仃,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发出“呜呜——簌簌——”的哀鸣,像是谁在哭,又像是野鬼在磨牙。几块残碑半埋在雪里,字迹模糊难辨,只露出些嶙峋的边角,如同大地冻僵后伸出的骨节。四下里一片死寂,除了这单调凄厉的风声和枯草折断的脆响,再无半点活气。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鹅毛大的雪片被风撕扯了,纷纷扬扬,落在坟包上,落在枯草上,落在一切凸起或凹陷的地方,将这荒凉死地,又厚厚地裹了一层惨白。偶尔一只乌鸦掠过灰暗的天空,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呱——呱——”声,更添了几分萧索和死寂。
一条人影,在这片白茫茫的死寂里,艰难地蠕动着,像一只微不足道的黑点,随时可能被这无边的白色吞噬。
王天禄佝偻着背,像是背上驮着一座无形的山,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他穿着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袄,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大歪斜,显然是出自一双不熟练的手。深褐色的棉花从无数破口处硬生生挤出来,黑乎乎的,板结在一起,早已失了蓬松和暖意。北风轻易地穿透了这层薄弱的屏障,刀子似的刮在他单薄的身板上。他头上裹着一条同样破旧、沾满污渍的灰布巾子,边缘绽开了线,勉强护着耳朵和半边脸颊。露在外面的脸膛刻满了深深的沟壑,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那是岁月和风霜合力雕凿的印记。胡茬灰白,沾满了细碎的冰,随着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那些冰便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簌簌落下。他的嘴唇干裂发紫,几道细小的血口子凝着暗红的血痂。
他身后背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用磨损得发白、几乎快要断裂的粗布带子,深深地勒在肩上。那是他的命根子,他的三弦琴箱。箱子漆皮斑驳脱落,边角处木头都露了出来,被磨得油亮,显出一种与主人相似的、饱经磨难的沧桑。琴箱的重量,在这深雪中跋涉时显得格外沉,勒带像烧红的铁丝,死死地嵌进他单薄棉袄下的肩胛骨里,每走一步,都带来一阵钻心的钝痛。他左手紧紧拢着破棉袄的前襟,试图锁住一点点可怜的热气,右手则死死拄着一根从路边捡来的、树皮剥落的粗树枝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里跋涉。那树枝并不直溜,疙疙瘩瘩,握在手里硌得慌,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雪粉被风卷着,像无数细小的沙砾,劈头盖脸地扑打着他的脸,钻进他敞开的领口和袖口,激得他皮肤一阵阵紧缩。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抵在胸口,只露出一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辨识着前方的路。脚下的路完全被雪覆盖了,深浅难测。有时一脚下去,以为踩实了,另一脚跟上,却猛地陷进一个被雪掩盖的坑洼或是冻硬的土坷垃上,冰冷的雪瞬间灌进他那双早已湿透、露着乌黑脚趾、用破布条勉强缠住的“棉鞋”里。那刺骨的寒意像毒蛇,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激得他浑身剧烈地一哆嗦,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眼前都冒起了金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雪水浸透布条,包裹住脚趾,然后缓慢地、无情地夺走那一点点残存的温度。脚趾先是针扎似的刺痛,接着便是麻木,像是不再属于自己。
“这……这鬼天!”王天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立刻被呼啸的风声吞噬得干干净净。他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痛感。白色的雾气刚离开口鼻,就被狂暴的风撕扯得无影无踪。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前路,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影影绰绰的坟包和顽强支棱的枯草,什么也看不见。视野所及,一片混沌的灰白。城里的书场早几天就散了,掌柜的姓钱,是个精瘦的矮个子,搓着手,一脸无奈又带着点打发意味地对他说:“老王啊,你看这鬼天气,冻得耗子都不出洞,谁还来听书?喝西北风啊?喏,拿着,顶顶饿吧。”塞给他两个冰冷梆硬、能砸死狗的杂面窝头,便打发了他。那窝头粗粝得硌牙,带着一股子陈粮的霉味儿和土腥气。他本想找个破庙凑合一宿,可那破庙离城更远,这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倒不如咬牙抄这乱坟岗的近路,或许还能在天黑透前,赶回二十里外河滩边那个四面漏风、勉强能称之为“窝”的草棚子。至少,那里还有半捆没烧完的柴禾,或许能点起一点微弱的火苗。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口腔里只有一股冰雪的寒气,舌头上像蒙了一层砂纸。背上琴箱的带子勒得肩胛骨生疼,那疼痛深入骨髓,像要嵌进肉里,和骨头长在一起。肚子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那两个硬得像石头的窝头早在路上就一点点啃完了,此刻只觉得前胸贴后背,胃里一阵阵发慌,伴随着隐隐的绞痛。他拢了拢破棉袄,试图把前襟裹得更紧些,可袖口和肘部那几个拳头大的破洞立刻灌进更多的风,针扎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的带子,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脖颈早已冻得麻木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摩擦痛。
“省点力气吧,老伙计,”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背上那沉默的琴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唱了一辈子别人的英雄好汉、悲欢离合,秦琼卖马,关公走麦城,杨家将血染金沙滩……临了,自个儿倒成了这风雪里的孤魂野鬼……嘿。”他自嘲地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脸上冻僵的肌肉,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表情。喉咙里一阵难以抑制的奇痒袭来,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整个佝偻的身子在风雪里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咳声沉闷而痛苦,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喘着粗气直起身,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但转瞬就被刺骨的寒风冻得青白一片,连那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疲惫。
