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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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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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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一十一章 码头讨生活

破庙里那半块冰冷窝头带来的暖意,如同寒夜里的星火,微弱却真实地支撑着王书合,在风雪肆虐的荒野里又跋涉了整整两天。积雪渐融,露出底下被冻得铁硬的泥地,踩上去硌得脚底生疼。寒风依旧凛冽,像无数把钝刀子,刮过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破棉袄的棉絮早已板结得失去了弹性,硬邦邦地贴在身上,非但挡不住风,反而吸饱了寒气,沉甸甸地坠着他瘦小的身躯。

怀里的花生米早已吃光,油纸被他小心地抚平,折好,和那本染血的唱本一起贴身藏着,仿佛那点油香和纸上师父留下的气息,也是抵御寒冷的屏障。两枚铜钱紧贴着心口,冰凉坚硬,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感知着它们的存在,那是他最后的底气。

当他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翻过一道被泥泞覆盖的缓坡时,一种巨大的、嘈杂的声浪混合着浓烈的水腥气扑面而来,瞬间冲垮了荒野的死寂。

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浑浊宽阔的大河,如同一条灰黄色的巨蟒,横亘在苍茫大地上。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挨挨,桅杆林立,像一片冬日里突兀的枯树林。高耸的楼船气派非凡,漆皮斑驳的货船则像驮着重负的疲惫老兽,更多的是轻巧灵活穿梭其间的舢板。船工的号子声、船桨搅动水花的哗啦声、铁链绞盘转动的吱嘎声、船板碰撞的闷响、船老大粗鲁的呵斥叫骂声,还有岸上鼎沸的人声、骡马的嘶鸣、车轮碾过冻土的辘辘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浑浊、永不停歇的声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跟着这喧嚣的节奏狂跳。

这就是木中营的河运码头。比张先生描述的更加庞大,也更加混乱。

巨大的码头像一只伸入河中的巨手,用粗糙巨大的条石砌成,边缘被河水侵蚀得坑坑洼洼。条石缝隙里塞满了黑褐色的淤泥、腐烂的水草和不知名的垃圾,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和霉烂气味。无数双脚践踏其上,留下湿漉漉、脏兮兮的泥脚印。

岸上是另一番景象。货物堆积如山,像一座座杂乱的小丘:散发着松脂清香的巨大圆木、鼓鼓囊囊沾着泥土的麻袋、捆扎整齐的竹篾席、散发着鱼腥气的木桶、还有蒙着油布看不出内容的货物……在货物堆叠的缝隙间,是蚁群般忙碌穿梭的人影。

最扎眼的是那些扛大包的苦力。他们大多赤裸着上身,或只穿一件磨得发亮的坎肩,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布满汗水和油光的脊背。沉重的麻袋、木箱压在他们肩上,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里。他们佝偻着腰,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像粗壮的蚯蚓,一步一步,踩着沉重的号子,在泥泞和货物间艰难地挪动。汗水混着尘土,在他们脸上、身上冲刷出道道泥沟,大口喘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们的眼神大多疲惫而麻木,像蒙着一层灰翳,只有在短暂的歇息时,才会流露出一点属于活人的焦渴和茫然。

除了苦力,码头上还有形形色色的人:裹着厚棉袄、戴着毡帽、吆喝招揽生意的掮客;守着堆成小山的木炭、青菜或廉价陶碗,冻得跺脚搓手的小贩;衣衫褴褛、眼神机警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小扒手;牵着驮货骡马、大声吆喝的脚夫;穿着半新不旧皂衣、挎着腰刀、眼神凶狠地在人群中逡巡的税丁或帮派打手……空气里弥漫着汗臭、牲口粪尿的骚臭、河水的腥味、廉价烟草的辛辣、还有各种货物散发出的驳杂气味,混合成一种码头特有的生存气息。

