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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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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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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六章 茶碗盖砸头

日子在河滩草棚的漏风漏雨里,在血渗鼓纹的沉重与无声的训诫中,又往前挪了两年。

这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如同碾过河滩的沉重石碾,在王书合单薄的脊背上刻下了更深的印痕。河滩的风,四季不息,带着水腥气和刺骨的寒意,从茅草缝隙里钻进来,舔舐着爷孙俩单薄的被褥。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薄薄的茅草顶上,噼啪作响,很快便汇聚成浑浊的水流,顺着墙壁内侧蜿蜒而下,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棚子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草叶腐烂的气息和他们身上洗不净的汗味。夜晚,风声呜咽如鬼哭,雨水滴答似漏更,王书合常常在湿冷的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听着爷爷因寒气侵入骨缝而压抑的咳嗽声,还有那面立在角落、即使在黑暗中仿佛也隐隐散发着血腥气的书鼓。

当初那个蜷缩在草棚门边、目睹爷爷用血修补书鼓的十二岁少年,如今已是十四岁。身量虽比两年前高了些,却依旧瘦削得惊人,像一根被风雨过早催折的细竹。生活的打磨并未因年幼而手下留情,反而在这副尚未长成的骨架上,留下了更为触目惊心的印记。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紧贴着嶙峋的骨骼,脸颊深陷,颧骨如刀削般突出,仿佛稍一用力就能刺破那层薄薄的皮。嘴唇总是干裂着,带着几道细小的血口子,那是背诵那些拗口的长篇大书时,被粗糙的草纸反复磨破又结痂的痕迹。

然而,变化悄然发生在眼睛深处。那双黑亮的眸子,曾经盛满了孩童的懵懂和对爷爷威严的恐惧,如今沉淀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与习惯性的温顺。但在这层沉默与温顺的冰壳之下,在无数次枯燥重复的练习、无数次竹板戒尺的疼痛、无数次聆听爷爷在昏黄油灯下讲述江湖传奇的深夜里,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渴望,如同石缝里最坚韧的草芽,正顽强地、悄悄地探出头来。

这渴望,是对那方小小书台的朦胧向往。他记得爷爷坐在那里,抱着三弦,手指拨动间流淌出或激昂或悲凉的曲调,那面渗血的书鼓在他手下发出低沉而摄人心魄的“咚、咚”声。他更记得,当爷爷手中那块油亮的醒木“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茶馆里原本嘈杂的声音会瞬间消失,所有的目光——无论慵懒的、疲惫的、还是漫不经心的——都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那个简陋的角落。那一刻,小小的书台仿佛拥有了某种魔力,爷爷佝偻的身影也似乎变得高大起来。那种瞬间的掌控感,那种将众人心神攥在手心的感觉,像一道微弱却灼热的光,偶尔会刺破王书合内心沉重的阴霾。

但这向往,从来不是纯净的。它被一层厚厚的恐惧包裹着,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那竹板戒尺抽在手心、腿上的尖锐疼痛,早已成为身体记忆的一部分;那背诵失误时爷爷严厉如刀的眼神和随之而来的呵斥,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还有那面渗血的书鼓,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沉重的图腾,时刻提醒着他这门看似风光的手艺背后,浸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屈辱和以血为祭的沉重代价。这份懵懂的理解,像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稚嫩的心头。向往与恐惧,如同两条相互撕咬的毒蛇,在他心底最深处纠缠、挣扎,让那丝渴望变得极其脆弱,却又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绝望的顽强。

河滩草棚的破败依旧,但爷孙俩的足迹已能勉强延伸到离河滩二十里外、一个唤作青石镇的小地方。

青石镇,名副其实。镇子不大,依着一条浑浊的支流而建,进镇的主街用清一色的青石板铺就,经年累月被独轮车、骡马蹄印和无数行人的脚步磨得光滑锃亮,雨天便泛着油润的青黑色幽光。街道两旁,挤挤挨挨地簇拥着低矮的铺面。杂货铺的门脸最是驳杂,门口挂着干瘪的辣椒串、蒙尘的笊篱、褪色的布匹,里面堆满了坛坛罐罐、针头线脑、劣质的烟丝和盐巴,一股混合着陈货、尘土和腌菜的味道常年萦绕。铁匠铺里炉火熊熊,叮当的打铁声是镇上最硬朗的音符,火星四溅,映着铁匠古铜色、油亮的脊背。粮店门口总是散落着米粒和糠麸,空气中飘着粮食特有的、带着灰尘的干燥香气。而最有人气的,当属那几家供过往行脚歇息打尖的简陋茶馆。它们像疲惫旅人的驿站,门脸大多狭窄,门口常年挂着被风雨洗刷得发白、字迹模糊的“茶”字布幡。

