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王天禄沉重如破败风箱的喘息声里,在草棚内日益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廉价草药苦涩与生命腐朽的甜腥气混杂的死亡氛围中,又极其艰难地捱过了大半个月。深秋最后一点萧瑟的余韵,已被凛冽的寒冬巨兽彻底吞噬、嚼碎。风,不再是呜咽悲鸣,而是尖啸!如同亿万把淬了极北寒冰的钢刀,在空旷的河滩上疯狂地挥舞、切割!卷起冻得硬如铁屑的砂砾和早已失去生命的枯草败叶,狂暴地、无休无止地抽打着草棚那早已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墙壁和顶棚。每一次狂风掠过,草棚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颤抖,仿佛一个被剥光了皮肉的垂死骨架,下一刻就要被彻底肢解、掀翻,将棚内仅存的那点微弱生命之火,彻底暴露在冰封地狱般的旷野之中。
草棚内的温度,早已跌破了生与死的界限。寒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无孔不入,渗透进每一寸腐朽的木头、每一根板结的枯草、每一粒冰冷的泥土,甚至凝结在稀薄得几乎无法呼吸的空气里。吸一口气,都像吞下无数根烧红的冰针,从鼻腔一路刺痛到肺腑的最深处。角落里的那盏油灯,成了这无边黑暗、酷寒与绝望深渊中,唯一对抗虚无的、摇摇欲坠的微光堡垒。灯油早已枯竭见底,浑浊粘稠如血,灯芯捻到最短,豆大的火苗在无休止的、鬼魅般的穿堂寒风中疯狂摇曳、挣扎、变形,忽明忽灭,投射出的光影扭曲、跳动、拉长,将棚内本就破败的一切都拉扯成张牙舞爪、濒临崩溃的鬼魅形状。昏黄暗淡的光晕,仅能极其勉强地笼罩破木箱周围一小圈如同孤岛般的地面,更衬得四周的黑暗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要将灵魂都碾碎的重量。棚顶不断有细小的冰霜碎屑被风震落,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寒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足以令人晕厥的霉烂腐朽味、劣质草药的刺鼻苦涩味、经久不散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源自生命彻底衰败、细胞溶解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这是死神在草棚里呼出的气息。
王天禄就躺在那堆勉强称之为“床”的、早已被他的病躯压得板结如石、冰冷而坚硬的枯草铺上。枯草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弹性,散发出陈腐的土腥气。他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甚至那件补丁摞补丁、棉花硬结成铁块般的破棉袄也重重地压在上面,却依旧无法阻挡那蚀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一丝丝、一缕缕地钻透这些可怜的屏障,深入他早已衰朽的骨髓。他整个人已瘦脱了人形,如同一具刚从古墓中掘出、仅蒙着一层蜡黄人皮的骷髅架子。曾经高大(在书合幼小的记忆里)的骨架,如今无比清晰地凸起在薄薄的、毫无生气的皮肉之下,嶙峋得触目惊心。蜡黄的脸颊如同被刀削斧劈过,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如同两座陡峭险峻的孤峰,尖锐地刺破那层毫无光泽、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如同陈年油纸般的松弛皮肤。嘴唇干裂发紫,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肉的裂口,有的裂口很深,渗出暗红的血丝,凝固成黑紫色的、如同沟壑般的硬痂。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疲惫和一种濒死的、万念俱灰的沉寂。稀疏如霜雪的白发,枯槁、油腻地贴在汗湿冰冷的头皮和额角。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如同破旧风箱极限拉扯般的“嗬嗬”声和浓痰翻滚、如同沸水般的“咕噜噜”声,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仿佛耗尽了全身残存的气力,每一次短促的呼气都化作一团浓重的、带着浓烈死亡寒意的白雾,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瞬间消散,如同他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
他几乎不再进食。书合用豁了口的粗陶碗喂进去的几口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大多会引发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咳掏出来的剧咳,最后连同粉红色的血沫一起呕在脏污的破布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与清醒边缘的混沌状态,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重的痛苦在眉宇间刻下了永恒的、刀劈斧凿般的沟壑。然而,就在这个寒风如同地狱恶鬼般尖啸、油灯火苗行将彻底熄灭的夜晚,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带着冰碴般刺骨清醒的意识,如同冰冷的电流,短暂而剧烈地刺穿了他昏沉的、即将沉入永恒黑暗的脑海。
他浑浊的、蒙着厚厚灰翳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艰难地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中搜寻着。最终,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定格在蜷缩在草铺最阴暗角落、用一床同样破败单薄的棉絮紧紧裹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冻得牙齿都在“咯咯”打颤、却一瞬不瞬、如同受惊幼兽般死死盯着他的王书合身上。
“书……合……”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在枯骨上反复摩擦的声音,从他干裂出血、布满黑紫血痂的嘴唇间,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棚外尖啸的寒风彻底撕碎、吞没,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执念,顽强地、清晰地钻进了书合被恐惧冻结的耳朵。