他拄着那根疙疙瘩瘩的树枝,再次向前挪动。脚下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单调而沉重,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节奏。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抬腿,落下,再艰难地拔出,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潭里挣扎。雪粒子被风裹挟着,无情地打在脸上、脖颈里,又冷又疼。他的裤腿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像两块沉重的冰甲贴在腿上,每一次屈膝都异常艰难,关节发出细微的、生涩的“咯吱”声。手指头在破棉絮里蜷缩着,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失去了知觉,像几根没有生命的木棍。他脑子里有些混沌,意识像在风雪中飘荡,只有一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顽强闪烁:走,走出这片坟地,回到那个虽然破败、潮湿、寒冷,但好歹能挡住些风,有半堵土墙的草棚里去。那里,或许还有活下去的一丝可能。
一阵更猛烈的风打着旋儿从侧面扑过来,卷起地上松散的积雪,形成一股小型的白色旋风,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冰冷的雪沫子钻进他的衣领、袖口,甚至扑进他半张的嘴里。他一个趔趄,脚下虚浮,慌忙用尽全身力气将树枝重重地戳进雪地里,才勉强撑住没有摔倒。树枝深陷雪中,他身体晃了几晃才稳住。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点别的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叫,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抽噎,微弱得如同幻觉,随时会被这狂暴的风雪撕碎。
王天禄猛地停下脚步,像一尊骤然冻结的冰雕。他屏住了呼吸,心脏在空瘪的胸膛里不规律地、沉重地撞击着。风声呜呜,枯草簌簌,积雪在风压下发出细微的挤压声……除此之外……
他侧着耳朵,努力在呼啸的风雪里捕捉那丝异响。冻得发木的耳朵嗡嗡作响,里面充满了自己血液奔流的沉闷噪音。是幻觉吗?是饿昏了头产生的幻听?还是这乱坟岗里的……他不敢往下想,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但那声音又来了!更清晰了一点,细细的,带着一种濒死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委屈,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游丝,顽强地穿透了风的屏障。
“呜……呜哇……”确实是人声!是婴儿的啼哭!
王天禄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骤然紧缩,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鬼地方,哪来的婴儿?荒郊野岭,乱坟岗中,婴儿的啼哭……这念头本身就带着浓重的不祥。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意比这腊月的风更刺骨、更阴森,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冰凉彻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树枝,粗糙的树皮硌着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呈现出失血的青白色。他警惕地、缓慢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被雪覆盖、如同巨大馒头的坟包,扫过狰狞突兀、如同怪兽獠牙的残碑断碣,扫过在风中疯狂摇摆、如同鬼影的枯草丛。除了风雪,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那哭声,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哭声又响起了!这一次,比刚才更微弱,更急促,充满了绝望和本能的求生欲,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情的风雪彻底吞噬、掐灭。这一次,王天禄听得分明,声音似乎是从左前方一块半人高的、斜倚着的残碑后面传来的。那碑黑黢黢的,顶端断裂,裂口犬牙交错,碑身布满深深的裂纹和模糊不清的刻痕,像一个沉默而阴森的巨人,在风雪中投下不祥的阴影。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天禄。荒坟、弃婴……这景象只在最悲惨的故事里听过。他一个自身难保的老光棍,吃了上顿没下顿,靠走街串巷说书糊口,嗓子倒了,人也老了,连自己都像这风里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再添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他几乎能看到自己明天就得饿死在哪个冰冷的墙角,怀里抱着个同样冰冷的小尸体的情景。那哭声凄惨,揪人心肝,但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许……也许不去看,不去管,让它就这么……风雪这么大,很快就会过去的……一切都安静了……他脚步迟疑,甚至微微向后退了半步,湿冷的破鞋陷在雪里,发出沉闷的“噗”声。他握紧树枝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内心天人交战。逃走吧,趁现在!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冻僵的脚,想要转身离开这片不祥之地。
可那哭声,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钩子,死死钩住了他心底最深处某个早已被世情风霜掩埋的柔软角落。一声接一声,微弱,却顽强地穿透风雪,钻进他的耳朵里,直往他心窝子里钻,钩得他心尖都在滴血。他想起了自己这孤寡的一生,无儿无女,漂泊无依。想起了那些年,在乡间土台子下,在城镇茶馆角落里,听过他讲古的娃娃们亮晶晶的眼睛,那些纯真的笑声和好奇的追问。他这双手,拨弄了一辈子琴弦,讲尽了岳武穆的精忠报国,讲尽了包龙图的铁面无私,讲尽了梁山好汉的义薄云天……难道真能在这风雪里,听着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在眼前消逝而无动于衷吗?那些唱词里的忠义仁善,都只是唱给旁人听的戏文吗?