其中一家,位置稍偏,门脸也最小,唤作“福顺居”。掌柜姓钱,单名一个“贵”字,镇上人背地里都叫他“钱老抠”。人如其名,精瘦得像根晒干的竹竿,两颊深陷,颧骨高耸得几乎要戳破面皮,一双绿豆小眼嵌在深深的眼窝里,看人时滴溜溜转个不停,闪烁着商人的精明与刻薄算计。他这茶馆,地段不佳,陈设老旧,茶水也是最劣等的高沫或茶梗末子冲泡,唯一的优势就是便宜。他之所以允许王天禄这“跑烂鞋”的老说书匠带着个拖油瓶孙子,偶尔在下午客人稀少的“冷板凳”时段,在茶馆最里头、靠墙的角落里支个“野场子”,也是经过一番“精打细算”的。一来,看王天禄这把年纪,须发皆白,腰背佝偻,带着个半大孩子漂泊江湖,确实有几分可怜,偶尔给点“残羹冷炙”般的施舍,能博个“善心”的名声,虽然这名声在青石镇一钱不值。二来,下午本就清闲,有个人说上几段不花钱的书,多少能吸引一两个闲汉多坐片刻,或许能多卖出一两碗茶。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条件极其苛刻:绝不能影响正经茶客,声音大了不行,位置挡道了不行;茶水钱分文不给,想喝?自己带水壶;至于收入,全凭台下那些贩夫走卒、苦力脚夫们一时兴起打赏的几个铜板,还得看掌柜钱老抠的脸色。若是哪天他心情不顺,或者觉得爷孙俩碍眼,随时可以像赶苍蝇一样将他们轰出去。对王天禄而言,这“福顺居”的角落,不过是比河滩草棚略强一丝的、勉强能挣几个糊口铜板的“码头”,是生存线上一个随时可能断裂的落脚点。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慵懒的光线斜斜地刺穿青石镇狭窄街道上空漂浮的尘埃,将街道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块。明处,光线刺眼,蒸腾起地面被晒了一天的热气,混合着骡马粪便、尘土、以及从各家店铺飘散出的各种气味——铁匠铺的煤烟、杂货铺的陈货霉味、饭馆飘出的劣质油腥——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的暖流。暗处,屋檐下的阴影里,则沁着一种阴凉的湿气。

“福顺居”茶馆里,光线比街上更加昏暗。几扇糊着廉价油纸的木格窗半开着,本意是通风,却只放进些同样闷热的空气,驱不散里面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如同实体般的陈腐气息。那是劣质茶叶反复冲泡后留下的苦涩底味、无数汗津津身体散发出的酸馊汗味、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烟味、以及木头桌椅被油腻和茶水长期浸染出的混合怪味。这气味粘稠、滞重,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的胸口。

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旁,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茶客,多是些为生计奔波的底层人。靠门的一张桌子,围坐着三个刚从码头卸完货的苦力。他们敞着汗津津的胸膛,露出黝黑精壮、如同铁块般的肌肉,上面还沾着灰白的盐渍。其中一人正端着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地灌着颜色深褐、浮着茶梗的高沫茶,喉结剧烈滚动,仿佛那不是茶水,而是续命的甘泉。汗水顺着他们沟壑纵横的脖颈流下,在油亮的胸膛上划出亮线。另一张桌子旁,一个挑着空担子的小贩,显然是准备明日赶早集的,此刻正靠着斑驳脱落的土墙打盹,头一点一点,发出轻微而断续的鼾声,疲惫刻满了他眼角的皱纹。靠近柜台的地方,两个穿着浆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起了毛边的短褂的年轻人,像是镇上哪家铺子的伙计,趁着午后清闲溜出来偷懒。他们一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瓜子皮随意吐在脚边的泥地上,一边压低声音,眼神闪烁地谈论着街面上的闲话:谁家婆娘跟人跑了,哪家铺子掌柜克扣工钱被伙计揍了,码头上新来的把头如何凶狠……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百无聊赖的倦怠和麻木,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缓慢得令人昏昏欲睡。

