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萧火杉的头像

萧火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04
分享
《醒目惊堂》连载

第二十四章 孕吐后台

孙大娘那碗苦涩刺喉泛着鱼腥草特有腥味的草药汤,连同油灯下翠姑那双清澈如深潭映着灯焰星火的眸光,成了王书合坠入深渊时抓住的唯一藤蔓。一连数日,他将自己囚禁在那半间风过如筛的披厦里,如同困兽舔舐着淌血的爪牙,又似苦行僧侣于绝壁闭关。喉咙深处那团灼烧的炭火,胸腔里塞满湿棉花般的滞闷,在草药的苦涩与翠姑无声胜有声的陪伴中,竟缓慢地奇迹般地退潮。

王书合近乎贪婪地捧着那本卷了毛边墨迹洇染的《隋唐英雄谱》,凑近那盏光线摇曳的小油灯,嘴唇无声而急速地翕动,眼神专注得近乎燃烧。秦叔宝潞州卖马的落魄辛酸,程咬金三板斧的莽撞憨直,罗成白马银枪的少年意气……那些浸透了血性与悲情的词句,刀刻斧凿般,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地摁进自己的骨血脉络。

翠姑则抱着襁褓中的巧儿,坐在他对面那片同样被昏黄光晕笼罩的阴影里。有时是用力纳着那双厚实如砖的千层底,针线穿透袼褙发出沉闷的“噗嗤”声;有时是缝补那件肩头爬满“蚯蚓”针脚的深蓝大褂,或是巧儿永远也穿不囫囵的小衣。每当王书合眉头骤然锁紧,如同锈死的铁锁,记忆的链条在某个晦涩的唱词处戛然崩断,她清浅如同初春溪水漫过青石般的声音,便会适时地响起,精准地接续上他断裂的思绪,不早不晚,字字熨帖。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超越了言语的默契。那单调沉重的“噗嗤”纳鞋声,与那无声却汹涌的唇齿翕动,成了这四面漏风的破败空间里,最坚韧最蓬勃的生机。

终于,当嗓子能勉强挤出嘶哑却连贯的声线时,一个机会如同久旱龟裂的田地上空飘来的第一片雨云,悄然而至。邻镇双河集,一个经营杂货铺子的孙掌柜,家中老太太七十大寿。这孙掌柜年轻时也是茶楼书场的常客,听过王书合的名头,辗转托了个相熟的货郎捎来口信,想请他寿宴上说几段热闹的,给老母亲添添喜气,酬劳比寻常集市说书多上两成。这对王书合而言,不啻于深陷泥沼时从头顶垂落的一根带着倒刺却也无比珍贵的绳索。

出发那日,天公却不肯作美。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将天地间所有的光亮都吸食殆尽。风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初春特有的、湿冷黏腻的寒气,无孔不入,专往人单薄的衣衫里钻,往骨头缝里沁。王书合将那本视为救命稻草的《隋唐英雄谱》仔细地揣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又反复检查了包袱里那块蓝布、那块油光发亮的醒木、那把骨节分明的旧折扇。嗓子深处依旧残留着砂砾摩擦般的滞涩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微痛,但他眼底却燃着久违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那光芒穿透了疲惫与病容。

翠姑天未亮便起身,将巧儿喂饱,用那件破旧却厚实的夹袄襁褓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她自己却显得有些异样,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像蒙了一层洗不净的灰,眼下两抹淡淡的青影如同水墨晕染。收拾东西时,动作也失了往日的利落,带着一种迟缓的滞重感,偶尔会无意识地停顿,手轻轻按在心口下方,眉头微蹙,随即又飞快地松开,仿佛在强自忍耐着什么翻涌的不适。

“你……”王书合收拾停当,目光落在翠姑脸上,那异样的苍白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让他心头一紧,“脸色……不大对劲?要不……”他犹豫着,声音带着试探,“……你带着巧儿在家歇着?双河集路远,风又邪乎,吹在身上透骨凉……”

翠姑立刻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不碍事,就是……昨晚巧儿闹腾,没睡安稳,缓口气就好。”她避开王书合探究的目光,弯腰抱起襁褓中的巧儿,将脸颊贴在女儿温热柔软的小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无形的力量,“巧儿离不得我,你一个人……”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担,“……场面上也支应不过来。” 她咽下了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孙掌柜多给的那两成酬劳,像沉甸甸的砝码压在她心头。王书合的嗓子是勉强能出声的危墙,她必须去,替他守住那豁口的粗陶碗,替他挡住那些听白书耍无赖的目光,不能让他再为这些琐碎耗损那刚刚冒芽的声音。

王书合看着她眼底那片不容动摇的坚持,知道再多言语也是徒劳,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喉头滚动了一下:“那……路上要是觉得撑不住,千万……吱声。”

