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官镇集市上那道寸把长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深深烙在王书合怀中琴箱的侧板上,也沉沉压在他心口。这裂痕带来的不仅是琴箱的破损,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后怕.他初次见识到毫无缘由的恶意,人心竟能如此叵测。他用从破棉袄里扯下的布条,仔仔细细将裂口捆扎结实,每一道缠绕都勒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捆住心底蔓延的寒意。那一夜,他在关帝庙冰冷的石阶上蜷缩着,裹紧那床早已不御寒的薄被。寒气无孔不入,钻透薄被,渗进骨头缝里。额角被石子砸破的地方结了暗红的痂,一跳一跳地刺痛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刺破厚重的云层,他便背起行囊,抱着那捆扎得怪模怪样的琴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张官镇。那些在混乱中四散奔逃的身影,事后躲闪回避的目光,地上散落的陶器碎片,连同那几枚最终也没能捡回来的铜钱,都成了他记忆里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清晰得刺眼。
他不敢在任何村镇停留,沿着官道,埋着头,一心向南。怀里仅剩的六枚铜钱,沉甸甸地坠在心口。他不敢轻易动用,只在饿得眼前阵阵发黑,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再也抬不起来时,才在途经的某个偏僻村落的边缘,寻一个最不起眼、最简陋的吃食摊子,用一枚铜钱,换一个最硬实、最小的杂粮窝头。然后,就着路边浑浊的溪水,或是捧起坑洼里积存的雨水,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撕咬着,用唾液慢慢濡湿,才能勉强吞咽下去。脚上的破布鞋,鞋底早已磨穿,只剩下薄薄一层布衬。脚掌直接踩在坚硬滚烫的石子路上,或是冰冷黏腻的泥泞里。起初是火辣辣的疼,很快便磨出了水泡,水泡在反复的摩擦中破裂,渗出淡黄的液体,接着便结成硬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无数细小的碎玻璃渣上。背后的琴箱越来越重,那道新捆扎的裂痕在步履的颠簸中,不断发出令人心焦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裂开来。
日子在饥饿的啃噬、疲惫的拖拽、脚掌的刺痛以及对琴箱随时会散架的忧惧中,缓慢而艰难地滑过。冬日的凛冽寒风渐渐被更温和的阳光取代,风里夹杂着的若有若无的暖意,宣告着春天的到来。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更为难熬的漫长雨季。天空仿佛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旧抹布,阴沉沉地压在头顶,吝啬地、无休无止地挤出细密冰冷的雨丝。官道变成了泥浆的河流,一脚踩下去,冰冷的泥水裹挟着尖锐的碎石,瞬间便灌满了早已失去鞋底保护的破布鞋。脚趾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泥水里,冻得麻木肿胀,皮肤泛白起皱,每一次费力地从泥淖中拔出脚,都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和皮肉撕扯般的锐痛。雨水无情地浸透了那件破旧的棉袄,湿透的棉絮吸饱了水,变得异常沉重冰冷,紧紧贴在身上,像裹着一层冰甲,贪婪地攫取着他体内本就微弱的热量。湿透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额前、鬓角,雨水顺着发梢、脸颊、脖颈,不断地流进衣领里,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寒颤。他只能低着头,缩着脖子,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对抗泥泞上,视线被雨水模糊,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脚下这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泥泞沼泽。
当那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重新露出灰白而刺眼的面孔时,时节已悄然滑入了盛夏的酷烈怀抱。太阳不再是冬日里那个遥远模糊、毫无热力的铜盘,它变成了一只烧红的、巨大的烙铁,蛮横地悬在头顶正上方,肆无忌惮地倾泻着灼人的光与热。湿漉漉的大地被迅速烤干,蒸腾起粘稠滚烫的水汽,空气变得凝滞而沉重,吸进肺里,像吸入了一团灼热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堵,喘不过气来。官道两侧的树木蔫头耷脑,深绿色的叶片边缘微微卷曲,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土。田野里的庄稼也失去了鲜活的翠绿,蔫蔫地垂着叶子,在烈日下无精打采。唯有知了,在树荫深处,不知疲倦地发出声单调而令人烦躁的鸣叫,“吱——吱——”,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为这酷暑奏响永不停歇的哀乐。
