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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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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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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三十三章 携女卖艺

风雪中的葬礼,混杂着未干的泪痕和刺骨的寒风,终于结束。王书合像一具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空壳,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松软的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随时可能栽倒。背上,哭累了的巧儿沉沉睡去,小脑袋无力地垂在他肩头,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脖颈处冰冷的棉絮,寒风一吹,留下刺痒的盐渍,像无数细小的麦芒扎在皮肤上。赵老汉和他老伴一左一右紧紧搀扶着他,几乎是半拖半架,才将他一步步挪回了……那曾经是孙大娘的家,如今只剩下堂屋在废墟旁茕茕孑立。王书合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刃上,心头的血汩汩流淌。

堂屋的门开着,赵老汉先进去点了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昏黄如豆的光线在寒风中挣扎摇曳,勉强照亮了这间骤然变得无比空旷冰冷的屋子。这是孙大娘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熟悉的土炕,磨得光滑油亮的炕沿,那张瘸了一条腿用半块砖头垫着的小方桌,墙角堆放着半人高的干柴和半袋陈年苞谷……都还在原地,沉默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烟火气息与忙碌身影。只是那个总是佝偻着腰絮絮叨叨的身影,永远地消失了。空气里似乎盘桓着孙大娘身上混合着柴火烟熏味、廉价旱烟丝和淡淡草药味的熟悉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剜心刺骨的剧痛和窒息般的绝望。

赵老太太从王书合身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缚的布带,将巧儿从他僵硬冰冷的背上抱下来。孩子睡得很不安稳,小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梦中,小身子还时不时地惊悸般抽噎一下,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未干的细小泪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老太太心疼地叹息着,把孩子轻轻放到冰冷的土炕上,用孙大娘留下的旧被褥仔细盖好。看着孩子憔悴虚弱的小模样,老太太忍不住又撩起衣襟抹起了眼泪,声音哽咽沙哑:“可怜的孩子……造孽啊……老天爷……你咋不开开眼呐……” 沉重的叹息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王书合没有看沉睡的女儿,也没有看悲戚抹泪的赵老汉夫妇。他的目光涣散地扫过这间如同巨大坟冢一部分的屋子。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最后,他那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神,落在了墙角那个黑黢黢的泥炉上。炉膛里,赵老汉临走前帮忙新添的几块劈柴正艰难地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微弱爆裂声,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微弱地跳跃、挣扎,给这死寂的空间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光明和暖意。那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惨白如纸、额头红肿破皮、嘴唇干裂渗血的脸上,非但没有带来生气,反而更衬出那双深陷眼窝里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仿佛所有的光都被那黑洞吞噬殆尽。

里正王保长也回到屋里,他佝偻着被岁月压弯的背,干咳了一声,那声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苍凉。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走到王书合面前,语气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面对天灾人祸后的深深无力感:“书合啊……”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王书合毫无反应的脸,艰难地斟酌着词句,“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天灾无情,塌房压顶,谁……谁也料不到,挡不住啊。你……你还有巧儿要顾。这孩子,是你们王家……也是孙大娘留下的……一点骨血念想了。这房子……” 王保长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破败但暂时还算遮风挡雪的堂屋,又望了望门外那片废墟,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现实的考量,“孙大娘她……孤苦伶仃一辈子,老伴走得早,唯一的儿子铁蛋,前些年也在黑石岭矿上……把命搭进去了。她这房子,地契文书啥的,也没个近亲能接手。村里……几个老辈人合计了一下,眼下这光景,你和巧儿……孤儿寡父的,没个落脚的地儿不行。就先……先住着吧。好歹是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等……等开春了,土化冻了,或是……或是以后你有了去处,再说。” 他话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奈和对这场惨剧的悲悯。

王书合木然地听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王保长的话语是隔着千山万水、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模糊风声,与他毫无干系。他的目光依旧执拗地钉在炉膛里那簇挣扎跳动的火苗上,仿佛那是连接昨夜与此刻、生者与亡魂的唯一脆弱通道,又或者,在那微弱的光焰中,他正一遍遍重映着翠姑绝望的侧影,灵儿微弱的啼哭,孙大娘伸出的那只僵硬冰冷的手。

赵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饱含着难以言说的悲悯和一种面对巨大苦难的无力感。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王书合瘦削而僵硬如铁的肩头,试图传递一点支撑的力量,却发现那肩膀冷得像冰坨子,毫无回应。“书合,听保长的,啊?先……先住下。日子……总得过下去,是不是?巧儿还这么丁点儿大,往后……全指着你这个爹了!你得……得挺住!为了孩子,你也得咬牙撑下去啊!” 他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找些宽慰的话,最终却只能干巴巴地、徒劳地重复着,“想开点……想开点……” 这苍白无力的劝慰,在这吞噬了三条鲜活生命的巨大悲剧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如此渺小,甚至带着一丝残忍。