书合浑身猛地一激灵,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巨大的恐惧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本能驱使!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刺骨的角落爬了过来,膝盖重重地磕在冻得如同寒铁的泥地上也浑然不觉。他扑到冰冷坚硬的草铺边,“扑通”一声跪倒,伸出那双冻得通红、布满紫黑色冻疮裂口、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流脓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般,握住了爷爷那只露在破絮外面、枯瘦如柴、冰凉如同千年寒铁的手。爷爷的手几乎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皮肤松弛、冰冷地包裹着嶙峋尖锐的指骨,僵硬而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爷!我在!书合在!我在这儿!”书合的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如同筛糠般的剧烈颤抖,少年的变声期让这声音更加嘶哑难听,却充满了巨大的、即将被抛弃的恐惧和一种眼睁睁看着至亲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他感觉爷爷冰凉僵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仿佛要回握,却终究没有一丝力气。
王天禄浑浊得如同泥浆的目光,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书合那张因长期营养不良、寒冷和巨大恐惧而同样蜡黄憔悴、布满泪痕和冻疮的小脸上。那目光,不再涣散迷离,不再疲惫欲死,反而凝聚起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清醒和一种沉重到极致的郑重!他干裂出血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似乎在积蓄着生命油灯里最后残存的、微弱的灯油。棚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油灯火苗在狂风中挣扎求生的“哔啵”声和棚外如同万千冤魂同声恸哭的、永不停歇的尖啸风声,构成了这死亡舞台的背景音。
“扶……扶爷……坐……坐起来点……”声音依旧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军令般的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书合猛地一愣,看着爷爷枯槁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那嶙峋的骨架几乎要刺破薄薄的皮肉,巨大的担忧让他心脏揪紧——这微小的动作会不会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不敢有丝毫违逆,更不敢迟疑。他咬着早已冻得发紫的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如同挪动一件稀世珍宝般,极其缓慢地将爷爷冰冷僵硬、几乎没有重量的上半身托起一点,让他能勉强斜靠在身后那面同样冰冷刺骨、布满裂缝的土墙上。仅仅是这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就立刻引爆了王天禄胸腔里积郁的火山!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喘息和无法压制的闷咳瞬间爆发!“咳咳咳……嗬嗬……咕噜噜……”蜡黄的脸瞬间涨成了可怕的紫黑色,深陷的眼珠因窒息而痛苦地凸出,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额头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根根暴跳!书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慌忙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支撑住爷爷,徒劳地帮他顺气,触摸到的是一片滚烫的颤抖和嶙峋得硌手的肋骨。好半天,这阵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来的剧咳才如同退潮般极其勉强地平息下去,只留下他嘴角蜿蜒流下的一缕暗红粘稠的血沫。
喘息稍定,王天禄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冰冷,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死死地、穿透性地钉在书合的脸上。他不再看别处,仿佛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他即将终结的生命,都只剩下眼前这个跪在冰冷泥地里、满脸泪痕的少年。他深深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气如同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刮过他灼痛如焚的喉咙和千疮百孔的肺腑,带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但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强行将这剧痛和涌到喉头的血腥气压了下去。
“听……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凝聚了生命最后所有残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浓痰和濒死的喘息中硬生生抠出来,嘶哑、破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却又异常清晰、沉重,如同古刹里那口千年铜钟被濒死者以生命为锤敲响!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不容抗拒地砸在书合脆弱的心上,砸得他灵魂都在震颤:
“爷……不行了……有……规矩……传你……”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里传来压抑的、如同沸水翻滚的“咕噜噜”声,蜡黄的脸上因强行压制翻涌的血气而泛起一片诡异的青紫。他浑浊而严厉得如同庙里泥塑判官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书合那双盛满了恐惧、泪水、迷茫却又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萌发的黑亮眼睛上,一字一顿,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在灵魂上刻字,缓慢而沉重:
“一戒——欺师灭祖!”声音短促、爆裂,如同醒木拍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浑浊的眼珠里射出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寒光,仿佛要将这五个字,连同它所承载的千钧重量,一起刻进书合的骨髓深处,刻进他未来的每一句唱词里!“师……是根……祖……是源……”他喘息着,每一个词都伴随着沉重的吐息,“忘了……就是……无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飘到……哪儿……都是……孤魂……野鬼!”