王书合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无情抛在滚烫沙地上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那件破棉袄在盛夏里早已成了累赘,被他脱下来,卷成一团,塞在琴箱顶上,只穿着一件同样破烂不堪、打满各色补丁的粗布单衣。单衣被汗水反复浸透,又被烈日迅速烤干,凝结出大片大片白色的盐霜,硬邦邦地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痒。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被毒辣的阳光晒得通红发烫,继而开始脱皮,露出底下更嫩的皮肤,被风一吹,火辣辣地疼。汗水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从额角、鬓边、后颈不断涌出,汇聚成更大的汗珠,沿着晒得黝黑、正在脱皮的脸颊、脖颈滑落。汗珠流进眼里,刺得眼睛生疼发涩,视野一片模糊;流进嘴里,带着咸涩的苦味,更添干渴。脚下的路被晒得滚烫,即使隔着那层早已磨穿的薄布鞋底,那灼热的感觉也清晰地烙在脚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从脚心直窜上来。
饥饿,在这酷暑的蒸腾下,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烧灼内脏的钝痛,和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空虚感,仿佛整个腹腔都被掏空了。怀里的铜钱,只剩下最后两枚,被他攥在手心,早已被汗水浸得湿滑黏腻。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了。只在路过一条浑浊的水沟时,用手捧起带着浓重土腥气的泥水,勉强灌了几口下去。那水非但不能解渴,反而让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直想吐。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扭曲,阳光在视网膜上留下跳跃的、刺眼的光斑。耳鸣声越来越响,盖过了知了的聒噪,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搅得他头昏脑涨。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意识在滚烫的空气中漂浮、模糊,像一缕抓不住的轻烟。身体像一架彻底散了架的破车,仅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对生的渴望,机械地向前挪动着麻木的双腿。汗水不断地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勉强看到脚下那条被烈日晒得发白、反射着刺目光芒、仿佛永无尽头的土路,在蒸腾扭曲的热浪中,像一条蜿蜒挣扎的灰白色死蛇。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而极其奇特的气味,霸道地穿透了滚烫沉闷的空气,钻进了他混沌的鼻腔。那气味异常复杂:首先是浓郁的带着草木根茎特有的清苦腥气,像是某种植物被揉搓碾碎后散发出的味道;混杂其中是一种仿佛陈年米醋过度发酵后的酸馊味,有些刺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器生锈后的金属气息。这几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极具侵略性的的气息,瞬间压过了泥土的腥味和他自己满身的汗馊味。
王书合茫然地抬起头,汗水立刻流进刺痛的眼睛里,他用力眨了眨,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视线才勉强清晰了一瞬。模糊的视野中,前方不远处的路边,出现了一排长长的、低矮的土坯房。房顶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茅草,几处烟囱里冒着稀薄的、无精打采的青烟,刚一升腾起来,瞬间就被滚烫的热浪吞噬殆尽。最引人注目的,是房前那片宽阔空地上竖立着的十几根高大粗壮的木架。木架呈“H”形或“A”字形,顶端横担着长长的竹竿或木杆。此刻,那些竹竿木杆上,密密麻麻挂满了长长的布匹。那些布匹在灼热的阳光下,随着微弱的风轻轻晃动,呈现出一种极其浓烈、纯粹的、如同深海最幽暗处般的蓝色。
那蓝色如此饱满,如此深邃,仿佛凝聚了天空与海洋最本质的色彩。它浓得化不开,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蓝得近乎发黑,却又在晃动间,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沉稳的光泽,并非死黑一片。无数的蓝布匹从高高的木架上垂落下来,形成一道道流动的、厚重的蓝色瀑布,遮蔽了后面土坯房的大部分墙面,在滚烫的灰白色的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蓝色阴影。整个染坊所在的区域,仿佛被一片流动的蓝色海洋所包围。空气中弥漫的,正是那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靛蓝气味。
王书合被这片浓烈到霸道的蓝色冲击得有些恍惚。那深邃的蓝色阴影,在无边无际的刺眼白光中,像沙漠里出现的海市蜃楼,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那是唯一能躲避这毒辣日头的地方!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那片晃动的蓝色阴影,一寸一寸地挪动脚步。染坊门口是用几块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石板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挪到了染坊门口那片厚重的、由垂挂布匹投下的蓝色阴影边缘。一股草木发酵过的酸馊味混杂着一丝奇异的湿润凉意,扑面而来。这丝凉意虽微弱,却如同久旱土地遇到的第一滴雨,瞬间点燃了他求生的本能。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扶住旁边一根支撑布架的木柱,借力踏上那几级青石台阶,彻底躲进那片深邃诱人的蓝色荫蔽之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木柱的一刹那,眼前骤然一黑,不是光线变暗,而是彻底的、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有人在他眼前猛地拉下了一道密不透光的黑幕。