王保长和赵老汉夫妇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节哀顺变”、“千万保重身子”、“有事就言语,邻里邻居的”之类的场面话,见王书合始终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对任何言语都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凝固在炉火上,只能无奈地连连摇头叹息。赵老太太抹着泪,又仔细地给炕上熟睡的巧儿掖了掖被角,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老伴和王保长,在风雪凄厉的呜咽声中,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沉重的木门被轻轻带上,“吱呀”一声,隔绝了部分风雪声,却也将这间屋子彻底变成了囚禁王书合父女的无形牢笼。

王书合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双脚已在冰冷的地面生根。炉火的微光在他脸上跳跃晃动,像一只不安分的手,描摹着他惨白如纸的面容,额头上凝固着发黑的血痂,干裂渗血的嘴唇,更清晰地映照出那双深陷眼窝里——那不再是空洞,而是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悔恨与冰封死寂的深渊。巨大的悲痛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狰狞礁石,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刺骨的寒芒,再次将他紧紧包裹、切割、凌迟。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气,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开始挪动脚步,一步,又一步,如同跋涉在深不见底的冰冷泥沼中,终于挪到了冰冷的土炕边。他没有去看蜷缩在被褥里、呼吸微弱而急促的女儿,仿佛看一眼都是对亡者的亵渎,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残酷鞭笞。他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去了所有筋骨,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裤料直透骨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心死的万分之一。

他的目光,失神地再次投向那炉火,投向那簇跳动着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弱光明。

火光摇曳,光影在斑驳皲裂的土墙上扭曲晃动,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昨夜的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带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昏黄摇曳的油灯下,翠姑坐在炕沿,侧着身子,笨拙而沉重地收拾着那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她的动作迟疑僵硬,手指颤抖着抚过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那张总是笼罩着愁苦和疲惫的脸上,此刻交织着巨大的绝望和挣扎,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看到了她走向那扇破败不堪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背影是那么单薄脆弱,脚步却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那不是一个离家的背影,那是一个赴死的背影!

他更看到了,当身后猛然传来巧儿那撕心裂肺、带着哨鸣的呛咳和灵儿骤然爆发、如同小猫哀鸣般的尖锐啼哭时,她猛地转身!那一瞬间,她眼中所有强装的坚硬,所有对未来的那一点点渺茫幻想,如同被滔天洪水瞬间冲垮的堤坝,轰然崩塌,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奔流,瞬间淹没了她苍白而憔悴的脸颊。那泪水里,是母亲面对垂危病儿时最原始的无助和心碎,是妻子在绝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的绝望,更是对自己那一刻“动摇”和“背叛”家庭的锥心刺骨的痛悔。

他看到了她最后扑倒在冰冷的炕上,扑在咳得小脸紫胀、几乎窒息的巧儿身边,那一声声压抑的如同受伤濒死母兽般的呜咽,那抬起手狠狠抽向自己脸颊的清脆响声,那声音此刻在他脑中炸响,比屋外的风雪更刺骨!那是她对自己“软弱”的惩罚,是绝望到极致无处宣泄的自毁。

“我该放你走的……翠姑……” 一个声音,艰难地从王书合干涩破裂、仿佛粘在一起的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锥心刺骨的悔痛,“我该……让你走的……跟着那张福贵去……去矿上……不管那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还是……还是披着锦衣玉食外衣的牢笼……至少……至少你活着!灵儿……灵儿可能也……也能活着!不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冰冷地……躺在三尺冻土之下……连块……连块像样的墓碑都……都没有……” 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决堤,沿着冰冷麻木毫无知觉的脸颊滑落,滴在沾满泥污和废墟尘埃的裤子上。

他抬起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般的手,摊开在自己模糊的泪眼前。这双手,粗糙,黝黑,布满冻疮裂口和厚厚的老茧,翻卷着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污,还有昨夜挖掘废墟时留下的已然发黑凝固的血痂。就是这双手,这双无用的手!这双连妻儿一日温饱都挣不来、连一方遮风避雨的安稳窝棚都保不住的手!