王书合背着那巨大的、裂痕刺目的琴箱,站在码头边缘一处稍显空旷的角落,像一粒被巨浪抛到岸边的砂砾,瞬间被这汹涌的人潮和喧嚣的声浪吞没。巨大的嘈杂冲击着他的耳膜,浓烈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眼前晃动的人影让他头晕目眩。一种巨大的渺小感和无所适从的惶恐瞬间攫住了他。这喧嚣的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也更加冷漠。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带,琴箱的重量和肩膀的酸痛让他稍稍定神。他想起张先生的话:“那里人多,或许有你的机缘。”人多,就意味着可能有听书的人,有愿意为一点乐子掏出半个铜板的人。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合适的地方。离河边太近,湿冷的河风像冰水泼在身上,货物装卸的嘈杂也过于干扰。最终,他看中了码头仓库侧面一小块相对干爽的泥地。这里背风,远离主要的货物通道,但旁边就是苦力们卸货后短暂歇息、喝水的地方,人来人往。一面是仓库高大粗糙、布满水渍和霉斑的砖墙,正好可以倚靠。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放下琴箱。解开背带时,肩膀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酸痛,让他忍不住咧了咧嘴。他打开琴箱,没有拿出三弦——茶棚的教训和琴箱那道狰狞的裂痕,让他心有余悸。他取出那本染血的唱本,又从怀里掏出那半块惊堂木。他犹豫了一下,将师父留下的那床薄被卷了卷,垫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当作一个简陋的坐垫。然后,他抱着唱本,靠着冰冷的砖墙,坐了下来。

深吸了一口码头那浑浊冰冷的空气,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立刻被巨大的嘈杂吞没,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他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喊了出来:“列位…列位叔伯大爷!各位南来北往的船客、辛苦劳作的父老乡亲!小子…小子在此献丑,说一段书,唱几句曲儿,给大伙儿解解闷,驱驱寒!”

他的声音稚嫩、干涩,带着紧张和用力过度的嘶哑,在码头的喧嚣中,像一根脆弱的芦苇,瞬间被声浪淹没。几个扛着麻袋路过的苦力瞥了他一眼,眼神漠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几个歇脚的苦力蹲在不远处,捧着粗瓷大碗喝水,对他视若无睹。

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比河风更冷。但他想起了破庙里的风雪,想起了那半个冰冷的窝头。他咬咬牙,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更大声地喊出来:“小子……小子说一段《水浒传》,武松景阳冈打虎!潘金莲药鸩武大郎!西门庆贪色丧命!武二郎怒杀西门庆!”

这一次,声音穿透力强了些。终于有几个歇脚的苦力抬起了头,朝他这边望来。一个蹲在墙根啃着冷窝头的汉子,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粗声喊道:“小娃子!声儿再大点!蚊子哼哼似的,谁听得见?”

王书合脸一红,憋足了劲,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出下一句:“话说那西门庆,勾结潘金莲,毒杀了武大郎!可怜那武大,三寸丁谷树皮,一生懦弱,临了却落得个七窍流血,肠穿肚烂!尸骨未寒,那对奸夫淫妇便在那灵堂之上……”

这一次,他抓住了节奏,声音不再仅仅是喊叫,而是带上了说书人的抑扬顿挫,尤其是描述武大惨死时,那份悲愤和刻意渲染的惨烈,终于吸引了一些目光。几个苦力放下了水碗,朝这边挪了挪。那个啃窝头的汉子也停下了咀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王书合精神一振!他翻开唱本,手指点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尽管很多字他并不认得全,但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他口齿更加清晰,语气也更加投入。他不再仅仅模仿师父的腔调,而是将自己一路经历的孤苦、悲愤,以及对“公道”的渴望,融入了故事之中。

他讲到武松归来,发现兄长惨死,悲痛欲绝,验尸时看到武大七窍流血、指甲青黑的惨状:“武二郎……那铁打的汉子,看到兄长这般模样,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梁门!钢牙咬碎,虎目圆睁,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都抠进了肉里。他想起兄长平日里的懦弱与忍让,想起自己临行前的嘱托……‘哥哥啊!’武松一声悲吼,声震屋瓦!那真是英雄泪,血染襟!”