掌柜钱老抠缩在柜台后面那张高脚凳上,背对着门口昏黄的光线,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阴影里。他半眯着眼,松弛的眼皮下,那双小眼睛似睡非睡。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发亮、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老式算盘珠子上拨弄着,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噼啪、噼啪”声。这声音是茶馆午后背景音的一部分,和苦力的牛饮声、小贩的鼾声、伙计的低语声、窗外隐约的市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底层市井生活的沉闷画卷。

茶馆最里头,靠墙用两条磨得溜光的长凳架起一块厚重的旧门板,权当是说书台。

这门板也不知从哪家废弃的门上拆下来的,边缘粗糙,布满虫蛀的小孔和经年的污渍,勉强算个平面。台子不高,离地也就一尺有余。后面挂着一块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破烂脱线、打着几个歪歪扭扭补丁的蓝布,算是聊胜于无的幕布,勉强将台子与后面堆放的杂物隔开些许。

王天禄佝偻着背,如同风干的虾米,坐在台侧一条更矮的小板凳上。他怀里紧紧抱着那把跟随了他半辈子、琴身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琴弦却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老旧三弦琴。琴头雕刻的简单云纹早已模糊不清。在他脚边,安静地立着那面渗着一点暗红血痕、鼓面紧绷、鼓身伤痕累累的书鼓,旁边放着那块边缘同样被岁月浸染得发黑的醒木,以及一长一短两片被手掌磨得光滑的竹板(快板)。他浑浊的眼睛,像两口干涸的老井,缓缓扫视着台下那些姿态各异、神情懒散的茶客。沟壑纵横、如同被刀斧劈砍过的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只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干裂的嘴唇,微微地、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泄露出一丝深藏心底的紧张与决绝。今天,他要做一件思虑已久、在心头反复掂量了无数次、却又每每想起便忐忑不安、甚至隐隐作痛的事——让书合登台垫场。

这孩子,他唯一的骨血,他在这冰冷世道上唯一的牵挂与指望。技艺还远未纯熟,嗓音也带着童稚的尖细,更别提那份江湖艺人必备的胆气和圆滑。让他登台,无异于将一只刚离巢的雏鸟,直接抛向狂风暴雨的天空。王天禄深知这江湖场子的险恶,台下那些看似麻木的眼睛,随时可能变成伤人的利刃。他怕孩子怯场出丑,怕他受不住那些刻薄的目光和起哄,更怕……怕他在这残酷的初试啼声中,折断了那点好不容易才在心底萌生的、对这门手艺的微弱向往。但他更怕!怕自己这身破败的骨头撑不了几年,怕自己一旦倒下,这孩子连这碗“开口饭”都接不住,最终只能像路边的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饿死冻毙。时间不等人,江湖更不等人。这份忐忑与决断,如同两块沉重的磨盘,在他苍老的心头反复碾压。

王书合就站在爷爷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紧挨着那面渗血的鼓。

他身上穿着一件用王天禄年轻时一件旧长衫改小的蓝布褂子。布料洗得发白,透着一股子穷酸的干净。袖子挽了两折,才勉强露出手腕,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下摆更是长出一大截,空空荡荡地垂着,几乎盖住了膝盖,更衬得他身形瘦小伶仃,像一根套在过大麻袋里的竹竿。小脸上洗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掩盖不住那层蜡黄的底色,那是饥饿和劳顿刻下的烙印。昏黄的光线下,甚至能看到他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反射着微弱的光亮。

他双手紧紧攥着长衫那过长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绷得发白,凸起得如同小小的山丘。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着,微微颤抖。那双平日里黑亮如星子般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这恐惧如此浓稠,几乎化作了实质,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同样不合脚、破旧不堪、露出两个大脚趾的布鞋鞋尖。仿佛那肮脏的鞋尖是这世上唯一安全的锚点。心脏在瘦弱单薄的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是如此巨大而急促,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从嗓子眼里直接蹦出来!