书合被这目光刺得浑身剧颤,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庄严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用力点头,如同捣蒜,喉咙被巨大的哽咽堵死,只能发出“嗯嗯”的闷响,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王天禄喘息着,胸口的破絮随着急促而艰难的呼吸起伏不定,如同破败的风帆。他再次凝聚起残存的力量,声音带着更深的、刻骨的愤懑与鄙夷:
“二戒——邪淫海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血沫中迸射出来,带着对污浊的极致唾弃。“说书……是……劝人向善……扬……天地正气……鞭……世间奸恶!唱……粉词儿……说……下流段子……勾人……邪念……教人……为恶……”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痛恨,“那……不是……说书!是……自……自掘……坟墓!是……往……祖师爷……传下的……金饭碗里……泼……粪!辱……辱了……祖宗……也……辱了……自己!”
他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仿佛穿透了草棚的破壁,看到了那些为了几个臭铜钱而在书台上污言秽语、败坏门风的江湖败类。书合在他严厉得如同剥皮剔骨般的目光审视下,如同被剥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羞愧得无地自容,本能地想低下头,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迫着,死死地迎向那洞穿灵魂的目光。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剧咳打断了他!他枯瘦的手如同鹰爪般死死抓住胸口的破絮,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蜡黄的脸瞬间憋成了可怕的紫黑色,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跳如龙!深陷的眼珠因极度的窒息而恐怖地凸出,几乎要脱眶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咕噜噜……”的垂死之声!书合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死死抱住爷爷痉挛抽搐的身体,感觉那滚烫的颤抖如同即将爆裂的熔炉!他徒劳地哭喊、拍打爷爷的背,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他淹没。好半天,这阵如同来自地狱的咳嗽才极其勉强地平息下去,只留下他嘴角不断渗出的、带着粉红泡沫的暗红血丝,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他喘息着,眼神更加灰败,如同燃尽的死灰,但那份托付传承的郑重却丝毫未减,反而因死亡的步步紧逼而显得更加沉重,如同山岳压顶:
“三戒——数典忘祖!”声音更加虚弱,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书里……唱的……是……老祖宗的……骨头!是……浸透了血泪的……魂!岳飞……精忠报国……风波亭……天日昭昭!杨家将……七郎八虎……血染金沙滩!包公……三口铡刀……明镜高悬!海瑞……抬棺骂嘉靖……!”他每念一个名字,浑浊的眼窝里就似乎亮起一点微光,声音也激动一分,“这些……忠魂……义胆……就是……咱的……胆!咱的……骨!咱的……魂!”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椎心般的痛楚,“忘了……他们……唱……歪了……他们……就是……忘本!就是……自断……根基!就是……亲手……折断……自己的……脊梁骨!”
他枯瘦的手激动地、不受控制地挥舞了一下,仿佛要抓住那些在历史长河中闪耀的忠魂光影,最终却无力地垂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草铺上。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如同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般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沾满污秽的破絮上,洇开一小片迅速冰冷的深色印记。
书合的心被这汹涌的悲怆和忠魂的呼唤狠狠击中,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奔流,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对爷爷油尽灯枯的痛楚。他用力地、几乎要将脖子点断般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
王天禄的喘息变得更加急促、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临近的尖锐哨音,每一次微弱的呼气都仿佛在耗尽他残存的生命烛火。他蜡黄的脸上,灰败的死气越来越浓,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但他依旧死死撑着那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目光如同即将彻底熄灭的炭火,却执拗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光亮:
“四戒——信口雌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棚外的风声彻底掩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惊堂木拍下般的威严。“书……有……定本!情……有……至理!嘴……是……吃饭的……家伙……也是……悬在……头顶的……刀!胡编……乱造……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词都伴随着沉重的停顿和压抑的咳意,“那……不是……说书……是……造孽!是……往……祖师爷……传下的……道统……上……泼……脏水!是……往……自己……坟头……上……填……土!”
他说得极其费力,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燃烧他最后的生命精元。书合紧紧握着他那只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手,感觉那生命的热度正在指间飞速地流逝、冰冷,如同握着一块逐渐冷却的寒铁。
最后,王天禄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书合的脸上!他用尽胸腔里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喉咙里爆发出一种近乎泣血的、拼尽一切的嘶吼:
“五戒——咳咳咳……见利……忘义——!”
