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那碗带着草木清苦的蓝靛水,像一剂奇异的药引,不仅驱散了酷暑的昏聩,更在王书合心底沉淀下一抹难以言喻的微温。崔大妞塞给他的两个掺着麸皮却带着灶火余温的粗粮窝头,更是他漂泊路上许久未有的饱足。他在染坊后墙根那片被浓烈靛蓝气味包裹的阴影下歇息了两日。额角那道在张官镇石阶上磕出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边缘微微发硬发痒,像趴着一条小小的蜈蚣。被烈日灼伤的皮肤也开始褪去红肿,大片大片地翘起薄如蝉翼的死皮,露出底下新生的、粉嫩的皮肉,被汗水一浸,便火辣辣地刺痛。染坊里日夜不息弥漫的浓烈靛蓝气息依旧刺鼻,混合着草木的清苦和染料发酵的微酸,如同一种无形的带着辛劳印记的空气,包裹着他,竟也成了某种安心的背景,暂时遮蔽了江湖的风雨。
然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当体力稍稍恢复,能支撑起那沉重琴箱的分量,王书合再次背起行囊。他仔细检查了捆扎琴箱裂痕的布条,又用力紧了紧,听着那细微的“咯吱”声,心头一紧。他朝着染坊低矮的门洞,对着里面蒸腾的热气和模糊晃动的人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踏上了继续南下的路途。这一次,脚步似乎比离开张官镇时稳了些,肩头的分量依旧沉重,心底那道被地痞踹出的裂痕也并未弥合,但染坊门口那片如同深海般的蓝色,和少女清秀脸庞上那抹带着汗水与关切的真诚,像一层薄薄的釉,暂时封住了伤口最尖锐的痛楚,也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
日子在跋涉中无声地流淌,季节由酷暑的顶点悄然滑向初秋的门槛。正午的日头依旧毒辣,悬在头顶如同烧透的白炽火球,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将官道上的浮土晒得发烫发白,踩上去隔着粗陋的“草鞋”,依旧能感受到那烙铁般的热度。但早晚的风里,已确凿无疑地掺入了丝丝缕缕的凉意。这凉意像无形的、带着水汽的丝线,缠绕着裸露的脖颈和手臂,钻进汗湿的衣领,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舒适的激灵。田野的颜色不再是单调得令人窒息的深绿,边缘开始被画笔晕染上驳杂的褐黄,如同大地悄然更换的衣衫。路旁的树叶,虽未凋零,叶脉的边缘却已泛起疲惫的黄意,在阳光下透出半透明的质感,仿佛在积蓄最后告别的力气。王书合的“草鞋”在漫长的跋涉中不断磨损、松散,粗糙的麻布纤维和草绳磨着脚底厚厚的茧子,每一步都伴随着沙沙的摩擦声和脚板与滚烫地面接触时的灼痛感。他不得不在歇息时反复重新捆扎,手指被粗糙的纤维勒出深深的红痕。
这日傍晚,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熟透了的、流着蜜汁的咸蛋黄,沉沉地悬在西天低垂的云霭之上。它不再喷射白昼那种灼人的光焰,而是慷慨地泼洒出大片大片暖融融的金橘色,将天地万物——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田野,路边的树木,乃至官道土路上——都温柔地镀上了一层富丽堂皇的金色。暑气尚未完全消散,空气依旧粘稠闷热,如同浸透了温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热的气息。但比起白昼那能将人烤干的灼烤,这傍晚的热,已算得上一种带着慵懒气息的宜人。
王书合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汗水早已浸透那件破烂的粗布单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嶙峋的肩胛骨轮廓。他走进了一个比张官镇明显大了许多、也鲜活了许多的集镇。镇口矗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界碑,石质温润,被岁月和无数只手摩挲得光滑,上面清晰地阴刻着三个饱满有力的楷体大字——“清水驿”。字迹周正,透着一股此地非荒僻之处的安稳气息。