那些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如同烙印在脑子里的《小八义》开场词——“话说山东济南府,卧虎藏龙出英豪。有一位好汉姓秦名琼字叔宝,江湖人称小孟尝……”——此刻像一群被惊雷炸了窝的麻雀,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乱飞乱撞!那些字句、那些段落、那些爷爷反复强调的抑扬顿挫,全部搅成了一团模糊不清、毫无意义的浆糊。喉咙又干又紧,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死死扼住,连咽一口唾沫都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台下那些陌生的、或好奇、或漠然、或带着审视与挑剔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攒射过来,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刺进他的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灼烧感。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记鞭子,抽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只想立刻缩回爷爷身后那片狭窄的、散发着熟悉汗味和烟草味的阴影里,把自己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

王天禄枯瘦的手掌,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厚硬茧和被鼓槌磨出的深刻印记,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按在了书合紧绷得如同铁板般僵硬的肩膀上。

那手掌的温度并不高,甚至有些冰凉,带着老人特有的那种干涩感。然而,就在这接触的一瞬间,一股奇异的、微弱得近乎虚幻、却又无比真实的支撑力量,如同电流般传递过来。它并不温暖,却像一根无形的支柱,短暂地撑住了书合摇摇欲坠的身体和即将崩溃的精神。

老人微微侧过头,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些,凑近书合的耳边。他压低了声音,那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嗓音,此刻刻意放缓了语调,试图揉进一丝温和的安抚:“别怕,小子。”声音虽轻,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书合混乱的意识里激起一圈微澜。

“眼往前看,”王天禄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目光似乎穿透了书合的恐惧,投向虚无的前方,“心往下沉。”这简单的六个字,是他几十年江湖风霜凝结出的“定场诀”,是应对惊涛骇浪时稳住心神的不二法门。他顿了顿,似乎在给书合咀嚼这几个字的时间,接着用一种更严厉、也更决绝的语气补充道,仿佛要将这信念强行灌入孙子的灵魂:“就当底下是河滩上的石头、草棚里的耗子!把词儿给我稳稳当当地吐出来!”

最后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针,猛地刺入书合的耳膜:“记住,‘开口饭’,头一关就是胆!上去!”这“上去”两个字,不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命令,是号角,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巨大的推力!

书合瘦小的身体被这无形的力量猛地往前一推!他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冲了半步,恰好站到了那由旧门板搭成的、简陋书台的中央!

昏黄的、带着油污和灰尘微粒的光线,从屋顶那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和半开的窗户斜射进来,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身上。

这光线并不明亮,反而显得浑浊暧昧,却将他瘦小、局促、穿着不合体长衫的身影,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暴露在台下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聚焦之下。那一瞬间,王书合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丢在了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恐惧感如同汹涌的、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脑子里那团混乱的浆糊“嗡”地一声,彻底凝固了,变成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的空白!那些熟悉得如同自己呼吸般的词句,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嘴唇像离水的鱼鳃一样,剧烈地、无助地哆嗦着。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如同拉风箱般的急促气流声,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挤不出来!那感觉,就像喉咙里被塞满了滚烫的、粗糙的砂砾,每一次试图发声都带来火烧火燎的剧痛。他徒劳地翕动着嘴唇,脸色由蜡黄迅速褪尽血色,转为一种死人般的惨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此刻如同决堤般汹涌汇聚,汇成大颗大颗的汗滴,如同断线的珠子,顺着鬓角、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粗糙的门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每一息的沉默,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难熬,沉重地压在书合单薄的肩上,也悬在王天禄紧绷的心弦上。

台下的寂静,如同薄冰,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几息。

“喂!小崽子!哑巴啦?!”一个敞着怀、露出浓密卷曲胸毛的壮实苦力,正被这死寂憋得烦躁,不耐烦地抓起面前的粗瓷茶碗,狠狠地在油腻的桌面上磕了一下,发出刺耳又突兀的“哐当”巨响!这声音像一把重锤,砸碎了短暂的安静。

“就是!杵在那儿当门神啊?不会说就滚下去!别耽误爷们喝茶歇脚!”另一个嗑着瓜子的年轻伙计,仿佛被这声巨响点燃了恶意的兴奋,立刻将一把瓜子皮“噗”地一声,用力吐在地上,尖着嗓子,带着明显的嘲弄起哄道。他的同伴也跟着嗤嗤笑起来。