这声嘶吼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他胸腔里积郁已久、如同火山熔岩般的病痛与愤懑!他猛地弓起早已佝偻如虾的脊背,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剧咳!“咳咳咳……嗬嗬嗬……咕噜噜噜……”蜡黄的脸瞬间涨成可怕的、近乎黑色的紫胀!额头上、太阳穴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龙般根根暴跳、扭曲!深陷的眼珠因极度的窒息和痛苦而恐怖地凸出眼眶,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骇人的血丝!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自己干瘪的胸膛,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蜷缩,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在冰冷的草铺上疯狂地弹动、扭曲!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毁灭性的剧咳彻底撕裂、粉碎!
书合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他哭喊着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爷爷那如同烧红烙铁般滚烫、又在疯狂颤抖抽搐的身体!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只能徒劳地、语无伦次地哭喊:“爷!爷!您别说了!我记住了!五戒!我都记住了!欺师灭祖!邪淫海盗!数典忘祖!信口雌黄!见利忘义!我一个字都不敢忘!爷——!!”
这阵如同来自十八层地狱最深处的咳嗽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痛苦的时间,终于如同耗尽所有能量的风暴,极其缓慢地、极其勉强地平息下去。王天禄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抽空了所有骨骼和血肉,软软地、毫无生气地瘫倒在书合同样瘦弱却死死支撑的臂弯里,只剩下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如同游丝般的喘息。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亡的冰冷寒意,每一次短促的呼气都仿佛是他向这个世界告别的叹息。他蜡黄的脸上,那病态的、因剧咳而泛起的可怕潮红迅速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毫无生气的沉寂,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熄灭。
草棚内陷入一片死寂,沉重的死寂。只有书合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和油灯火苗在狂风中垂死挣扎的“哔啵”声。
然而,就在书合以为爷爷已经耗尽所有气力,彻底陷入弥留,即将撒手人寰之际,王天禄那只一直放在身侧、枯瘦如柴、冰凉僵硬的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执着,颤抖着、如同蜗牛爬行般,向冰冷的枕边摸索过去!动作僵硬而诡异,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
书合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将他拖入无底深渊!他顺着爷爷那缓慢得令人心碎的动作看去——枕边,静静地躺着那把陪伴了爷爷大半生、油光发亮、琴杆被无数日夜摩挲浸润得温润如玉、象征着他所有技艺与尊严的三弦琴!即使在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日子里,爷爷枯槁的手指也时常无意识地摩挲着它,琴箱上落了些灰尘,却依旧能看出主人深入骨髓的珍视。
王天禄冰凉僵硬、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挪动着,终于触碰到了琴身那冰冷的、熟悉的硬木质感。他的手指在琴身上极其缓慢地摸索着,带着一种近乎盲人般的虔诚,最终停留在一根琴弦上——那根最细、最紧、绷得如同满月弓弦、声音最为清越高亢的“子弦”。这根弦,曾拨出过无数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也曾流淌过如泣如诉的悲凉曲调。
他枯槁的手指,此刻却爆发出一种与垂死之躯极不相称的、惊人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力量!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死死地、紧紧地扣住了那根绷紧欲断的琴弦!指关节因瞬间爆发的巨大力量而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书合的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深渊之底!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和冰冷的寒冰同时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同目睹一场注定的献祭!看着爷爷那只枯瘦的手,用尽生命油灯里最后残存的一丝、也是最纯粹的一滴灯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手臂的筋肉在破棉袄下绷紧如弓弦,猛地向外一扯!同时手腕向下一压,带着一种决绝的、如同自戕般的狠厉!
“铮——!!!”