所有的声音,知了那声嘶力竭的嘶鸣,远处村落模糊不清的人声,甚至他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都在瞬间被拉远,变成了嗡嗡的回响,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空荡荡的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干呕冲动。
双腿像被瞬间抽去了所有的筋骨,软绵绵地失去了任何支撑的力量,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就像一截被狂风骤然吹断的枯木,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向前扑倒下去。一声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染坊门口那滚烫、坚硬、边缘带着棱角的青石台阶上。
痛感是迟钝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墨汁,汹涌着将他彻底吞没。最后残存的意识碎片里,只有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在视野中剧烈晃动后定格的蓝色,像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海前,看到的最后一抹绝望的色彩。
“哎呀——!”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猛地刺破了染坊门口闷热凝固的空气。
崔大妞刚端着一大盆刚染好、还在滴滴答答淌着浓稠蓝色染料的湿布匹,小心翼翼地跨出染坊那低矮的门槛。沉重的木盆压得她纤细的手臂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都隐约可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微红的脸颊往下淌,几缕被汗水浸透的乌黑碎发,紧贴在晒得微红的脸颊边和光洁的额角。蓝色的染料不可避免地溅了一些在她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蓝色粗布围裙上,也染蓝了她裸露的手腕和几根手指的指节,指甲缝里更是嵌进了顽固的蓝色。她正眯着眼,躲避着门外骤然倾泻下来的刺目阳光,仰头在那些高耸的木架上寻找着空余的位置,准备晾晒这匹新染好的布。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一个瘦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像一袋沉重的粮食般扑倒在门口的石阶上。那沉闷的肉体撞击石板的声音,和瞬间瘫软无声、一动不动的躯体,吓得她魂飞魄散,心脏“咚”地一下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哐当!”一声,崔大妞手里的沉重木盆脱手而出,重重砸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盆里浓稠的、如同墨汁般的蓝色染料猛地泼溅开来,如同被打翻的深海,瞬间染蓝了一大片石板地面,蓝色的汁液四散流淌,也溅湿了她脚上那双破旧的、沾满染料的布鞋和裤脚。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些,也顾不上心疼那泼洒的染料和布匹。
“娘啊!”崔大妞脸色瞬间煞白,惊魂未定地用手紧紧按着怦怦狂跳的心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她慌忙蹲下身,凑近那个趴着的身影。她看清了地上的人:一个半大的孩子,瘦得惊人,肋骨隔着那件破烂不堪、沾满泥污汗渍、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粗布单衣都清晰可见。露出的胳膊和脖颈被晒得黝黑,大片大片的皮肤正在脱皮,像枯柴一样脆弱。他脸朝下趴着,额头正磕在石阶那最坚硬的棱角处,擦破了一大块皮,渗出的鲜血混着地上的尘土,糊成一片暗红和污黑,看着十分骇人。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裂开好几道血口子,泛着灰白色,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像一具被丢弃的、没有生命的破麻袋。
“喂!喂!小兄弟!你咋了?醒醒!醒醒啊!”崔大妞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颤抖着伸出手,却又在快要触碰到他时停住,手指悬在半空,生怕自己一碰,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生命就会彻底碎掉。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将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到他的鼻子下方。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若有似无。她又鼓起勇气,用手背飞快地贴了贴他的额头——滚烫!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火炭,脖颈处的皮肤同样烫得吓人。
中暑?饿晕了?肯定是!