“哈哈哈,老王头,你这孙子行不行啊?不行趁早换人!别搁这儿现眼!”角落里那个靠着墙打盹的小贩被吵醒,揉着惺忪睡眼,带着被打扰美梦的怒气,也扯着嗓子跟着嚷嚷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市井的粗鄙和不耐烦。

稀稀拉拉的嘘声、刻薄的哄笑、不耐烦的催促,如同投入平静死水里的石块,迅速在懒散的茶客中扩散开来,激起一圈圈浑浊的涟漪。鄙夷、不耐烦、纯粹看热闹取乐的冰冷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更加密集、更加肆无忌惮地射向台上那个孤立无援、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空气瞬间变得污浊而充满恶意。

柜台后,掌柜钱老抠也被这阵骚动惊扰。他终于从算盘上抬起了松弛的眼皮,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不悦和浓重的嫌弃。他撇了撇薄薄的嘴唇,三角眼冷冷地扫了一眼台上呆若木鸡的书合和台侧脸色铁青的王天禄,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他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声的厌弃和“惹麻烦”的责备,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伤人,像冰冷的针扎进王天禄的心里。

这骤然爆发的混乱噪音和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利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王书合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风里挂在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可能飘零。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脚下的门板仿佛变成了摇晃的船板,让他站立不稳,膝盖发软,几乎要瘫倒下去。巨大的羞愧像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灼烧着他的脸颊和耳根,火辣辣地疼。他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跑,钻到地缝里去,永远消失!然而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地钉在了门板上,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挪动一寸都做不到。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积聚,酸涩肿胀得如同两颗熟透的酸杏,视线迅速被水雾模糊,台下那些扭曲的面孔变得光怪陆离。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靠近台前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满脸横肉、敞着衣襟、露出圆滚滚肚腩的汉子。他穿着沾满污渍的粗布短打,腰间胡乱系着一条麻绳,看打扮像个常年在外奔波、贩运牲口的粗人。他面前的粗瓷茶碗里茶水早已见底,只剩些泡发的、深褐色的劣质茶梗沉在碗底。他本就心情烦闷燥热,被台上这死寂和台下骤然爆发的哄笑吵得更是火气上涌。旁边的哄笑声如同火上浇油,拱得他心头那股无名邪火“噌”地一下直冲脑门!

听得不耐烦,又被旁边人一拱火,这汉子猛地抓起自己面前那个沉甸甸、边缘粗糙、沾着茶渍和油垢的粗瓷茶碗盖!他甚至没看那是什么,也没想过后果,只觉得眼前这碍眼的小崽子戳在那儿一声不吭的样子极其可憎!胳膊抡圆了,带着一股子蛮横的戾气和纯粹发泄的恶念,朝着台上那个呆立的小身影,狠狠地、毫无预兆地砸了过去!

“嗖——!”

沉重的粗瓷碗盖带着沉闷的破空声,旋转着,像一颗灰白色的、裹挟着恶意的流星,在昏暗浑浊的光线下划出一道短促而凌厉的弧线!碗盖边缘残留的深褐色茶渍在高速旋转中甩出几点污浊的水珠,如同肮脏的泪滴!

王书合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羞愧让他对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而遥远。他只看到台下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手臂猛地一挥,一个灰白色的影子便带着一股腥风扑面而来!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闪的反应!瞳孔在极度恐惧中骤然放大!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又异常刺耳、如同琉璃炸裂般的碎裂声,在相对安静下来的茶馆里轰然炸响!盖过了所有的哄笑和喧哗!

那沉甸甸的粗瓷茶碗盖,不偏不倚,正正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王书合光洁饱满、还带着孩童稚嫩弧线的额头上!撞击点精准得如同瞄准!