他用力拍下那半块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在码头的喧嚣中虽然不算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几个听众下意识地一凛。惊堂木棱角的锐利刺得他掌心发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听众渐渐多了起来。七八个扛完活歇息的苦力围拢过来,蹲着或站着。他们脸上汗水泥污混在一起,疲惫的眼中此刻却燃起了一点光,那是被故事点燃的情绪。一个刚卸完一船鱼获、满身鱼腥的小贩也凑了过来,袖着手,跺着脚取暖。连一个穿着厚棉袍、像是船东管事的瘦高个,也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王书合完全进入了状态。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码头的喧嚣。他化身武松,怒斥潘金莲的蛇蝎心肠;他模仿西门庆的奸猾无耻;他描述狮子楼上的生死搏杀,拳拳到肉,刀光剑影!他讲得唾沫横飞,脸颊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涨得通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冷却,留下冰凉的痕迹。

“……武松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揪住西门庆的顶花皮,右手攥紧了醋钵儿大小的拳头!‘狗贼!还我兄长命来!’武松一声霹雳怒吼!那拳头,带着满腔的悲愤,带着兄长的冤屈,带着人间的公道!挂着风声,如同泰山压顶,狠狠砸向西门庆那油头粉面的狗脸!只听得——”

他高高扬起右手,作势欲砸,声音拔高到嘶哑的顶点!

“砰!砰!砰!”

三声闷响,并非惊堂木,而是旁边一个苦力看得兴起,忍不住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结实的大腿,模拟着拳拳到肉的声音。周围的苦力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兴奋的哄笑和叫好声。

“好!打得好!”

“打死那狗日的西门庆!”

“痛快!真他娘痛快!”

王书合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应惊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热流涌遍全身。这是第一次,他真正用自己的技艺,点燃了听众的情绪。他精神更加亢奋,将武松怒杀西门庆、斗杀西门庆爪牙、最后提着两颗人头去县衙自首的段落,说得更加绘声绘色,气势如虹!

故事终于告一段落,王书合长长吁出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汇聚,沿着鬓角滑落,冰凉地渗进衣领。他感觉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他抱着唱本,满怀期待地看着围拢的听众。

短暂的沉寂。只有码头远处依旧喧嚣。

“好!小娃子,说得不赖!”捶腿的苦力第一个开口,咧嘴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是条好汉!武二郎是好样的!”另一个苦力也点头附和。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斗杀张都监!”有人起哄。

叫好声稀稀拉拉,带着善意的起哄。然而,王书合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那些叮当作响的铜钱落地的声音,或者伸向钱袋的手。

没有。

只有几声空洞的叫好。

一个蹲在最前面的老苦力,嘿嘿笑着,用粗糙的大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铜钱,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最终还是一甩手,那枚铜钱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在王书合脚前冰冷的泥地上。它沾满了泥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黄铜色。

“小子,拿着!买碗水润润嗓子!”老苦力嘶哑地说着,随即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重新汇入了扛包的人流。

接着,又有两枚铜钱落下。一枚来自那个啃窝头的汉子,他丢下钱,拍拍手,也转身走了。另一枚来自那个满身鱼腥的小贩,他丢下钱,嘟囔了一句:“听着解气!”也匆匆离开,大概是去招揽生意了。

一共三枚铜钱。冰冷,沾着泥污,静静地躺在泥地里。它们离王书合脚边那半个别人丢弃、被踩得稀烂的窝头残骸不远。

围着的人群很快散去了。那个船东管事的瘦高个,不知何时也已不见踪影。刚才的喧嚣和叫好,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幻梦。码头的声浪重新占据了主导,冷酷而真实。刺骨的河风毫无遮拦地吹在王书合汗湿的额头上,瞬间带走了那点亢奋的余温,留下冰冷的刺痛。喉咙的灼痛感更加清晰,胃里因为刚才的激动而暂时被忽略的饥饿感,此刻如同苏醒的猛兽,疯狂地搅动起来,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和令人心慌的空虚。

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王书合。他呆呆地看着脚前三枚沾满泥污的铜钱,又看看散去的、重新变得麻木疲惫的背影。三枚铜钱……连一个热饼子都买不到。他一路走来,在破庙里用半条命换来的那点“说书人”的微光,在这庞大的、冰冷的码头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

他默默地弯下腰,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小心地将三枚冰冷的铜钱一一捡起。铜钱上的泥污沾在手上,带着河岸特有的腥冷。他紧紧攥着这三枚小小的、救命的希望,可是就这点钱,能换什么?