“是我没用……是我没本事……” 他死死盯着自己这双沾满泥土与血污的手掌,声音低哑破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着冥冥之中、虚无处游荡的亡灵忏悔,“让你跟着我……住这四面漏风、屋顶呻吟的破屋……吃这猪狗都嫌弃的糟糠……担惊受怕……挨饿受冻……连孩子病了……都……都差点……” 他想起了昨夜巧儿那如火炭般滚烫得吓人的额头,那拉风箱般带着哨鸣的可怕喘息,想起了自己面对女儿病痛时的手足无措、心如刀绞,以及那只能化作无能狂怒、对着风雪咆哮的绝望嘶吼!巨大的自责像无数条带着剧毒的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啃食着他的骨髓,“我算个什么男人!算个什么爹!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护不住!护不住啊!眼睁睁看着……看着她们……” 他再也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如同破风箱抽动般的嗬嗬声,猛地用那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间渗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目光,下意识失焦地转向孙大娘常坐的那个靠近炉灶、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小马扎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地上几点散落的、带着熟悉气味的烟灰,无声地证明着主人曾经真实的存在。

“大娘……” 他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如同海啸山崩般的悲恸便瞬间将他彻底淹没!那个刀子嘴豆腐心待他如亲子般的老人!那个在他最困顿潦倒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们一家,像亲娘一样操持着他和翠姑简陋的婚事,满心欢喜地迎接巧儿出生,又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死亡之夜为灵儿接生的恩人!他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地、一下下磕在冰冷坚硬的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王书合如一匹受伤濒死的孤狼,在寒夜里独自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呜咽声在寂静空旷如同墓穴的屋子里低低地回荡、盘旋,比窗外呼啸的风雪更凄厉绝望。

“您待我……恩重如山……比亲娘还亲……可我……我都给了您什么?我给您招来了塌天大祸啊!我该死……该死的是我……您不该……您不该替我们挡了那灾啊!大娘……我的娘啊……书合不孝……书合……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的大恩……也赎不清这……这滔天的罪孽啊……” 他泣不成声,泪水汹涌地浸湿了膝盖处粗硬的棉裤,冰冷的湿意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唤不回一丝人间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感到一个小小的、带着怯生生试探的温热身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巧儿不知何时醒了,她爬下冰冷的土炕,赤着冻得通红的小脚丫,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一步步挪到蜷缩成一团、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父亲身边。她被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悲伤和绝望吓坏了,小脸上满是懵懂的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不安。她伸出小小的冰凉的小手,笨拙地、带着迟疑地伸向王书合死死捂着脸的手,想去擦拭他指缝间那似乎永远也流不完的滚烫泪水。

“爹……不哭……” 孩子稚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鼻音,像一根极其细微却无比坚韧的丝线,带着生命微弱的热度,轻轻拂过王书合那根濒临崩断的心弦。

女儿的触碰和这声微弱的呼唤,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束,带着生命最原始的气息,猝然刺破了王书合沉溺的黑暗冰冷的绝望深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蛛网般血丝、被泪水彻底糊满、视线模糊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巧儿那双清澈、乌亮、此刻却盛满了巨大恐惧和无助依赖的大眼睛。

这双眼睛像极了翠姑,那眉眼间的轮廓,那看人时特有的神态,也像极了襁褓里灵儿那懵懂纯净、不谙世事、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神。亡妻幼女的影子瞬间重叠在眼前这唯一的骨血身上。

巨大的悲痛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再也无法抑制,伸出颤抖如狂风中秋叶筛糠般的双臂,将巧儿小小的、温热却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这是他在无边黑暗和冰冷绝望的死亡之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有温度的浮木,是仅存的、活着的、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念想。

“巧儿……我的巧儿……” 他把脸深深埋进女儿带着淡淡奶腥味瘦小单薄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孩子那件破旧单薄的衣领。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嘶哑凄厉,饱含着失去所有至亲的剧痛,无尽的悔恨,沉重的自责,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以及对怀中这仅存骨血深深的悲悯和对未来茫然无措的巨大恐惧。哭声在空旷冰冷的屋子里疯狂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更添几分凄厉和绝望。

“娘……妹妹……奶奶……都没了……都没了啊……就剩我们爷俩了……就剩我们了……” 他紧紧地抱着女儿,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合二为一,“爹没用……爹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娘……对不起灵儿……对不起孙奶奶啊……是爹害了你们……是爹没本事……” 他语无伦次,字字泣血,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血泪。

巧儿被父亲铁箍般的手臂紧紧箍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小小的心里被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填满。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话语里全部的含义,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没了”的字眼,让她本能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无法挽回的事情。她也“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小胳膊死死搂住王书合的脖子,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哭声尖锐而充满最原始的恐惧。

“爹……怕……怕……呜呜呜……娘……我要娘……” 孩子纯真而凄厉的哭喊,像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反复地、精准地扎在王书合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上。