巨大的冲击力让书合瘦小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个趔趄!眼前瞬间金星乱冒,随即被一片浓稠的、无边无际的漆黑彻底吞噬!仿佛有人在他眼前猛地拉上了厚重的黑幕!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尖锐到极致的剧痛,如同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铁钎,猛地从额头那一点钻入,瞬间炸开!那痛感是如此剧烈、如此霸道、如此蛮不讲理,仿佛整个天灵盖都被这蛮力硬生生掀开!颅骨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茶碗盖在撞击的瞬间应声碎裂开来!粗糙的瓷片如同爆炸的弹片,四散飞溅!大部分“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脚下肮脏的门板和地面上,发出细碎而令人心悸的声响。一小片尤其锋利的碎片,带着尖锐的啸音,擦着他的左脸颊飞过,留下了一道细微却火辣辣的血痕。滚烫的、带着浓重劣质茶味的残茶,混着碗盖上的油垢、灰尘和碎裂的微小瓷屑,劈头盖脸地泼溅了他一脸一头!黏腻、滚烫、污秽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鬓发、眉毛狼狈地流淌下来,迅速浸湿了衣领,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滑腻感和刺鼻气味。

被砸中的额头中心,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迅速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令人心悸的青紫色肿包!那肿包高高隆起,皮下淤血迅速弥漫,颜色由红转紫,透着一种骇人的光泽。肿包中心,皮肤被粗糙的瓷片边缘划破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殷红的血珠,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无情地挤破,争先恐后地、汹涌地从那翻开的皮肉裂缝里涌了出来!血珠迅速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混着肮脏的茶水、油污和瓷屑,沿着他惨白如纸、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顺着紧蹙的眉心、挺直却布满污痕的鼻梁,蜿蜒地、触目惊心地流淌下来!一滴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味的血珠,甚至流进了他因剧痛而微微张开、不断颤抖的嘴角!

“呃……”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哀鸣般的痛哼,从书合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了出来。那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几乎抽空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般飘摇。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额头上不断流淌的鲜血和肮脏污秽的茶水,在他惨白的小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污浊不堪、惊心动魄的、红与黑交织的泪血痕迹。巨大的委屈、灭顶的恐惧、当众受辱的羞耻和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像无数只冰冷而有力的鬼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除了那一声短促的闷哼,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用力之大,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几乎要咬穿!鲜血从嘴角缓缓渗出,和额头的血混合在一起。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摇摇欲坠,却凭着最后一丝源自爷爷无数次严苛训诫中植入骨髓的倔强——“男娃儿挨打不能哭天抢地,牙咬碎了也得往肚里咽!”——硬是强撑着没有倒下,也没有嚎啕出声。只有那无法抑制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破碎而剧烈的抽噎声,从他瘦弱的胸腔里强行挤压出来,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触电般的颤抖。

整个茶馆在那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哄笑声、嘘声、磕瓜子的声音、茶碗磕碰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茶客们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暴力惊呆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那个满头血污、污秽不堪、摇摇欲坠、却死死咬唇强撑着不肯倒下的孩子。空气凝固了,只有煤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连那个扔碗盖的汉子,似乎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扔会造成如此惨烈的后果。看着那孩子额头上迅速肿起的骇人大包和汩汩涌出的鲜血,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自在和短暂的错愕,但这点微弱的良知瞬间就被一种蛮横的、根深蒂固的无所谓和“打了就打了”的流氓心态所取代。他甚至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的慌乱,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抓起桌上另一个茶碗,假装喝水,但眼神却不敢再往台上瞟。

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一息!

“书合——”

一声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带着无法形容的惊怒、撕心裂肺的心痛和滔天的暴怒,猛地撕裂了茶馆死寂的空气!这声音是如此凄厉高亢,震得油灯的火苗都为之猛烈摇曳!

王天禄的身影如同被强弓射出的利箭,又如同被惊雷炸醒的猛虎,从那张矮凳上猛地弹射而起!那原本佝偻得如同虾米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与他年龄绝不相称的惊人力量和速度!他几乎是扑到了书合身边!枯瘦如柴的手臂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巨大力量,一把将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孩子紧紧揽入自己同样单薄却无比坚定的怀中!同时,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快如闪电地挥出,带着一股凌厉的破风声,“啪”地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打飞了一块正朝着书合因剧痛而紧闭的左眼飞溅过去的锋利碎瓷片!瓷片被击飞,撞在墙壁上,再次碎裂!

他紧紧抱着怀里颤抖不止、血流满面、被血污和泪水糊得面目全非的孩子。

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地嵌入书合瘦弱的肩胛骨,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自己这具残破躯体里残存的、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庇护,都通过这紧锢的怀抱灌注给这个受尽伤害的骨肉!他那张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风霜反复蹂躏过的老树皮般的脸上,此刻扭曲得近乎狰狞!深陷的眼窝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蛛网般的血丝!愤怒的火焰如同地狱岩浆般在他眼底疯狂地燃烧、跳跃、喷薄欲出!那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扔碗盖的汉子身上,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源自本能的、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狂暴杀意!那是一种被彻底触动了逆鳞、护犊心切到极致的暴怒!这怒火足以焚毁一切!