崔大妞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两个词。在染坊里劳作了几年,每年酷暑时节,都有身子骨弱些的工友扛不住这闷热和劳累晕倒。染坊里的老师傅们,特别是经验最老的刘把头,都有土法子对付。眼前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灰败成这样,嘴唇干裂出血,不是又饿又热熬不住了才怪!
怎么办?喊人?染坊里的大师傅和几个壮实的男工都在后院忙着煮那几口大染缸,添柴加料,搅动染料,锅灶轰鸣,吆喝声不断,动静大得很。她就算扯开嗓子喊,里面也未必听得清。就算听见了,跑出来也耽误功夫。这毒日头底下,人晕过去,一刻也耽搁不得,热气往脑门里钻,是要出人命的!
她猛地想起去年夏天,隔壁织布坊的一个小姐妹,也是在大中午晕倒在她们染坊门口,当时就是刘老把头冲出来处理的……对!刘老把头当时二话不说,转身就冲进染坊,从那个沉淀清水的大缸里舀了水……!
崔大妞不再犹豫,她霍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去扶那个还在青石板上流淌着蓝色染料的沉重木盆,也顾不上自己染蓝的手脚和围裙下摆。她像一阵被风吹动的布片,转身就冲回了身后那个光线昏暗、闷热得如同巨大蒸笼般的染坊里。
染坊内部光线更加昏暗,空气浑浊得几乎凝滞。巨大的土灶上,几口半人高的黑铁染缸正“咕嘟咕嘟”地剧烈沸腾着,翻滚着浓稠如墨的蓝色染液,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草木腥气和蒸腾的、带着染料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几个赤着精壮上身、汗流浃背的汉子,正用长长的木棍费力地搅动着染缸里的布匹,古铜色的脊背上滚动着大颗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崔大妞低着头,侧着身子,快速穿过弥漫着浓重水蒸气和刺鼻染料气味的狭窄过道,对工友们投来的诧异目光无暇理会,直奔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缸。这缸里盛着的不是浓染液,而是专门用来稀释染料、沉淀靛蓝渣滓的清水。缸里的水,因为染料的沉淀和缸体本身的保温,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如同雨后初晴天空般的淡蓝色,摸上去还有些微温。
崔大妞一眼瞥见缸沿挂着一个洗得还算干净的粗瓷大碗,立刻抓起来,毫不犹豫地探进缸里,“哗啦”一声舀了大半碗淡蓝色的水。水面在碗中微微晃动,映出她焦急而汗湿的脸庞,那水的蓝色清透得有些奇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独特的草木清苦气息,与外面浓烈的染料味截然不同。
她端着碗,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洒出来,快步跑回门口。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滴在衣襟上。
王书合依旧毫无声息地趴在滚烫的青石台阶上,额头上伤口的血渍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目,暗红一片。崔大妞把碗放在旁边稍干净的石板上,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她蹲下身,咬了咬牙,双手用力,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王书合的上半身稍微翻转过来一点,让他侧身靠着台阶,避免他脸朝下窒息。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异常沉重,像个没有骨头的布娃娃。
做完这些,她已是气喘吁吁。她端起那碗淡蓝色的水,凑近王书合干裂灰白、毫无生气的嘴唇。那嘴唇紧紧闭着,牙关也咬得死死的,纹丝不动。崔大妞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伸出自己沾满靛蓝染料、同样粗糙的手指,用指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小心地、却又坚定地撬开了王书合紧咬的牙关。他的牙齿很白,但牙关咬合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
他的口腔里干燥得像一片曝晒过度的沙漠,呼出的气息滚烫灼人,带着一股淡淡的酸腐气味。
崔大妞一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脑勺,防止他滑倒,一手端着碗,将碗沿轻轻抵在他被撬开的唇齿间。她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一点点地倾斜碗身,控制着水流的速度和量。
淡蓝色的、带着微温的液体,如同一道细小的、带着生命希望的溪流,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注入王书合那干涸焦灼的口腔。
第一股水流触碰到他灼热的舌尖和上颚时,昏迷中的王书合似乎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模糊的呜咽,眉头也痛苦地蹙紧。崔大妞的手腕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晃动,依旧控制着水流,缓慢而持续地注入。
那淡蓝色的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味道。初入口时,是明显的、带着土腥气的草木清苦味,有些涩口,并不好喝。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隐隐的凉意,像含住了一片薄薄的薄荷叶子,却又没有那么刺激和浓烈。这凉意非常微弱,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穿透了口腔的灼热和麻木,顺着干涸紧缩的食道一路向下滑去。所过之处,竟带来一丝丝极其细微的、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一滴甘霖般的舒缓感,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崔大妞全神贯注,眼睛紧紧盯着王书合的喉咙,看着他喉结在无意识中极其轻微地上下滚动,进行着微弱的吞咽动作。碗里的淡蓝色水面,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下降。她喂得很慢,很耐心,生怕水流快了会呛着他。几缕蓝色的水渍顺着他紧闭的嘴角溢出,蜿蜒流下,在他布满灰尘汗渍、晒得脱皮的脖颈上,留下几道蜿蜒的、刺目的蓝色痕迹,如同怪异的泪痕。