父女俩的哭声,在这间刚刚经历了灭顶之灾、如今只剩下无边孤寂和刺骨寒冷的空屋里,凄厉地交织在一起,与屋外呼啸呜咽、如同天地同悲的风雪声应和着,共同奏响了一曲人间至悲至痛的挽歌。炉膛里的火苗,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在冰冷的黑暗中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如同他们此刻渺茫得几乎看不见、随时会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希望和未来。

五年光阴,像指缝里漏下的沙,无声无息地流走,却又在人的眉眼间刻下深痕,在心头碾出难以磨灭的沟壑。

曾经蜷缩在柳树屯孙大娘屋里以泪洗面的日子,早已成为过去。如今王书合父女租住在一处临街的小院里。虽然依旧是土坯墙,青瓦顶,但墙壁齐整,不再有大片剥落的墙皮和支棱的草茎,屋顶的瓦片也还算完整,只在边角处长了几簇顽强的青苔,在深秋的风里微微摇曳。窗户糊着崭新洁白的棉纸,虽有几个被好奇麻雀啄出的小洞,但寒风已无法再肆意灌入。小院不大,却被王书合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显出一丝过日子的气息。

如今的王书合,虽谈不上富裕,却也与五年前的赤贫潦倒有了天壤之别。屋里,一张同样用土坯垒起的土炕占据了主要空间。但是,炕上不再是破洞露絮的铺盖卷,而是铺着厚实整洁的草席,两床虽不崭新却浆洗得干净棉絮厚实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靠墙放着一张结实的小方桌,桌面平整,上面摆放着简单的茶具和那本被王书合视若珍宝的《风波亭》唱本。桌旁是一条同样结实打磨光滑的长条凳。最引人注目的是,炕脚还多了一个用边角料打制的矮柜,里面放着巧儿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零碎家当。

此刻,已是掌灯时分。一盏擦拭得锃亮、用上好瓷胎烧制的豆油灯搁在小方桌中央,灯芯捻得恰到好处,一簇桔黄色的火苗稳定地跳跃着,明亮而温暖,轻松地驱散了屋内的昏暗,将四壁映照得清晰而温馨。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燃烧时淡淡的烟气和一种属于干净居所的、混合着阳光与皂角的气息。这安稳的气息,是他们父女五年漂泊挣扎后,用血泪和技艺换来的一隅避风港。

王书合坐在长条凳上,背对着温暖的土炕。身形依旧带着常年奔波劳碌的佝偻,像一张被生活重担压弯却依然坚韧的弓,眉宇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气,已被岁月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专注的疲惫。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青色细布长衫,虽然浆洗得有些发白,肘部也隐隐有了磨损的痕迹,但针脚细密,没有一处补丁,干净整洁。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清晰地映照出深刻却不再那么狰狞的皱纹和两鬓明显的霜色,眼神专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左手按着那本师傅留给他的《风波亭》唱本,右手捏着一小截烧得焦黑打磨圆润的木炭条,这是他修补唱词、标注唱腔的“笔”。炭条在纸页上流畅地移动、描画着个别模糊的字迹,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沉浸在唱词的世界里。偶尔,他会停下来,用指腹蘸一点唾沫,极其轻柔地抚平书页上一个卷起的边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油灯的火苗随着他沉稳的动作微微晃动,在他饱经风霜却不再枯槁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就在这温暖、宁静、弥漫着淡淡油墨和安稳气息的屋子里,一个稚嫩却吐字清晰、如同清泉滴落玉石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小老鼠,上灯台——”

声音来自土炕边。巧儿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为她特制的小矮凳上,她穿着件水红色细棉布新袄,袖口和领口镶着窄窄的牙边,衬得小脸红润白皙。她虽然依旧偏瘦,但已不再是五年前那副营养不良的伶仃模样,下巴圆润了许多,显出小女孩应有的轮廓。稀疏枯黄的头发早已变得乌黑柔顺,被王书合精心梳成两个整整齐齐的小鬏鬏,用鲜艳的红头绳扎着,俏皮地立在头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依旧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此刻闪烁着灵动聪慧的光芒,正带着笑意,望向桌上那盏明亮的油灯。

她两只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小脸上带着一丝表演般的认真。她仰着小脸,目光清亮地注视着豆油灯那簇温暖跳跃的火焰,仿佛那小小的光团里,正上演着她烂熟于心的“小老鼠”的精彩故事。

“偷油吃,下不来——”