“唉……”一声悠长沉重、仿佛从肺腑最深处、从灵魂里挤压出来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瞬间被呼啸的风吹散,带着无尽的苍凉、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不再犹豫,或者说,那声叹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退缩的力气。他拄着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像奔赴一个既定的宿命,朝着那块残碑挪过去。积雪更深了,每一步都异常吃力,冰冷的雪水顺着裤腿往上渗,冻得他小腿肌肉都在抽搐。
绕过那块布满裂纹、字迹漫漶如同鬼画符的残碑,碑后避风处形成的一小块凹地景象,让王天禄倒抽了一口冰冷的冷气!那寒气呛进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弯下腰,几乎背过气去。
碑后凹地里的积雪相对薄些,但也有一尺来深。那里放着一个东西——与其说是襁褓,不如说是一团胡乱裹缠着的、肮脏不堪的破布片。那布片是深褐色的,沾满了污泥、深色污渍和冻结的雪块,边缘破烂得像被野狗撕咬过,一条条布缕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布团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垃圾,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哭声就是从这破布团里发出来的,细若游丝,时断时续,每一次停顿都让人心头发紧。
王天禄的心猛地一沉,沉到了冰窖底。他顾不上那刺骨的寒冷和身体的虚弱,几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膝盖重重砸在冻硬的地面上,积雪立刻浸湿了他单薄的棉裤,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瞬间穿透皮肉,扎进骨头缝里!但他全然感觉不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扔掉手中当作拐杖的树枝,伸出那双冻得通红发紫、布满老茧和冻裂血口的手,颤抖着,如同风中枯叶,小心翼翼地去拨开那团破布。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动作显得笨拙而急促。
布片又硬又冷,像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石头。他粗糙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布料,感觉不到一丝属于活物的暖意,只有刺骨的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爬。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断肋骨。他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指会碰碎了什么脆弱的东西。一层,又一层……冻硬的破布条被艰难地、一点点地解开、剥开,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终于,一张小脸露了出来。
王天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个婴儿。小得可怜,小脸只有他枯瘦的巴掌那么大。脸上、额头上覆盖着一层不祥的青紫色,像是被冻透了的李子皮,尤其是小小的嘴唇,更是紫得发黑,如同凝固的淤血。稀疏的、湿漉漉的胎发紧贴在青紫的头皮上,沾着细小的雪沫和冰晶。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晶莹的冰粒,如同覆盖了一层薄霜。小鼻子急促地、微弱地翕动着,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发出细微的、带着水音的“嘶嘶”声,仿佛喉咙里堵着冰碴。那小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喉咙深处,还在极其微弱地、间歇性地发出一点“呃……呃……”的抽噎,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仿佛风中残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婴儿身上裹着的几层破布,薄得像纸,又冷又硬,根本抵挡不了任何寒气。一只冻得发紫发黑的小手,从破布里无力地伸出来,五个小指头像几颗冻僵的小萝卜头,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微弱地抓挠了几下,又无力地垂落下去,正巧搭在王天禄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同样冰冷的手指上。
那触碰冰凉刺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万载寒冰,狠狠地砸在了王天禄的心口上!他猛地一哆嗦,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生命的微弱触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那小手搭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承受不住,像一座无形的山压了下来!