时间在染坊门口闷热凝固的空气中缓慢地、艰难地流淌。崔大妞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滋”地一声轻响,瞬间蒸发不见。她端着碗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开始发酸、微微颤抖,但她咬牙坚持着。染坊里染缸沸腾的“咕嘟”声、工人们粗重的吆喝声、门外知了永不停歇的嘶鸣声,此刻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昏迷的孩子,手中这碗淡蓝的水,和他那极其微弱的吞咽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已经浸透了崔大妞的后背,粗布衣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手臂的酸麻,准备换只手的时候,王书合那如同刷子般浓密、此刻却沾满了灰尘、汗水和血渍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像被微风吹动的脆弱蝶翼,虽然细微,却清晰可见。
崔大妞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她看到他那紧紧蹙起的、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眉头,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舒展了一点点,那深刻的川字纹路似乎浅淡了些许。
紧咬的牙关,似乎也松开了微小的缝隙,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死抵抗。
然后,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带着痛苦和干涩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逸出:“……嗯……”
这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对崔大妞来说,却如同天籁。她长长地、无声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得像拉满弓弦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而手臂的酸麻感也排山倒海般袭来。
王书合沉重的眼皮仿佛被沉重的胶水粘住,费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光影,像隔着一层浑浊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刺目的阳光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视野里是大片晃动的、浓得化不开的……蓝色?是天空吗?不,不像,这蓝色更深,更沉,更近……
他艰难地眨动着干涩刺痛、仿佛灌了沙子的眼睛,每一次眨眼都带来一阵磨砺的痛楚。视线在痛苦的努力下,一点点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天空,而是一张凑得很近的、带着汗水和紧张的脸庞。汗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闪着微光。
一张少女的脸。
皮肤不算白皙,是常年在户外劳作被日晒风吹留下的微红和健康的麦色。眉毛细长,像两弯柳叶。眼睛很大,此刻因为焦急和关切而睁得圆圆的,显得格外明亮清澈,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清晰地映出他模糊的影子。鼻梁挺直,线条柔和。嘴唇微抿着,唇色是天然的健康的淡红,嘴角微微向下,带着一丝紧张。几缕汗湿的乌黑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边。这张脸算不上惊艳绝伦,却清秀干净,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如同山野间悄然绽放的朴实小花般的自然气息,此刻被汗水浸透,更添几分真实生动的烟火气。
崔大妞见他终于睁开眼,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巨大惊喜的笑容,嘴角上扬,露出两颗小小的、可爱的虎牙。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甜润,却又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劳作而略带沙哑:“小兄弟!你醒啦?老天爷!可吓死俺了!你真真是命大!”
王书合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像塞满了又湿又重的棉絮,沉甸甸的,转动不灵。喉咙里干得像是被火燎过,火烧火燎地疼,连吞咽口水都像刀割。他下意识地想动一下胳膊,支撑起身体,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连抬起一丝手指的力气都欠奉。额角被磕破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冷气,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别动!别动!”崔大妞见状,连忙伸手虚按在他肩头,声音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你摔着了头,看这口子!还晕着呢,千万别乱动!俺刚才给你喂了点蓝靛水,俺们染坊刘老把头教的土法子,说这个能去热醒神,看来真管用!阿弥陀佛!”
蓝靛水?