她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孩子特有的甜糯,却又吐字极其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圆润的珠子,清脆地落在这片温馨宁静的屋子里。她一边念,小脑袋一边随着自己念出的节奏,得意地左右轻轻摇晃着,那两根扎着红头绳的小鬏鬏也跟着微微晃动,像两朵在灯光下绽放的小花。灯光在她清澈见底的眼底跳跃,映出两点明亮的光,那是属于孩子的、被安稳生活滋养出的活泼与自信。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念出的韵律和想象的故事里,小嘴巴一张一合,带着一种熟练的、急于向父亲展示进步的认真劲儿。

王书合捏着炭条的手指,在唱本上微微顿住了。那细微的“沙沙”声消失了。他并未立刻抬头,嘴角却先于意识,牵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按在唱本上的左手,指关节下意识地放松了。他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像是在侧耳倾听,又像是在享受这安宁夜晚里女儿清脆的声音,这声音是他五年挣扎后最珍贵的收获之一。

“喵喵喵,猫来了——”

巧儿念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惟妙惟肖的夸张和紧张感,乌溜溜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脸上也配合地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惊恐”表情,小肩膀还配合地缩了一下,仿佛真的看到了黑暗中亮起幽绿猫瞳。那份天真烂漫的表演欲,是生活安稳后才有的光彩。

这声惟妙惟肖、充满活力的“喵喵喵”,像一根带着暖意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王书合心中那根被生活磨砺得稍显松弛的心弦。他捏着炭条的手指彻底松开了,任由那焦黑的炭条无声地滚落在唱本旁边。

他缓缓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双深陷眼窝里此刻蕴藏的温和暖意。长年累月的奔波劳碌依旧刻印在皱纹里,沉淀出一种沧桑的疲惫底色,但此刻,这底色之上,一层真切的带着淡淡宠溺的笑意,正自然而然地在他嘴角边漾开。那笑意虽浅,却真实而放松,驱散了眉宇间惯有的愁苦。

他的目光,越过桌上那簇明亮温暖的火苗,落在那个坐在小凳上摇头晃脑神气活现的小小身影上。灯光勾勒出巧儿穿着新袄、梳着整齐小鬏的可爱轮廓。这一切——合身的衣服,健康的脸色,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神,无忧无虑的表演——都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他疲惫的心田。而那清脆悦耳充满生命力的声音,那摇头晃脑带着童真得意的小模样,那乌溜溜眼睛里闪烁的如同星辰般快乐的光芒,更是这五年艰难岁月里开出的最美丽的花,照亮了他心底最深沉的角落。

五年了。整整五年。风霜雨雪,酷暑严寒,白眼冷遇,亡妻失女丧亲之痛……无尽的苦难如同沉重的磨盘。他像一匹伤痕累累却无比坚韧的老马,拖着那把系着两个用破布头做的褪色的布娃娃的三弦琴,背着巧儿,在风雨飘摇的江湖路上艰难跋涉。

凭着一腔孤勇和日渐精湛的说书技艺,他硬是在这艰难的世道里,为父女俩挣下了一份足以温饱、甚至稍有余裕的活路。名声渐起,“铁嗓子”的名号在县城的茶馆间流传,邀约多了,赏钱也厚了。他终于能脱下那身补丁摞补丁的破袄,换上体面的细布长衫;终于能让巧儿穿上新衣新鞋,吃上饱饭,甚至还能随时给巧儿买块麦芽糖解馋。他把所有好的、精细的、温暖的,都毫无保留地紧着巧儿。只是,这活路是用脚底板丈量出来的。六岁多的巧儿,依旧要跟着他,像一株小小的浮萍,随着父亲漂泊。赶场子、睡通铺、坐骡车、走夜路……寒冬酷暑,风餐露宿。看着女儿在颠簸的骡车上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在嘈杂的茶馆后台角落里抱着三弦琴打盹,在陌生的客栈里因想家而默默掉泪……这份奔波之苦,是安稳表象下,王书合心底对女儿最深的亏欠与心疼。

而此刻,这稚嫩的童谣声,这充满活力的表演,这安稳灯光下女儿红润的小脸,像一道最和煦的阳光,温暖着他饱经风霜的心。他仿佛又看到了翠姑模糊的面容,带着欣慰的笑意——当年,也是在这首童谣里,她将襁褓中的巧儿抱到他面前……时光残酷,却也仁慈,翠姑走了,却留下了这珍贵的骨血和此刻的安宁。

“叽里咕噜滚下来!”