他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窝头摊子。一个同样穿着臃肿破棉袄的干瘦老汉,缩着脖子,守着一个小炭炉。炉火微弱,上面架着一个蒙着厚厚棉垫子的大竹筐。老汉不时掀开棉垫一角,露出里面白胖喧软的窝头,腾腾的热气和麦香瞬间飘散出来,勾得人馋虫大动。摊子前围着两三个苦力,正掏出铜钱,换那滚烫的吃食。

王书合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胃里的饥饿感更加汹涌。他攥紧了手心的铜钱,一步一步挪到窝头摊前。那诱人的麦香像钩子,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勾过去。

“老……老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被码头的喧嚣盖过。

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他背上那巨大的破琴箱,眼神里没什么波动,只有一种习惯性的麻木:“买窝头?两文钱一个,粗面的。”

王书合摊开手掌,三枚沾着泥污的铜钱静静躺在掌心。他嗫嚅着:“我……我只有三文钱……能……能买三个吗?”

老汉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难以置信的恼怒:“三个?小娃子!你看清楚喽!”他一把掀开棉垫子,指着筐里那些白胖的窝头,“这是上好的麦面!掺了白面的,两文钱一个,童叟无欺!你三文钱就想买三个?做梦呢?不买别挡道!”说完,他气呼呼地盖上棉垫,不再看王书合,对着旁边一个递钱的苦力挤出一点笑容。

王书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巨大的羞耻感像鞭子抽在身上。他慌忙缩回手,紧紧攥着那三枚铜钱,仿佛它们烫手。他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兽,飞快地逃离了那个散发着诱人麦香的摊位。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三文钱,在这里,连三个粗面窝头都买不到。他在码头的喧嚣和混乱中茫然四顾,巨大的疲惫和饥饿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看到不远处仓库背风的一个角落,那里堆着些废弃的破草席和麻袋片,相对避风。他踉跄着走过去,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沉重的琴箱放在脚边,发出一声闷响。

他松开紧攥的手掌,三枚铜钱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和泥污混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了擦,将它们放在身边一块相对干净的麻袋片上。然后,他再次站起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离窝头摊不远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卖杂面饼子的老妇人。

她的摊子更加简陋,只有一个蒙着破布的小竹篮。掀开破布,里面是十几个灰黑色干硬如石头的杂面饼子。没有炉火,饼子冰冷坚硬,表面坑坑洼洼,散发着一种粗粝的、原始的粮食气息,价格也便宜许多。

王书合默默地将一枚铜钱递过去。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钱,又看了看他,没说话,伸出枯瘦如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从篮子里摸出一个最小的、也是最干瘪的杂面饼子,递给他。

王书合接过饼子。入手冰凉坚硬,像一块土坷垃。粗糙的颗粒感硌着掌心。他默默走回那个避风的角落,重新坐下。他低头看着这块冰冷、丑陋的饼子,又看看手里剩下的两枚铜钱。这就是他用尽力气,说了一个多时辰书换来的全部。破庙里那半个窝头带来的暖意,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他张开嘴,用冻得发麻的牙齿,狠狠咬向那坚硬的饼子。“嘎嘣”一声脆响,牙齿被硌得生疼,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粗粝的麸皮塞满了口腔。他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饼子又冷又硬又干,几乎没有任何滋味,只有一种粗粝的刮喉感。他艰难地吞咽下去,那冰冷的硬块顺着食道滑下,像一块冰坨,坠得胃里一阵抽搐般的难受。寒风从仓库的缝隙钻进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单薄的身体。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把破棉袄裹得更紧,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脚上的破布鞋早已湿透,冰冷的泥水渗进去,脚趾冻得像几根失去知觉的木棍,麻木中带着一种钻心的刺痛。