王书合混沌的思绪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他费力地转动沉重的眼珠,视线掠过少女关切的脸庞,落在她手中那个端着的粗瓷大碗上。碗底还残留着浅浅一层液体,在从布匹缝隙透下的阳光里,呈现出一种奇异而清透的淡蓝色。这颜色……似曾相识。
淡蓝色……
他猛地想起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景象——那片浓烈晃动的、深海般的蓝布匹瀑布,那浓烈的气味。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还顽固地残留在他的口腔和喉咙深处。是草木根茎的苦涩?是淡淡的土腥气?还是……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驱散了喉间灼热的清凉?这清凉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让他干涸的意识捕捉到了一丝生机。
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裂起皮、甚至渗出血丝的嘴唇。舌尖尝到的,除了浓重的干涩血腥味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奇异的……属于那种水的味道?他形容不出,但那感觉是真实的。
他微微侧了侧头,目光落在自己垂在身侧、无力地搭在滚烫青石板上的手背上。几道蜿蜒的、已经有些干涸的水渍痕迹,在沾满泥污汗渍、晒得黝黑脱皮的皮肤上,呈现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刺目的淡蓝色。
是水!是那个碗里的淡蓝色的水!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喂给他喝的?是她救了自己?
王书合怔怔地看着手背上那几道蓝色的水渍,又缓缓抬起目光,看向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带着汗水和真诚关切的清秀脸庞。少女的嘴角边,似乎也沾上了一点点刚才喂水时不小心溅出的、微不可察的淡蓝色痕迹,像一粒小小的蓝痣。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茫然无措、劫后余生的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直冲眼眶。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巨大的棉花,又干又涩又胀。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说话,想道谢,却只发出几个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音节:“……谢……谢……姑……娘……”声音微弱得如同蚊子。
崔大妞看着他茫然又带着深深感激的眼神,还有那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软,连忙摆手:“谢啥!谢啥!醒了就好!醒了就是老天爷开眼!”她想起什么,赶紧道,“你等着,千万别乱动,俺去给你拿点吃的垫垫,你肯定是饿坏了。这大热天的,饿着肚子走路,铁打的也扛不住!”说完,她匆匆站起身,把碗小心放在他身边,快步又跑回了闷热的染坊里。
王书合依旧无力地靠在滚烫的青石台阶上,冰凉的台阶硌着他的脊背。意识如同退潮后重新显露的礁石,一点点清晰起来。额角的伤口随着心跳一跳一跳地尖锐疼痛。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酸痛无力。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胃里空空如也,烧灼般的饥饿感如同无数小虫在啃噬,伴随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但更清晰的,是口腔里残留的那股奇特的草木清苦味,和手背上那几道刺目的、带着凉意的淡蓝色水渍。他低头看着那蓝色,又抬眼望向染坊里面。
越过崔大妞消失的那个低矮门洞,可以看到染坊内部昏暗的光线下,巨大的染缸依旧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稠如墨的靛蓝染液,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让工人们汗流浃背的身影也变得模糊晃动。那股浓烈的、混合着草木腥气、发酵酸馊和铁锈味的靛蓝气息,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带着闷热和劳动的沉重感。
就是在这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气味深处,那角落里沉淀出的一缸清透淡蓝,那一点点奇异的、微弱的清凉,把他从滚烫黑暗、濒临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再次低下头,看着手背上那几道蓝色的印痕。这颜色,在经历了最初的刺目后,此刻再看,竟不再显得突兀,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充满生机的力量。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一碗染布水……
他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在身体深处,似乎真的有一点点力气在极其缓慢地复苏,喉咙里那丝微弱却真实的清凉感也依然残留着。身下滚烫的青石台阶依旧烙着他的后背,额头的伤口依旧在抽痛,饥饿和干渴依旧在折磨着他。然而,心底某个冰冷坚硬、被世态炎凉冻透的角落,似乎真的被这抹萍水相逢的、带着草木清苦的奇异蓝色,悄然无声地浸润、融化了一点点。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在那冰冷中艰难地探出了头。
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染蓝了手指的姑娘,和她承诺的食物。染坊里染缸沸腾的声音,此刻听来,竟也带着一种嘈杂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