巧儿念完了最后一句,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种圆满完成任务的得意和满足,尾音俏皮地上扬。她猛地从小板凳上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最灵敏的雷达,瞬间就捕捉到了父亲脸上那抹清晰的笑意。孩子的心,最是敏锐。

“爹!” 巧儿脆生生地、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叫了一声,小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像春日里怒放的花朵。她露出几颗细小白皙的乳牙,那笑容里有着纯粹的快乐和被父亲认可的满足。她像只欢快的小鹿,轻盈地从板凳上跳下来,几步就跑到王书合身边,两只小手亲昵地抓住父亲长衫的衣襟,轻轻摇晃着,仰着小脸,急切地、带着小小的骄傲追问:“爹!我背得好不好?一个字都没错呢!对不对?对不对嘛?” 她的声音充满了热切的期待,眼睛亮晶晶地,一眨不眨地地望着父亲,等待着他的评价。

衣襟被女儿温暖的小手抓住,那轻微的摇晃感带着亲昵的依赖。王书合低下头,目光落在女儿红润健康的小脸上,对上那双清澈见底、此刻盛满期待和无限信任的眼眸。那眼睛里的光,纯粹而明亮,像两盏温暖的小灯。

“好。” 王书合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常年说书的痕迹,却不再干涩,反而透着一股温和的暖意,“背得好。巧儿……背得真不错。一字不差。” 他肯定地点点头,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他抬起手,这次没有犹豫,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极其轻柔地落在女儿乌黑柔顺的发鬏上,轻轻抚了抚,动作带着无限疼爱。“外头起风了,有点凉气。凳子上坐久了也不好,快上炕去,盖好被子,暖和暖和。” 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巧儿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和抚摸,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心满意足。她没有立刻爬上炕,目光被桌上那本唱本吸引。虽然生活好了,父亲依旧珍视着这本陪伴他们度过最艰难岁月的书。

“爹,你在修书吗?” 巧儿好奇地问,指着唱本上那些被炭条描过的字,“这些字,巧儿认得一些了!‘风’、‘波’、‘亭’!以后我要认全它们,帮爹修书!帮爹说书!” 她挺起小胸脯,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芒,那“说书”二字说得格外响亮,带着对父亲事业的向往。

王书合看着女儿认真的小模样,听着她稚气却充满志气的话语,心中暖意融融。他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好,巧儿有志气。不过现在,听话,先上炕。” 他指了指温暖的被窝。

巧儿这才乖巧地转身,利落地爬上温暖的土炕,掀开厚实暖和的棉被钻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依旧望着父亲和桌上的灯。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王书合重新拿起炭条,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女儿清脆的童谣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带着生活的暖意。这安稳的灯火,女儿的笑脸,便是这五年漂泊风霜里,他拼命挣来的,最珍贵的“归途”。

这五年,非是流水淌过,而是血泪混着尘土,一层层糊在心上,凝结成厚厚的、冰冷的痂。王书合背着巧儿,抱着那把用破布条缠了又缠的旧三弦,像两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飘零在县城、村镇的茶馆、集市、庙会,乃至大户人家红白事的场子边缘……但凡能换回几个铜板的地方,都留下他们踉跄的足迹。

记忆最深是那年腊月,大雪封门,呵气成霜。城隍庙前空场为年关庙会搭起稀落棚子。王书合看准人多,天蒙蒙亮便背着烧咳不止的巧儿赶去,在背风墙角占下巴掌大一块地。积雪没过脚踝,寒气从破棉鞋缝隙钻入,如冰针扎骨。他将巧儿裹进自己四面漏风的破棉袄,外边罩上唯一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薄毯,自己只着单薄夹袄。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冰冷琴杆。他呵着白气,拼命搓手,试图唤醒指端知觉,好能拨弦。嗓子也冻得发紧,每唱一句,都似吞了刀片,带着血腥味。唱的是应景的《大团圆》,讲阖家欢乐,富贵满堂。台下看客缩颈跺脚,心思只在年货,偶有铜板砸落雪地,发出沉闷闷响。他得弯腰,用冻僵的手在雪中摸索,冰冷刺骨。一场书罢,所得铜钱仅够买两个冰冷硬实的杂面窝头。他揣在怀里捂热,全掰碎喂给烧得迷糊的巧儿。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似火烧,只好灌几口刺骨雪水。夜里,父女蜷缩破庙冰冷角落,听屋外北风呼号,互相依偎取暖。巧儿浑身滚烫,小脸通红,呼吸急促,梦中不安扭动,呓语着“爹……冷……”。王书合紧抱女儿,心如刀绞,彻夜不敢合眼,唯恐怀中这点温热消散。只能一遍遍低哼不成调的曲子,用体温暖她,祈求熬过寒夜。