一踏入镇街,一股混杂着浓烈生活气息的声浪便扑面而来。一条宽阔的主街如同镇子的血脉,笔直地贯穿东西,两旁店铺林立,高低错落。褪色的布招、新漆的木匾、悬挂的幌子,在傍晚微醺的风中懒洋洋地飘动,发出轻微的“噗噗”声。饭馆里灯火初上,敞开的门洞内人影晃动,煎炒烹炸的油香、蒸腾的饭气、还有劣质烧酒特有的辛辣气息,肆无忌惮地飘散出来,勾引着行人的辘辘饥肠。杂货铺门口堆放着新到的货物:散发着清香的竹篾席卷成捆,粗陶瓦罐垒成小山,还有成串风干的辣椒和蒜头,红白相间,色彩浓烈。铁匠铺的炉火尚未熄灭,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几个赤着膊、古铜色脊背上滚动着油亮汗珠的汉子,沉重的铁锤敲击在通红的铁块上,发出“叮当——叮当——”极富节奏的脆响,火星四溅。街面上行人如织,比肩接踵。劳作了一天的汉子们三三两两聚在街边屋檐下或店铺台阶旁,或蹲或站,端着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地灌着凉茶或井水,大声说笑着,粗嘎的笑声和议论声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畅快。妇人们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刚买的蔫黄青菜或几块豆腐,步履匆匆地往家赶,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神情。孩子们像撒欢的小狗,在人群缝隙和街边的杂物堆里追逐打闹,扬起的尘土在夕阳的霞光中飞舞,夹杂着他们清脆却毫无意义的叫嚷声。
王书合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的琴箱带子,目光在喧嚣的街景中搜寻着适合落脚说书的地方。很快,镇子中心偏北处,一座香火颇为旺盛的关帝庙吸引了他的注意。庙宇规模不大,但飞檐高翘,脊兽在夕阳余晖下轮廓分明,覆盖着深色筒瓦的屋顶显得庄重沉稳。朱红色的庙墙虽然有些地方漆皮剥落,露出灰黑的底色,但在夕阳暖光的映照下,依旧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肃穆。庙门前是一块异常宽敞、用大块青石板铺就的空地,石板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温润,此刻,这片空地上已自发地聚集了数量可观的纳凉人群。有穿着洗得发白的细布汗褂、摇着破旧蒲扇的老者,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眯缝着眼,悠然自得;有光着油亮结实膀子、露出虬结肌肉的壮汉,毫不在意地直接席地而坐,粗声大气地谈笑;有抱着襁褓中婴儿的年轻妇人,坐在庙门前冰凉的石阶上,一边轻轻拍哄着孩子,一边和旁边的熟人低声絮语;还有几个精力旺盛的半大孩子,在人群缝隙和空地边缘追逐嬉闹,发出阵阵尖利的欢叫。人们或低声交谈着家长里短、田里收成,或沉默地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渐浓的暮色中明灭不定,或只是静静地坐着,享受着这劳作后难得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片刻闲暇,让疲惫的身心在微凉的晚风中慢慢舒展。