一声极其清脆、又异常刺耳、带着金属撕裂般绝望悲鸣的断弦声,在死寂如墓穴般的草棚里骤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如同金玉迸裂!如同孤雁折翅时最后的哀鸣!这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突兀、如此惊心动魄!瞬间压过了棚外所有呼啸的寒风,压过了油灯火苗垂死的“哔啵”声,狠狠地、无情地刺穿了书合的耳膜,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在这声断响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彻底崩断了。
那根坚韧的、承载过无数悲欢的丝弦,在王天禄枯指爆发的这最后、也是唯一的力量下,应声而断。绷紧到极限的弦丝猛地向上弹起、绷直,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冰冷的、如同垂死闪电般的银亮弧线,随即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无力地垂落、蜷曲、颤抖。
就在这断弦声响起的同一刹那,王天禄那一直强撑着的、沉重的头颅,如同被这最后的力量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向旁边一歪!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草铺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浑浊的、早已失去所有神采、蒙着厚厚灰翳的眼睛,在断弦声炸响的瞬间,骤然瞪大到了极限!那灰翳覆盖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最后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光芒,如同流星般骤然闪过——是释然?是托付?是对这尘世最后的、无声的呐喊?抑或仅仅是对那根断弦的诀别?无人能解。
他大张着干裂出血、布满黑紫血痂的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极其微弱地、如同濒死蝴蝶般翕动了两下,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缕暗红的、粘稠得如同糖浆的血沫,如同生命最后的叹息,缓缓地、无声地从他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絮上,洇开一小朵迅速凝固、颜色暗沉的、如同烙印般的血花。
那只刚刚扯断了琴弦的枯瘦右手,依旧保持着那个扣紧、下压的姿势,僵硬地、如同铁铸般悬在半空。枯槁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那根刚刚断裂的琴弦!弦丝冰冷而坚韧,带着金属断裂的毛刺,深深地勒进他毫无血色的指腹皮肉里,勒出几道清晰的、深陷的、如同刀刻般的紫黑色凹痕。甚至有一丝更深的暗红,正从那被勒破的皮肉边缘缓缓渗出。
“爷——?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惨叫,如同受伤孤狼在月夜下的绝命悲嗥,猛地撕裂了草棚内死一般的寂静!王书合整个人如同被那道断弦声和爷爷头颅砸落的闷响同时劈成了碎片!巨大的、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排山倒海的绝望,如同滔天的黑色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撕碎!他猛地扑倒在冰冷刺骨的草铺上,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抱住爷爷那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枯槁身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正在飞速地变冷、变硬!那最后一点微弱的、象征着生命的体温,如同指间流沙般不可挽回地消逝、冰冷!
“爷!您醒醒!您看看我!您别吓我!爷——!”书合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在他惨白的小脸上冲刷出纵横交错的沟壑。他用力摇晃着爷爷冰冷的、僵硬的肩膀,触手之处却只有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冷和死寂的沉重。他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奢望,伸向爷爷的鼻端——那里,再也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他哆嗦着,将手指移向爷爷的脖颈——那里的脉搏,已彻底沉寂、冰冷,只剩下皮肤下僵硬的、如同岩石般的触感。
巨大的、冰冷的、无可辩驳的现实,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哭喊和思维。他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木雕,只有泪水依旧在无声地、疯狂地奔流,砸在爷爷冰冷的破棉袄上,洇开一片片迅速冰冷的深色印记。他呆呆地、失魂落魄地看着爷爷蜡黄得如同金纸、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深陷眼窝里凝固的、空洞无神的灰翳,看着那干裂嘴角蜿蜒的、已经凝固的暗红血痕,看着那只依旧死死攥着断弦、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僵硬的枯手……那只手,如同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带着血腥味的图腾。
棚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沉重得如同铅铸的棺材盖,压得人灵魂都要窒息。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凄厉的寒风中疯狂摇曳、挣扎、变形,发出极其微弱的“哔啵”声,光影在爷孙俩凝固如死亡雕塑般的身影和那根无力垂落的断弦上剧烈晃动、跳跃,如同在为逝去的生命跳着最后的、癫狂而绝望的安魂之舞。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那根被枯手如同铁钳般紧攥的断弦,一端无力地垂落,微微颤抖,另一端被死死扣在嶙峋的指骨间,绷得笔直,反射着冰冷、微弱、如同垂死者最后泪光般的、令人心碎的寒芒。
棚外,尖啸的寒风依旧在枯寂死绝的河滩上肆虐、呜咽,卷起漫天冻硬的雪砂和枯骨般的败叶,发出如同万千冤魂厉魄同声恸哭的、永无止境的悲鸣,撕心裂肺,充塞天地。那尖锐的、撕裂般的断弦余音,仿佛还在草棚内冰冷的、凝固的空气中震颤、回响,久久不散,如同一个时代、一种坚守、一份沉重的传承被强行折断时,发出的最后、也是最凄厉、最决绝的绝响。死亡与传承,在这冰封的草棚里,在这根染血的断弦上,以最冰冷、最惨烈、也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完成了它沉重如山的交接。那只紧攥断弦、至死不放的枯手,如同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带着血腥师承印记的冰冷墓碑,死死地、深深地烙印在了王书合茫然无措、被泪水彻底淹没、被巨大的死亡阴影笼罩的少年世界的正中央。断弦的冰冷触感和那深陷皮肉的勒痕,将成为他未来漫长岁月里,永远无法摆脱的最沉重也最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