然而,这焚天的暴怒仅仅在眼中燃烧了一瞬!如同烧得通红的烙铁被猛地投入了彻骨的冰水之中,发出“嗤啦”一声绝望的悲鸣!王天禄眼底那骇人的火焰,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奈、更令人窒息绝望的冰寒死死地压了下去!现实如同一座冰山,轰然砸落!他猛地抬起头,不再是看向那个行凶者,而是面向台下那些或惊愕、或依旧冷漠、或带着事不关己看热闹神情的茶客!

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硬生生地、用一种近乎自残般的意志力,挤出了一个极其僵硬、极其卑微、却又无比熟练、如同面具般焊在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难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屈辱!他抱着怀里血流不止的书合,深深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地,朝着台下作揖赔礼!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每一次弯腰,都让怀里书合额头上的鲜血蹭在他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衣襟上,留下一片片迅速扩散、令人心碎的暗红污迹!

“对不住!对不住各位老少爷们!孩子……孩子初学乍练,没见过世面,吓着了!惊扰了各位雅兴!实在对不住!我王天禄给各位赔罪了!赔罪了!”他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努力维持着一种职业性的、带着讨好谄媚意味的腔调,但那声音深处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强行压制的、如同拉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却像裂开的冰面,清晰地暴露了内心那汹涌的、被强行镇压的滔天巨浪!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不停地、机械地作揖,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书合因剧痛而发出的、压抑的抽噎。

作揖赔笑的同时,他那只抱着书合的手并未闲着。他极其快速、却又异常轻柔地拨开书合额前被血污、泪水和黏腻茶水黏成一绺绺、如同乱麻般的头发,露出那个触目惊心、皮开肉绽、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当那青紫高肿、翻卷着皮肉、深可见骨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眼前时,王天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铁手狠狠攥住、揉碎、再狠狠践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他那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老眼里,愤怒、心疼、自责、无奈……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翻滚的岩浆般剧烈地冲撞、撕扯!

愤怒!是对那蛮横茶客毫无人性的暴戾!恨不能立刻冲下去,用自己这双枯手掐断他的脖子,用那三弦琴砸碎他的脑袋!恨这世道的冰冷与不公!

心疼!是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视若珍宝的孩子,在这冰冷的世道里,在自己眼前,遭受如此无妄之灾、如此屈辱的伤害!那鲜红的血,每一滴都像是从他自己的心上流出来的!那孩子压抑的抽噎,每一声都像刀子剜在他的心尖上!

自责!是恨自己为何如此心急!为何如此愚蠢!非要让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在这残酷无情、充满恶意的江湖场上初试啼声!是自己亲手把他推到了这风口浪尖,暴露在这群冷漠的看客和潜在的暴徒面前!这伤口,有一半是他这个爷爷亲手造成的!

无奈!是刻骨的清醒!深知自己这卑微如尘、贱如草芥的身份!在这小小的“福顺居”茶馆里,在那些冷漠的、看客的目光下,别说讨还一丝一毫的公道,就连一丝愤怒的流露,都可能招来更大的灾祸,引来那泼皮更疯狂的报复,甚至彻底失去这勉强能挣几个铜板糊口的、如同鸡肋般的立足之地!生存的重压,像磨盘一样碾碎了他所有的尊严和反抗的勇气!

这复杂到极致、如同沸油般翻滚的情绪在他眼中交织、翻滚,最终都化作了眼底深处那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如同荒漠般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他飞快地从怀里摸索——那件破旧长衫的里襟深处,藏着一块虽然破旧、打了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白葛布。那是他平时用来小心包裹三弦琴弦、防止受潮的“宝贝”。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用力按在了书合额头上那狰狞的伤口上!试图用这最后的“干净”之物,堵住那不断涌出的、象征着屈辱和苦难的鲜血!