庙门口两侧,各有一棵需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槐,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沧桑,枝干虬结盘曲,如同苍龙探爪。巨大的树冠亭亭如盖,枝叶繁茂,交织成一片浓密深沉的绿云,投下大片大片浓黑的、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阴影,将傍晚的暑气隔绝在外。晚风吹过,无数槐叶沙沙作响,如同情人的低语,带来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是这片闷热天地中难得的清凉福地。树下巧妙地摆着几个简陋的小摊:一个卖大碗凉茶的,粗瓷海碗里盛着淡黄色的茶水,漂着几片粗茶叶梗;一个卖炒瓜子的,小铁锅里还残留着余温,瓜子散发着焦香;还有一个卖麦芽糖的,黄澄澄的糖块在木板上凝成各种形状,吸引着孩子们渴望的目光。摊主们无精打采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生意清淡,他们的心思似乎也更多地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傍晚清凉里。
就是这儿吧。王书合心中猛地一振。地方足够宽敞,人流密集,气氛闲适放松,听众处于最易被打动的闲暇状态,背靠关帝庙的威严,又有老槐树的浓荫庇护,简直是天造地设的说书场。
他背着琴箱,小心地穿过三三两两纳凉的人群,尽量不碰到别人。人们好奇或漠然地打量着他这个背着古怪大箱子衣衫褴褛的少年。他走到关帝庙正门前那几级宽阔、光滑的青石台阶下。这里地势天然高出平地,背靠着庙门那朱漆斑驳、透着岁月沧桑的门板,正好面对着下方黑压压一片纳凉的人群,视野开阔,声音也能传得更远,正是绝佳的天然舞台。他缓缓放下琴箱,动作间带着十二分的珍重,解开背带时,肩膀熟悉的酸痛感如约而至,他忍不住咧了咧嘴。他打开琴箱磨损的铜扣,掀开箱盖,先取出那本边缘被暗褐色血迹浸染得发硬发脆的唱本,郑重地放在身边。接着,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感,伸手去摸怀里贴身藏着的那半块紫檀惊堂木——那是师父的遗物,是他“说书人”身份的象征,更是他掌控节奏、凝聚心神、在关键时刻发出雷霆之声的法宝。
然而,手指在怀里摸索了半天,只触到那几枚带着靛蓝印痕、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铜钱,以及贴身藏着的唱本那粗糙的边缘,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熟悉的、带着棱角的、坚硬冰冷的触感。
心猛地一沉,像一块巨石骤然砸入冰湖。
王书合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唰”地一下就从额角和后背冒了出,额角那道结痂的伤口被冰凉的汗水一浸,传来一阵刺痒难耐的感觉。惊堂木呢?!他慌忙放下唱本,双手急切地在怀里仔细摸索,把破旧单衣那几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内袋都翻了个遍,甚至抖了抖衣襟。没有!空空如也!
巨大的慌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淹没了刚从染坊带出的那点微温。没有惊堂木,就像将军临阵失了令箭,说书人登台丢了魂魄。开场需要它那“啪”的一声脆响,如平地惊雷,定住喧嚣,摄住心神;情节转折处需要它那“啪”的一声,如同号令,牵引情绪,承上启下;高潮爆发时更需要它那雷霆一击,如同战鼓擂响,将听众的情绪推向巅峰。没了它,就像一艘船在惊涛骇浪中突然断了舵,一段唱腔在最紧要处猛地丢了板眼,节奏全乱,气势全无。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到木中营码头时,那被庞杂喧嚣彻底淹没的无力感和渺小感,甚至比那时更糟。因为这一次,他连掌控自己节奏、维系说书人尊严的最后依仗都遗失了。是路上颠簸掉了?是染坊歇息时遗落在墙根了?抑或是……在张官镇那场混乱不堪的噩梦中,就不知滚落到哪个阴暗的角落,被无数惊慌逃窜的脚踩进了泥泞里,再也寻不见了?