风在残碑的豁口处打着旋儿,发出尖锐的、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卷起的雪沫子无情地扑打在那婴儿青紫的小脸上,瞬间融化,留下冰冷的水痕。荒坟、枯草、残碑、风雪……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冰冷,只有怀里这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在无声地控诉着世界的残酷和人心的冰冷。
王天禄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骤然被风雪冻住的石像。破棉袄的前襟敞开着,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去,吹透了他单薄的身体,激得他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剧烈地打颤,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可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了。他全部的感官、全部的意识、全部的灵魂,都凝固在怀中这个小小的、冰冷的、正在走向死亡的生命上。
婴儿小脸上的青紫色,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那冰凉刺骨的小手搭在他手指上的触感,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神经。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张小脸,看着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胸膛起伏,每一次微弱的鼓起都让他心尖一颤,每一次落下都让他心头一紧。听着那断断续续、细若游丝、每一次都仿佛用尽最后力气的抽噎声,每一次声音的停顿,都让他的心跟着猛地一抽,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他甚至能闻到婴儿身上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奶腥气和冰雪寒气的微弱气息。
“活不成了……”一个冰冷、绝望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清晰地响起,带着宿命般的回音。这念头像一条毒蛇,冰冷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娃儿,被丢弃在这乱坟岗里不知冻了多久,怕是连心尖尖都冻硬了。他自己尚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冰天雪地,拿什么去焐热这小小身体里的冰?拿什么去喂这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多一张嘴,就是多一副催命的枷锁,会把他们爷俩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许……也许不去管它,让它就这样……风雪这么大,很快……很快就过去了……一切都安静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婴儿冰冷僵硬的小手,那寒意瞬间传遍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巨大的寒颤,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想站起来,想逃离这沉重的负担和绝望的景象。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驱使着他僵硬的身体开始微微后倾,膝盖试图离开冰冷的雪地。
就在他身体微微后倾,肌肉绷紧,想要站起的瞬间,那婴儿仿佛在冥冥中感应到了这最后的、生的希望的即将远去,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抽噎——“呃……哇……”这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微弱,气若游丝,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扎进了王天禄的耳膜,直刺进他心里最深处、那个被厚厚的世情风霜包裹了太久太久、几乎已经石化的角落!
这声抽噎,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委屈、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种本能的、对生的强烈渴望!像垂死的小兽发出的最后悲鸣,又像是对这冷酷世界最无力的控诉!它瞬间击溃了王天禄心中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
“作孽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来的嘶吼猛地从王天禄喉咙里冲出!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悲愤和对这无情世道的控诉!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扭曲变形,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的泪水划过他冻得青紫、布满深刻皱纹如同沟壑般的脸颊,滴落在婴儿冰冷青紫、毫无生气的小脸上,留下两道瞬间被寒气冻结的冰冷水痕。
他不再犹豫!不再去想明天是否还有米下锅!不再去想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不再去想那看不到尽头的苦难!他猛地低下头,用自己粗糙的、同样冰冷的脸颊,笨拙而急促地贴了贴婴儿冰冷的小额头,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一片寒冰,哪怕杯水车薪!然后,他手忙脚乱,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急促!
他飞快地、一层层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千疮百孔、早已失去大部分御寒能力的破棉袄的扣绊和腰间那根同样破旧的布带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像无数把锋利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瘦骨嶙峋、几乎没有脂肪保护的胸膛和肚腹上!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全身的皮肤瞬间绷紧,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但他全然不顾,只是咬着牙,腮帮子绷得像石头,用冻得僵硬发紫、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笨拙而迅速地解开所有束缚,将棉袄的两片前襟尽力地向两边扯开,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单薄得可怜、打满补丁的夹袄和干瘪的、肋骨根根可数的胸膛!
接着,他极其小心地、像捧着一块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捧随时会熄灭、但必须守护的火种,将那个冰冷僵硬的破布襁褓,连同里面那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的小生命,稳稳地托了起来!他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掌和笨拙的动作会伤到这脆弱的、几乎透明的生命。他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上,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他用敞开的、破烂的棉袄前襟,一层,再一层,紧紧地、严严实实地将襁褓包裹住!再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将前襟掖紧!仿佛要用自己这具残破的、行将就木的残躯,为这小小的生命筑起一道抵御风雪的、最后的城墙!
他用自己的体温,去焐那冰块般的小身体!用自己的破棉袄,去遮挡那无情的风雪!用自己这条老命,去赌一个渺茫的新生!
婴儿冰冷的襁褓紧贴着他干瘪的胸膛,那寒意如同冰锥,刺得他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激得他剧烈地、筛糠般地颤抖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打颤,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但他搂着襁褓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如同铁箍!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热量、所有生命力,都毫无保留地挤压进那个小小的身体里!