夏天,酷暑难当,毒日头炙烤着河滩。为了几个铜板,王书合顶着烈日在野市唱《风波亭》。汗水小溪般淌下,流入眼中,涩痛难当。破旧的蓝夹袄被汗浸透,紧贴皮肉,闷热如蒸笼。嗓子干得冒烟,唱至“天日昭昭”高腔时,眼前阵阵发黑,几近失声。巧儿小脸晒得通红,蔫蔫坐在脚边破包袱上,用大树叶扇着微弱的风,小嘴干裂起皮。瞥见女儿渴得舔唇,王书合心如刀割。幸得茶摊老板心善,送来两碗凉茶。他千恩万谢,只抿一小口,润了下冒烟的喉咙,余下全喂给巧儿。孩子抱着碗,咕咚咕咚吞咽,几滴茶水顺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无踪。

那时候,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已是奢侈,更多的是杂粮饼、硬窝头、野菜糊糊。偶有盈余,王书合咬牙买一小块麦芽糖,掰成两半,大半给巧儿,小半自含口中,那丝甜味能撑上好几天。有时在饭馆后门等残羹,被伙计如驱蝇般呵斥,巧儿吓得紧抓他衣角,大眼里满是惊恐。他强忍屈辱,赔着笑,待人散尽,才敢翻检混杂菜叶骨头的泔水桶,希冀寻得些许可食之物。拾得半块未啃净的馒头,便如获至宝,用衣角擦拭,小心揣入怀中带回。

在“悦来茶馆”说书,因拒改《风波亭》结局,掌柜定要岳飞父子团圆、秦桧遭天谴才算“喜庆”,被克扣工钱,仅得几个铜子打发。掌柜叉腰唾骂:“晦气!大过年的唱什么风波亭!丧门星!带着你的小丧门星滚远点!”王书合握紧拳头,看着怀中瑟瑟发抖、脸埋胸前的巧儿,生生咽下恶气,抱起琴,拉女儿默然离去。身后传来伙计嗤笑。

一次,集市刚摆开场子,未及开腔,便被两地痞踢翻装钱的破碗,骂咧咧强索“地皮钱”。王书合护着巧儿,低声下气哀告尚未开张。一痞揪其衣领,另一痞竟伸手欲摸巧儿脸蛋,口吐污言。王书合目眦欲裂,如护崽母兽般猛地撞开那人,抱起巧儿狂奔,身后是恶毒咒骂与飞石。逃至深巷喘息,巧儿小脸煞白,哇哇大哭。王书合紧抱女儿,身体因愤怒后怕而剧颤,泪水混着冷汗不住流下。

还有一次,为一土财主家老太太唱寿诞堂会。管家嫌其父女衣衫褴褛,“冲撞喜气”,只许在偏远后院角落唱,且不给饭食。唱至半途,老太太嫌“聒噪”,直接命人驱赶。工钱自也未足额。王书合带巧儿默然走出朱漆大门,身后宅院欢歌笑语,丝竹悠扬。巧儿仰脸望高墙内透出的灯火,小声问:“爹,里面好热闹,他们在吃什么好吃的?”王书合喉头哽咽,无言以对,只更紧地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快步离去。

一路走来,更多的是麻木的冷眼。街头唱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看客匆匆,吝于一眼。有时费尽气力唱完一段,唯闻稀落咳嗽或几声不耐催促:“换个热闹的!唱点喜庆的!”仿佛他与他的琴,他的故事,他的血泪,不过是市井喧嚣中无足轻重的背景杂音。此刻,王书合只觉骨髓深处涌起疲惫与悲凉。然低头见偎依脚边或趴伏背上的巧儿,便又咬紧牙关,清一清沙哑喉咙,勉强挤出笑容,拨动琴弦,唱起那违心的“大团圆”。

那把三弦,是枷锁,亦是浮木。

这把旧琴,是王书合唯一的活命倚仗。琴箱漆皮斑驳脱落,琴杆被手汗浸润得锃亮,琴弦不知换了多少副,绷得死紧。琴头上,翠姑当年亲手缝制的两个小布娃娃,经过五年泪水浸染、风霜侵蚀,早已褪色变形,蓝粗布身子磨得灰白,白布头变得暗黄,炭笔画的脸模糊成一团墨渍,五官难辨,只余两个小小的轮廓,被破布条牢牢缚在琴头。每次拨弦前,王书合总会下意识地、极轻地抚摸一下那两个小布团,似在汲取微力,又似无声告慰。琴声起处,或悲怆如《风波亭》,或违心如《大团圆》,皆承载着一日之炊、巧儿药资、活下去的微光。