一股绝望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抬起头,看着台阶下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暮色渐浓,灯笼和火把尚未完全点亮,人们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模糊不清,像一片片晃动的剪影。嗡嗡的交谈声,孩童尖利的嬉闹声,远处摊贩有气无力的吆喝声,铁匠铺断续的叮当声,还有槐树叶的沙沙声,交织混杂成一片庞大而嘈杂的背景音浪,如同无形的墙壁向他压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些目光已经投向了他和他那残破的琴箱,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怎么办?就此放弃,收拾东西灰溜溜地离开?还是硬着头皮上?没有那一声“定场雷”,如何压得住这鼎沸的人声?如何抓住这些散漫纳凉人的心神?万一说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节奏散乱如同溃兵,岂不是自取其辱,重蹈张官镇的覆辙?那场噩梦般的混乱,琴箱上那道寸许长的新裂痕,地痞狰狞的狞笑,四散奔逃的人群……所有冰冷的画面瞬间在他眼前闪现、放大,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不能就这样认输!师父说过,说书人,靠的是一张嘴,一副胆。崔大妞那碗染布水的微温还在心底。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从慌乱的泥沼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傍晚的燥热、关帝庙香火残留的淡淡檀香气息、尘土味,还有槐叶的清苦。他拿起唱本,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开,指尖点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段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刻意拔高的调门,试图穿透那片嘈杂:“列……列位乡邻父老!纳凉歇息的叔伯大爷!小子……小子王书合,初到贵宝地,借关帝爷门前一方清净水土,献上一段书,给大伙儿解解闷,驱驱蚊虫,也……也讨个赏口……”
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像绷得过紧的琴弦,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努力想盖过周围的嘈杂。但效果甚微。台阶下的人只是随意地、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又来了个讨生活的”那种了然和漠然,便又继续各自的交谈。摇蒲扇的依旧不紧不慢地摇着,带起微弱的气流;抽烟的依旧专注地吧嗒着烟袋锅子,吐出一个个淡蓝色的烟圈;抱着孩子的妇人低头轻声哼唱着摇篮曲;仿佛台阶上那个瘦小的身影和他试图发出的声音,只是这黄昏背景里一个很快就会被忽略的杂音。
王书合的心沉得更深了,像坠入了冰窟窿。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烧红了他的耳根。他强忍着喉咙的干涩和发紧,硬着头皮往下说。他选了最拿手、也最能调动情绪的《三国演义》——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故事本身跌宕起伏,忠义无双,精彩绝伦。但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少了灵魂,像一锅忘了放盐的菜,干巴巴的,失了滋味。讲到关羽挂印封金,辞别曹操,保护二位皇嫂离开许都,本该是彰显其忠义千秋、傲骨铮铮,为后续高潮迭起的闯关做好铺垫的关键段落,他却说得有些气虚,语速拖沓,关键处本该拍案而起的爆发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堂木不在手,他下意识地想去拍打自己的大腿或身下的石阶,试图制造点声响,可手抬到一半,又觉得这动作不伦不类,尴尬无比,在半空中僵硬地停顿了一下,便讪讪地收了回来,反而更显得局促不安,节奏被自己生生打断。
“……那曹操,见云长去意已决,虽心中万般不舍,却也敬他忠义无双!英雄惜英雄!遂命手下,取锦袍一领,亲自策马,追至灞陵桥头相赠!关羽……关羽恐其有诈,奸雄诡计,不敢下马,只于马上,用那青龙偃月刀尖,轻轻一挑,便将锦袍挑过,披于身上!在马上拱手,声若洪钟:‘谢丞相赐袍,他日若沙场相逢,某当退避三舍,以报今日赠袍之恩!’言罢,再不回头,策动赤兔马,扬鞭绝尘而去!”
这一段,本该说得慷慨激昂,气冲霄汉,将关羽的谨慎、傲骨、信义和那份睥睨天下的英雄气概刻画得淋漓尽致,让听众心潮澎湃。可王书合说得平平淡淡,干涩无力,如同在背诵一篇枯燥的经文。台阶下的人群反应寥寥,只有几个离得近的孩子被“青龙偃月刀”的名字吸引,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但很快又被旁边同伴拉扯着去追逐一只跳过的蟋蟀,注意力瞬间转移。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挫败感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王书合心头。额角的汗珠不受控制地顺着鬓角滚落,滴在唱本粗糙泛黄的纸页上,“啪嗒”一声轻响,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绝望的湿痕。他几乎想立刻合上唱本,收起琴箱,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境地,逃离那些或漠然或带着隐隐嘲笑的目光。
就在他心神剧烈动摇、节奏即将彻底崩散、勇气如沙塔般溃塌的千钧一发之际——
“好——!”