他低下头,下巴抵在裹着婴儿的破棉袄上,试图用自己的头和身体,为襁褓上方遮挡一些风雪。浑浊的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冰冷的襁褓上,很快又变得冰冷。
“娃儿……别怕……别怕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嘶哑地、带着浓重的哭腔,一遍遍地在婴儿耳边低语,像是在安慰怀中的孩子,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更像是在向这冷酷的天地祈求,“有……有爷爷在呢……冻不着咱……咱爷俩……一起……一起熬过去……熬过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被风声吞噬。
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地席卷着这片乱坟岗,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枯草在狂风中疯狂地摇摆、折断,发出凄厉的呜咽。残碑上的积雪被风大块大块地刮起,形成一片片迷蒙的白色雪雾。王天禄佝偻着身子,紧紧地抱着怀中那小小的、冰冷的襁褓,像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雕塑,又像一株即将被风雪彻底压垮、连根拔起的枯树。背上的琴箱,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压在他佝偻的背上。
他试着想站起来。但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僵硬,膝盖如同锈死了一般。加上饥饿、寒冷、巨大的精神冲击和体力的透支,他膝盖一软,竟没能立刻站起。他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用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雪地,另一只手如同焊在了襁褓上,用尽全身力气护着怀里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他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坚硬的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次,两次……他积攒着全身残存的每一丝力气,如同蚂蚁撼树。终于,伴随着一声从胸腔最深处挤出的、沉闷而痛苦的嘶吼——“呃啊!”他猛地挺直了腰背,抱着婴儿,颤巍巍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一杆从雪地里艰难刺出的、不屈的标枪!
寒风立刻像找到了新的、更值得摧毁的目标,更加猛烈地、带着复仇般的快意扑打过来!卷起地上更多的雪粉,形成一股股白色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无情地抽打在他身上、脸上、头上!他身体剧烈地前后摇晃了一下,脚下不稳,在深深的积雪里踉跄着,险些再次摔倒。但他死死地抱着怀中的襁褓,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扎根般稳住了身形!背上的琴箱随着他的晃动,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后背,带来一阵闷痛。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曾庇护了婴儿片刻、此刻却显得格外阴森的残碑,碑上模糊的字迹在风雪中如同鬼魅的符咒。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用自己整个佝偻的、瘦骨嶙峋的身躯为盾牌,抵挡着从正面扑来的、最猛烈的风雪,将怀里的襁褓护得更紧、更深!他不再看向那片死寂的坟茔,浑浊的目光投向风雪弥漫的前方,那目光里,原有的恐惧和绝望已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坚定所取代。
走!
离开这片死地!
活下去!
他重新拾起那根被扔在雪地里的粗树枝,拄在身侧,当作支撑生命的最后支柱。他低下头,将脸颊紧紧贴在裹着婴儿的破棉袄上,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生命气息,也试图用自己的脸为婴儿遮挡一点如刀的风雪。冰冷的布面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脸颊,寒气直透骨髓。
他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沉重,每一次抬腿都像拖着千斤重担,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与地心引力和深雪搏斗。背上琴箱的带子深深勒进肩窝的皮肉里,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仿佛要勒断他的锁骨。冰冷的雪水顺着早已湿透的裤腿往上蔓延,刺骨的寒意让他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麻木。腹中的饥饿感因为体力的巨大消耗而变得火烧火燎,胃部一阵阵痉挛,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吸入了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但他没有停下。不能停!
风雪狂暴地抽打着他,撕扯着他的破棉袄,抽打着他的脸,试图将他推倒,将他掩埋,将他彻底吞噬在这片白色的坟场。他佝偻着腰,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破弓,顽强地对抗着风雪的巨力,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每一步踏进深深的积雪里,都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噗嗤”声,积雪没过大腿根。他走得很慢,身体在寒风中不停地、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残烛。但他抱着婴儿的手臂,却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将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传递到那个小小的襁褓中。
他低着头,视线被风雪模糊,只能看到脚下那一小片被自己踩实的、浑浊的雪窝。他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婴儿头顶上方迅速消散。他不再言语,只是咬紧牙关,牙根因为过度用力而酸痛,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用在了对抗风雪、支撑身体和守护怀中那微弱火种上。风雪在他耳边怒吼,如同万千鬼魂的哭嚎。
“嘎吱——噗嗤——”
“嘎吱——噗嗤——”
单调而沉重、却蕴含着无尽生命韧性的脚步声,在风雪的嘶吼中顽强地延续着,成了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微弱却不肯断绝的生命回响。
风雪茫茫,前路漫漫,一片混沌的白色,吞噬了方向,吞噬了希望。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一件裹紧了微弱生命、鼓鼓囊囊的破旧棉袄,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装着半生故事的琴箱,就这样,在无边的白色死寂中,朝着那渺茫的、未知的、或许存在的“生”的方向,一寸一寸,一尺一尺,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挪移。每一步,都在积雪中刻下一个深深的、挣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