“嘶……”布块猛地按压在翻开的皮肉上带来的尖锐剧痛,让书合浑身猛地一缩,如同被烫到般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眼泪流得更凶了,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血水滚落。小小的身体在王天禄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却依旧死死咬着已经渗血的下唇,没有哭出声,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抽噎声从喉咙深处强行挤压出来。

王天禄感受到怀里孩子因剧痛而引发的剧烈颤抖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按着布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力道,动作变得无比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小心翼翼。他低下头,花白的胡须几乎触碰到书合沾满血污的耳朵,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沙哑干涩到极点的声音,急促而低沉地命令道,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忍着!小子!咬牙给我忍着!眼泪……给我憋回去!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也蕴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作为唯一依靠的心疼和支撑。他知道,此刻的软弱,只会让这苦难更加深重。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台下,脸上的卑微笑容更加僵硬扭曲,作揖的动作更加急促卑微,声音也更加嘶哑高亢,近乎哀鸣:“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扰了各位清净!今天的书……今天的书钱我们爷俩分文不取!算我王天禄给各位赔不是了!掌柜的,您多包涵!多包涵!”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抱着依旧血流不止、颤抖不止的书合,几乎是半拖半抱地,踉跄着、狼狈不堪地退下了那由门板搭成的、象征着他微末生计和此刻无尽屈辱的简陋书台,缩回了台侧那最阴暗、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他用自己佝偻而苍老、同样布满伤痕的身躯,尽可能地挡住台下那些或冷漠、或好奇、或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嘲弄的目光,将书合紧紧地护在自己身后,用这单薄而破败的脊背,试图为这孩子筑起一道最后的、脆弱的屏障,挡住整个世界的冰冷、恶意和无尽的屈辱。

茶馆里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嗡嗡的议论声和低低的、带着幸灾乐祸的哄笑声再次响起。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有人低声咒骂着,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扫兴!好好喝个茶……”有人抱怨着,继续磕起了瓜子。

“那老王头也是,弄个毛孩子上去现眼……”有人带着事后的“精明”点评着。

“那刘二愣子手也忒黑了……”也有人低声议论着行凶者,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谴责,更多是看客的冷漠。

掌柜钱老抠皱着眉头,三角眼里满是厌恶和不耐烦,像是驱赶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厌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收拾收拾!别挡着道!真晦气!”便不再理会角落里那对狼狈的爷孙,仿佛他们只是两件需要清理的垃圾。他低下头,继续拨弄他那油腻的算盘珠子,那单调的“噼啪”声重新响起,成了这冷漠茶馆的背景音。

阴暗的角落里。

王天禄佝偻着背,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紧紧抱着怀里还在不停颤抖、压抑抽噎的书合。那块按在额头上的白葛布,已经被温热的鲜血迅速浸透,变成了刺目而绝望的暗红色。鲜血顺着布料的边缘,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缓慢地滴落在积满灰尘、碎瓷片和不明污渍的泥土地上,发出微弱而清晰的“嗒……嗒……嗒……”声,如同生命的沙漏在无情流逝。每一滴血落下,都迅速被污浊贪婪的地面吸收,只留下一个迅速变暗、随即消失的小圆点。

昏黄摇曳的光线下,书合惨白如纸的小脸上血泪交织,污秽不堪。额头上那个高高隆起、青紫发亮、皮肉翻卷的伤口,如同一个被暴力强行烙下的、狰狞而屈辱的印记,深深地刻在王天禄的眼底,也刻进了他苍老的灵魂深处。老人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死死地按着那块迅速被血染透的布块,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苍白。他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那块不断扩散的暗红血渍,眼神深处,是翻江倒海、被强行镇压的滔天巨浪——那是被生存法则碾碎的愤怒灰烬,是无边无际、噬骨钻心的心疼,是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无奈,是江湖底层被践踏如泥的尊严碎片,以及一种在鲜血和疼痛中获得的、关于这冰冷世道和险恶江湖的、刻骨铭心的冰冷认知。

茶馆里,劣质茶叶的苦涩气味、汗水的酸馊味、血腥的铁锈味、尘土味、霉味……种种污浊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象征底层挣扎的浓重气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地上,那些碎裂的粗瓷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尖锐、嘲讽的光。那“嗒……嗒……”的血滴声,与掌柜钱老抠拨弄算盘的“噼啪”声,在这污浊的空气里,交织成一曲残酷而绝望的生存悲歌。爷孙俩的身影,在角落里缩成模糊而苦难的一团,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和冰冷的现实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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