一声炸雷般带着浓重醉意却洪亮无比的喝彩,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人群外围炸响。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霸道,瞬间撕裂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惊得浑身一震,纷纷错愕地扭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边缘,靠近一棵老槐树粗壮树干的地方,一个穿着油腻发亮、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褂、敞着怀露出毛茸茸、汗津津胸膛的粗壮汉子,正摇摇晃晃地站着。他身材魁梧,满脸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眼珠浑浊布满血丝,眼神迷离涣散,手里拎着一个扁扁的、坑坑洼洼的锡制酒壶,壶嘴歪斜,显然里面的酒液早已涓滴不剩。此刻,他正瞪着醉醺醺、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阶上的王书合,蒲扇般的大手激动地挥舞着,显然是被刚才关羽灞桥挑袍、义薄云天的片段深深打动,胸中激荡难平。
“挑得好!关二爷……真……真他娘的是条汉子!够……够傲气!够讲究!”醉汉大着舌头,唾沫星子随着激动的话语四处飞溅,口齿虽不清,那份发自肺腑的激赏却喷薄而出。他似乎觉得光是扯着嗓子喝彩还不足以宣泄胸中翻腾的豪情,猛地将手里那个喝空的锡酒壶高高举起,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然后,在所有人惊愕、好奇、甚至带着点看热闹的目光聚焦下,如同猛将擂动战鼓,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自己脚下那块平整光滑的青石板墩了下去。
“咚——!”
一声清脆、响亮、带着金属剧烈震颤和坚硬石板深沉回响,骤然在关帝庙前空地上炸开!这声音,不同于紫檀惊堂木那种金石交击的短促清越,它更沉,更闷,更悠长,带着锡质酒壶空腔特有的共鸣和金属猛烈撞击硬物的独特质感!如同古刹深山骤然敲响的铜磬,余音袅袅,直透心扉;又像千军万马冲锋时骤然擂响的牛皮战鼓,声震四野,摄人心魄。其穿透力之强,瞬间盖过了所有的交谈声、嬉闹声、吆喝声!连庙宇高耸飞檐下栖息的几只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乱飞,几片羽毛飘然落下。整个喧闹的空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出现了刹那的绝对寂静。
台阶上的王书合,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九天落雷般的“咚”声,震得浑身猛地一激灵,仿佛一道带着高压的电流瞬间从头顶贯穿脚底,击散了他心头的所有慌乱、混沌和绝望,又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强烈闪电,骤然照亮了他几乎迷失在黑暗中的节奏感,那声音像一把沉重无比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他即将崩断的心弦上,将它瞬间绷紧。
醉汉墩下酒壶的瞬间,那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动作,那如同金铁交鸣的清脆声响,那醉眼朦胧中流露出的对关羽傲骨和信义近乎本能的激赏与共鸣,完美地卡在了王书合叙述节奏最虚弱、最需要支撑的那个点上。那是天赐的转折点,是绝处逢生的号角!
电光火石之间,完全是身体快于思考的本能反应,王书合眼中黯淡的光彩骤然爆闪,如同两簇被狂风重新点燃的火焰,所有的慌乱、迟疑、自我怀疑瞬间被一种强烈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冲动和喷涌而出的灵感所取代。他来不及细想,也根本不需要细想,就在那锡酒壶墩地的余音还在空气中嗡嗡震颤、如同涟漪般扩散的刹那,他猛地抬起右手,不是犹豫地拍向大腿,而是近乎完美地模仿着醉汉那充满力量感的动作,带着一种同样决绝、同样酣畅淋漓的气势,朝着自己身侧那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青石台阶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掌拍了下去!
“咚——!”
又是一声闷响。肉掌拍击在坚硬的石阶上,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掌心一阵发麻,骨头缝里都传来清晰的痛感!但这声音,虽不如锡酒壶那般清越悠扬,却同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血肉之躯撞击磐石的沉重力道!它精准地、强有力地接续了醉汉那一声“定场雷”,如同一个完美的回声,一个响亮的应和,一个战士对冲锋号角的坚定回应!
这神来之笔般的模仿、接续和互动,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好!”
“哈哈!妙啊!拍得好!”
“接着讲!快!快接着往下讲啊!”
“关二爷后面咋样了?!”