就在他小口小口、艰难地啃着那冰冷的饼子,试图用咀嚼产生的微弱热量对抗寒冷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挪到了他所在的角落附近。

那是一个卖热汤茶的老婆婆。她年纪很大了,背驼得厉害,穿着一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夹袄,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破旧、沾满油污的深色围裙。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极小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别着。脸上沟壑纵横,像干裂的土地,被寒风刻下深深的印记。她推着一辆极其简陋的小推车,车身是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下面安着两个小木轮,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推车上放着一个用厚厚破棉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瓦罐,罐口盖着木盖,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冒出稀薄的白气,瓦罐旁边挂着几个豁口的粗瓷碗。

老婆婆的动作极其缓慢。她将小推车停在王书合斜对面不远、一个稍微避风点的墙角。然后,她费力地从车板下抽出两块垫车的破砖头,想稳住车子。她的手抖得厉害,布满老人斑和冻疮,指关节粗大变形。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把车子支稳当。她扶着车把,佝偻着腰,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她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里没有焦躁,没有期盼,只有一种被漫长岁月和贫瘠生活磨砺出的、近乎凝固的平静和麻木。

王书合啃饼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这个老婆婆,她看起来比破庙里那些乞丐好不了多少,甚至更苍老,更孱弱。她也在这冰冷的码头上挣扎求生。

老婆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浑浊的眼珠慢慢转动,落到了蜷缩在角落、啃着冷硬饼子的王书合身上。她的目光在王书合冻得发紫的嘴唇、沾着饼子碎屑的脸颊、还有那身过于宽大破旧的棉袄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王书合脚边那个巨大、残破、沾满泥污的琴箱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好奇或探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洞穿所有苦难的平静。

老婆婆默默地转过身,动作迟缓地掀开了大瓦罐的木盖子。一股更加浓郁的白气混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无的姜味和茶梗气息飘散出来。她拿起一个豁口的粗瓷碗,用一块同样破旧但洗得发白的布,仔细地擦了擦碗沿——尽管那碗本身就布满了难以擦净的茶垢。然后,她拿起一个用葫芦剖成的长柄勺,伸进瓦罐里,她舀得很慢,很小心,似乎怕洒出来一滴。

瓦罐里显然不是什么好茶,大概就是最廉价的茶梗碎末,加上几片老姜,熬煮的一大罐热水。水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茶色,只有几片煮得发白、卷曲的姜片,随着水波微微浮动。

老婆婆舀了大半碗滚烫的热水,水面离碗沿还有一指宽。她端着碗,佝偻着腰,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走到王书合面前。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刻在每一道沟壑里。

她走到王书合面前,停下。然后,她微微弯下腰,将那碗滚烫的热水,递到了王书合眼前。

粗瓷碗的豁口边缘,还飘着那两片煮得发白的姜片。碗里的水清澈见底,冒着腾腾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蒸腾,模糊了碗口上方一小片空间。那微弱到几乎闻不到的姜味,此刻却异常清晰地钻入王书合的鼻腔。

王书合完全愣住了。他停止了咀嚼,嘴里还含着半口干硬的饼子碎屑。他仰着头,看着老婆婆那张被风霜雕刻得不成样子的脸,看着那双浑浊却平静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经历了码头的喧嚣、冷漠、挫败和冰冷的现实之后,这碗无声递来的、滚烫的热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狠狠刺进了他冰封的心底。

他慌忙放下手中冰冷的饼子,在破棉袄上用力擦了擦自己同样冰冷肮脏的双手。然后,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极其小心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敬意,接过了那个粗粝、滚烫的粗瓷碗。