巧儿渐长,对父亲那把能“言语”的琴充满好奇,王书合就开始教她。无纸笔,便以树枝划地,教认唱本上最简的字,教背唱词,从童谣、小段起始。巧儿聪颖,记性佳,常常是王书合教一两遍,她便能磕绊背下。昏暗油灯下,破屋中,常是王书合沙哑低念一句,巧儿清脆稚嫩地跟一句。偶有背错,王书合便蹙眉,以炭条点点唱本,声转严厉:“不对!是‘朔风凛冽’,非‘冷风咧咧’!重来!”巧儿委屈扁嘴,大眼蓄泪,旋即又擦干泪,认真重背。王书合见她努力模样,心又软下,放缓声音细细再讲。偶有巧儿背得极流利,他那深锁眉头会短暂舒展,嘴角微动,漾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哑声道:“嗯,这句对了。”如此便是巧儿莫大的嘉奖。

巧儿五岁那年秋天,一小村庙会。王书合唱罢一段,嗓子哑痛,咳喘不止,台下看客起哄。巧儿见父亲痛苦,忽鼓起勇气,自包袱后钻出,站到父亲身侧,仰脸对陌生面孔脆声道:“我……我给各位叔伯婶娘唱个‘小老鼠上灯台’吧!”不待人应,她便自顾自地口齿清晰地表演起来,学着父亲模样,小脑袋一晃一晃,小手身前比划。稚嫩童音在嘈杂庙会上格外清亮新奇。起哄声顿歇,不少人被这小丫头逗乐,发出善意笑声。有人喊道:“嘿,这小丫头片子,行啊!”竟真有几个铜板丢来。王书合在旁看着,心绪翻涌难言,有女儿解围的酸楚,有对她幼龄抛头露面的疼惜,亦有一丝“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微茫慰藉。那日“收入”,意外多出几枚铜钱。回家路上,巧儿兴奋得小脸红扑扑,叽喳不停。王书合默默听着,大手紧握着女儿的小手,感受她掌心的微汗与雀跃。夜灯下,他凝视熟睡的女儿,首次认真思量:这把琴,或许真能成女儿未来倚仗?纵使这倚仗,如此卑微飘摇。

五年前那场风雪,巧儿虽捡回性命,却落下病根。肺部受寒,每至秋冬换季或感风寒,便易咳嗽、发热。咳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小小胸膛剧烈起伏,有时彻夜难眠。每闻巧儿咳嗽,王书合心便悬至喉头,风雪夜那滚烫额头与可怖哨音恍在眼前。他怕,怕极了。唯恐这仅存的火苗就此熄灭。

最怕巧儿生病,巧儿一病,王书合便如临大敌。辛苦挣来的钱,大半都要填进药铺。回春堂刘先生尚记得他们,总叹息着少收些钱,开些价廉效佳的草药。有时实在无钱,王书合便去药铺后门帮工碾药、劈柴,以劳力抵偿。他熟记每一种草药气味,谨守煎药时辰,深知哄巧儿咽下那苦涩药汁的艰难。看女儿皱眉含泪饮药,他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替。夜里,他常不敢深眠,隔一会儿便探探巧儿额头,听听她呼吸。巧儿病中虚弱,常迷糊唤“娘”,每一声都像用针在扎王书合的心尖。他只能紧拥女儿,在她耳边一遍遍低语:“爹在,巧儿不怕,爹在……”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

这五年,王书合仿佛老了很多。生活的重轭、丧亲的巨恸、无休的奔波,都如无形大山,压弯了他的脊梁,榨干了他的精魂。眼中光彩早被麻木疲惫取代,唯在望向巧儿时,才泛起一丝微澜。鬓角霜白蔓延至两鬓,深刻皱纹如刀刻斧凿。曾清亮的嗓子变得沙哑低沉,言语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他沉默寡言,除却说书教女,一天难说几句话。那把三弦与背上的女儿,成了他身体延展,亦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如一头精疲力竭的老牛,拉着沉重破车,在望不见尽头的泥泞路上,一步,一步,艰难挪动,从不停歇,只因车上,载着他仅存的骨血。

屋子里,油灯下,巧儿只能从那碗玉米糊糊里汲取些许暖意,然后,蜷缩进冰冷的被窝里,抱着那面目模糊的布娃娃,沉沉睡去。王书合喝尽自己碗中那点糊糊,吹熄油灯,屋内瞬间就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唯余窗外风声呜咽如故。他摸索着在冰冷的炕上躺下,小心翼翼将女儿那小小的身体搂入怀中,用体温暖她。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女儿细微的呼吸,感受她小小身躯随呼吸的微颤。

五年了。

翠姑、灵儿、孙大娘的面容在黑暗中清晰又模糊。

背上的琴,怀中的女。

路,还长。夜,正寒。

他紧了紧手臂,将女儿搂得更紧了。黑暗中,一滴冰冷的泪,无声滑过眼角,渗入冰冷的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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