……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哄笑声和迫不及待的催促声。所有人都被这意外的互动、这绝妙的节奏掌控、这少年说书人迅捷如电的临场反应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几乎要将关帝庙屋顶掀翻的热情!刚才还散漫慵懒、各顾各的人群,瞬间被这奇异的“惊堂木”声和少年身上骤然爆发的光彩牢牢吸引、凝聚。摇蒲扇的老者忘了摇扇,蒲扇僵在半空;抽烟的汉子忘了磕烟灰,烟锅里的火头兀自明灭;追逐打闹的孩子停下了脚步,张大了嘴巴;抱着孩子的妇人忘了哼唱,怀里的婴儿也似乎被这气氛感染,停止了啼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目光灼灼地聚焦在台阶上那个仿佛瞬间脱胎换骨、气势如虹的少年身上。
王书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被无数面战鼓同时擂响,几乎要撞破胸膛蹦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慌乱恐惧的悸动,而是被彻底点燃的、近乎沸腾燃烧的激情!那一声来自醉汉酒壶的“咚”,如同醍醐灌顶,又似打通了任督二脉,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阴霾!丢失惊堂木的窘迫和绝望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全场的强大自信和灵感如火山般喷涌的酣畅淋漓。
借着这如潮水般汹涌的喝彩和聚焦如炬的目光,借着掌心拍击石阶带来的微微刺痛感和那沉甸甸、带着血肉温度的回响,整个人的气势陡然攀升至顶点!他不再刻意模仿记忆中师父的腔调,而是将自己一路的颠沛流离、心中的块垒不平、对忠义的向往、对险恶的愤懑,全部熔铸进故事,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青龙偃月刀,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劈风斩浪的穿透力:
“正是!关云长傲骨铮铮,不受嗟来之食!他挑袍而去,心中却紧念着二位皇嫂安危!前路漫漫,凶险重重!第一关,便是那东岭关!守关大将孔秀,有眼无珠,不识真神!竟敢索要丞相文书!那关公是何等人物?顶天立地,义薄云天!岂容这等宵小之辈刁难阻拦?!”
他的语速骤然加快,如同疾风骤雨,密集的鼓点!右手随着话语的节奏和情绪,时而并指如刀凌厉劈砍,模仿刀光;时而戟指前方,仿佛怒斥敌将;时而紧握成拳,彰显力量!每一次关键处,他的目光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精准地、带着强烈的暗示扫向人群外围那个醉汉的方向。讲到关羽被孔秀蛮横阻拦,勃然大怒时,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前倾,仿佛真的化身成了那红脸长髯的武圣,右手并指如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凌厉气势,朝着虚空狠狠一劈!
“孔秀小儿!不识抬举,自寻死路!关公大怒!丹凤眼圆睁,寒光四射!卧蚕眉倒竖,杀气腾腾!大喝一声,声如虎啸:‘鼠辈安敢拦吾去路!’拍马舞刀,赤兔马快似流星!青龙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取孔秀项上人头!”
就在“直取孔秀”四个字如同惊雷般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仿佛与那醉汉心意相通,目光再次如电般投向醉汉!几乎同时,那醉汉也正听得血脉偾张,浑身热血沸腾,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杀伐决断的快意之中,见王书合目光如炬扫来,竟下意识地以为这是“打板”的号令,兴奋地怪叫一声,猛地抡起那空荡荡的锡酒壶,如同挥舞着擂鼓瓮金锤,朝着脚下的青石板,又是用尽全力、结结实实地狠狠一墩!
“咚——!”
锡壶撞击石板的脆响,带着金属的颤音,如同战场冲锋的号角,精准无比地炸响在“直取孔秀”那雷霆万钧的尾音之后,分毫不差。
这一次,王书合没有再模仿去拍石阶。他整个人仿佛与那一声“咚”融为了一体!在酒壶墩地的巨响爆开的刹那,他猛地再次踏前一步,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强弓,蓄满了力量,右手并指如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斜下方的虚空,凌厉无匹地狠狠一劈!同时口中爆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声若九天雷霆:
“只一刀!手起刀落!咔嚓——!”