碗壁传来的灼热温度烫得他指尖一缩,但他紧紧捧住了,生怕摔了。那滚烫的热度透过粗粝的碗壁,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心,顺着僵硬的指骨蔓延,像无数细小的暖流,强行冲开了被寒冷冻结的血管。这股暖流是如此霸道,如此真实,瞬间驱散了指尖的麻木,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酥麻和复苏的痛感,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贪婪的舒适。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清澈的热水,看着那两片漂浮的、煮得发白的姜片。腾腾的热气扑在他脸上,带着那点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姜的辛辣气息,熏得他冰冷的鼻尖发痒,眼睛也感到一阵温热。他小心翼翼地凑近碗沿,避开那个豁口,轻轻吹了吹滚烫的水面,然后,小口地啜饮了一口。

滚烫!烫得他舌尖一麻!但那滚烫的液体顺着干涩灼痛的喉咙滑下去,像一道灼热的暖流,瞬间冲开了喉咙的滞涩,一路熨帖到冰冷空虚的胃里。那暖流所过之处,仿佛冰封的河面被投入了烧红的铁块,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腾起温暖的水汽,这股暖意虽然微弱,却像投入枯井的石子,在他冰冷的身体内部激荡开一圈又一圈真实的涟漪,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冻得麻木的脚趾,似乎也因为这股来自内部的热流,而微微悸动了一下。

他捧着碗,贪婪地汲取着那点珍贵的暖意。滚烫的热水烫得他口腔发麻,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毫不在意。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珍惜着每一滴,那两片姜片的辛辣气息,也随着热水流入腹中,带来一种奇异的、驱散寒气的力量。

老婆婆始终没有说话。她就那样佝偻着腰,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把碗里的热水喝下去,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直到王书合喝完了最后一口热水,连碗底那点带着姜味的微涩水底都珍惜地啜饮干净,她才慢慢地伸出手。

王书合连忙将空碗递还回去,双手捧着,无比郑重。他想说谢谢,但喉咙被滚烫的热水和汹涌的情绪堵住,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哽咽的“谢”字。

老婆婆接过空碗,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她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挪,慢慢地推着她那辆吱呀作响的小破车,重新汇入了码头边缘那些同样为生存挣扎的、不起眼的小贩人流之中,很快就消失在杂乱的人影和喧嚣的声浪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书合捧着空碗的姿势僵在那里,指尖还残留着碗壁的余温。他望着老婆婆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怀里的惊堂木贴着胸口,带着他的体温。脚边,那半个冰冷的杂面饼子静静地躺在泥地上。码头的喧嚣依旧震耳欲聋,扛包的号子、船笛、叫卖、争吵声浪滚滚而来。刺骨的河风依旧在吹,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细碎的冰碴。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粗瓷碗滚烫的触感,还有那两片姜片微弱却倔强的辛辣气息。这短暂的温暖,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脆弱却真实地存在过。

他默默地捡起地上那半个冰冷的饼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继续小口小口地啃起来。饼子依旧冰冷、粗粝、难以下咽,但这一次,他咀嚼得很慢,很仔细。冰冷的饼子碎屑滑入胃里,不再像之前那样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绞痛,反而被方才那碗热水留下的微弱暖意包裹着、中和着。那暖意,不仅暖了他的身体,更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透进了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

他啃完了饼子,将剩下的两枚铜钱仔细贴身藏好,然后,他背起那沉重的、带着裂痕的琴箱,勒紧背带。他最后望了一眼老婆婆消失的方向,又望向码头外那条浑浊的、流向未知远方的大河。

江湖很大,码头很冷,谋生不易。但这碗滚烫的、带着姜味的清水,和老婆婆那沉默佝偻的背影,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被珍重地藏进了心底最深处。他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抿了抿依旧干涩但仿佛有了一丝温度的嘴唇,眼神里那份被风雪和现实磨砺过的倔强,变得更加沉静,更加清晰。

他迈开脚步,重新汇入了码头那汹涌而冰冷的人潮,瘦小的身影背着巨大的琴箱,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下一个未知的渡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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