“好——!!”
“杀得好!痛快!”
“关二爷威武!”
……
喝彩声如同海啸般再次猛烈爆发,人群彻底沸腾了,如同烧开的滚水,所有人都被这妙到毫巅的互动,这酣畅淋漓的节奏,这身临其境的厮杀感彻底点燃,血液在燃烧,那醉汉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满脸通红如同关公再世,又举起空酒壶对着嘴“咕咚”假装灌了一大口,把个空壶摇得哗啦哗啦乱响,仿佛里面装满了庆功的美酒。
王书合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巅峰状态,他仿佛成了故事的主宰,成了那匹马踏千军、刀斩六将的武圣。他借着醉汉那“咚咚”作响、如同战鼓催征般的酒壶声,将故事的节奏、气氛、情绪掌控得妙到毫巅,出神入化。讲到关羽夜走洛阳,刀劈孟坦、韩福,酒壶的“咚”声便是催命的战鼓,每一次“咚”响,都伴随着王书合口中一声刀锋破骨的“噗嗤”拟声和凌厉的手势,听众的心跳也随之加速;讲到汜水关卞喜假意设宴款待,实则暗藏杀机,布下鸿门宴,酒壶的“咚”声便是识破奸计的警钟,王书合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低带着危险的警告,每一次“咚”响都让听众心头一紧,屏住呼吸;讲到黄河渡口,夏侯惇部将秦琪率兵阻拦,酒壶的“咚”声便是劈波斩浪的船桨,王书合双臂挥动,如同船夫摇橹,口中描绘着浊浪滔天,每一次“咚”响都仿佛船桨击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秦琪不知死活,仗着是夏侯惇心腹,纵马挺枪,耀武扬威,直取关公!关公勒住赤兔马,丹凤眼微眯,卧蚕眉轻挑,冷笑一声,声如寒冰:‘无名下将,也敢挡吾?不知吾刀利否?!’赤兔马快似流星!青龙刀寒光一闪!如同……”
王书合话音未落,目光已然如同实质的丝线,牢牢牵引着人群外围的醉汉!那醉汉早已成了这特殊“伴奏”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心领神会,兴奋地怪叫一声,锡酒壶带着千钧之力再次狠狠墩地!
“咚——!”
“噗——!”王书合口中配合着发出一声极其逼真、令人牙酸的刀锋入肉、切断骨头的拟声,右手作刀劈状带着破空之声猛地挥下,身体也随之一个剧烈的旋身,仿佛卸去刀劈的巨大惯性。
“好——!”喝彩声如同火山喷发,几乎要掀翻关帝庙的屋顶,掌声雷动,连槐树叶子都被这声浪震得簌簌作响。
夜幕降临,天地间一片昏暗。关帝庙前早已点亮了悬挂在庙檐和槐树枝桠上的灯笼,几处熊熊燃烧的火把也插在了空地四周。摇曳的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黑压压水泄不通的人群映照得明暗不定,每个人的脸上都跳跃着兴奋的红光,眼神灼灼,如同无数燃烧的星辰,紧紧追随着台阶上那个瘦小却仿佛散发着无穷魔力、如同天神附体般的身影,他不再是那个背着破琴箱战战兢兢讨生活的流浪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用声音和激情牵引着人心、掌控着故事乾坤的、光芒四射的说书人。
当王书合终于说到关羽历经千辛万苦,跨越千山万水,护送二位皇嫂与张飞古城相会,兄弟相见,抱头痛哭,误会冰释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沙哑,更蕴含着一种深沉的、穿透岁月沧桑的感慨与情义无价的力量。人群也彻底安静下来,沉浸在那种百感交集、悲喜交加、令人鼻酸眼热的氛围里。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动容的脸庞,有人悄悄抬手擦拭眼角。
故事终了。最后一个字落下,余韵悠长。王书合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胸腔剧烈起伏,汗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脊梁轮廓。他对着台阶下黑压压的人群,双手抱拳,深深一揖,久久没有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