双河集确比柳树屯多了几分活气。一条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两旁,高低错落地挤着些杂货铺、铁匠炉、小酒馆,门楣上褪色的布幌子在湿冷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飘着。孙掌柜家坐落在镇子西头,一座带着小院子的砖瓦房,在这一片低矮的土坯房中,显出几分殷实。寿宴就摆在院子里,临时搭了个芦席棚子,底下摆了七八张油光发亮的八仙桌。来贺寿的宾客多是乡邻和孙家的远亲近朋,此刻已是人声鼎沸。碗碟碰撞的清脆叮当声、汉子们划拳行令的粗犷吆喝声、女人们家长里短的碎语声、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哭笑声……种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如同煮沸了的粥锅,翻滚着浓烈的世俗烟火气。

王书合的书场被安排在最不讨好的角落——院子东南角,紧挨着厨房油腻腻的后门。孙家下人勉强搬来一张瘸了腿用砖头垫着的八仙桌,两条布满油垢的长凳,就算是给他搭了台子。这位置堪称绝地:厨房里煎炒烹炸的油烟裹挟着蒸腾的水汽,混合着后院茅厕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腌臜气味,一阵阵、一股股,无孔不入地侵袭着这片小小的空间。更要命的是,寿宴席棚下的喧嚣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潮,一波波、一浪浪地拍打过来,想要压住场子,让声音清晰入耳,非得拿出搏命般的气力不可。

王书合沉着脸,铺开那块蓝布包袱皮,将醒木和折扇端端正正摆好。翠姑抱着巧儿,默默退到桌后那片更深的阴影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坯院墙。她努力挺直腰背,想让自己的身影看起来不那么单薄无助,但那苍白的脸色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墙粉,眉心那道细微却无法舒展的褶皱,以及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疲惫,都明明白白地泄露着她的不适。她怀里那个小小的、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里,沉甸甸地装着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王书合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浓烈油烟、酒肉荤腥、汗味以及隐隐恶臭的空气,如同滚烫的沙子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痒和窒息感。他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的不适,双手抱拳,向着离得最近的几桌宾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决绝:“列位亲朋!列位高邻!今日孙府老太太古稀华诞,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小子王书合,斗胆借贵府宝地一方,献上几段拙口薄技,为老寿星添福添寿,也为诸位贵客助个酒兴!有钱的,您帮个钱场;没钱的,您帮个人场!小子在此,先行谢过!”

“啪!”醒木拍落桌面,一声脆响在鼎沸的喧嚣中显得异常单薄,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只溅起几圈微澜。但终究吸引了几桌离得近酒意微醺的客人转过头来。王书合眼神一凝,手腕翻转,折扇“唰”地抖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气沉丹田,将数日苦熬背的滚瓜烂熟的《金沙滩双龙会 老令公尽忠》喷薄而出,那嘶哑的声音,此刻竟被逼出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话说那老令公杨继业,顶金盔,贯金甲,罩紫罗袍,束狮蛮带!怀抱定宋金刀,端坐于白龙驹上!虽年过花甲,却须发戟张,虎目含威,好一派顶天立地的老英雄气概!再看那金沙滩外,辽邦的铁骑!黑压压,密匝匝,铺天盖地,如同决堤的洪水,漫山遍野席卷而来!旌旗猎猎,遮天蔽日;号带飘飘,杀气腾腾!那冲天的煞气,直逼得九霄星斗无光,万里寒云变色!……”

王书合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却异常洪亮高亢,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悲怆力量。手中折扇时而化作令旗指天划地,时而化作金刀劈风斩浪,身段、眼神、语气紧密配合,硬生生在这喧嚣污浊的角落,撕开一道口子,将金沙滩血战的惨烈与悲壮泼洒出来。他沙哑的嗓音在此刻反而平添了几分英雄末路的苍凉韵味,渐渐压住了周围的嘈杂,越来越多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叫好声、喝彩声开始在他周围零星炸响,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

翠姑抱着巧儿,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土墙。那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丝丝缕缕地钻进脊椎。她努力想集中精神,目光追随着丈夫在简陋台子上挥洒汗水的身影,耳朵捕捉着那每一个浸透了他无数个不眠之夜心血的唱词。然而,一股难以遏制、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却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骤然从胃的深渊里昂起头,凶猛地向上顶撞!

从清晨踏上那条湿冷的土路开始,这恶心就如影随形。马车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胃里粗暴地搅动。她一路强忍着,喉头无数次涌上酸水,又被她死死咽回。此刻,站在这油烟弥漫、气味混杂、人声鼎沸的后台角落,怀中巧儿沉甸甸的重量仿佛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被强行压抑的恶心感,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闸门。

她的胃猛地一阵剧烈痉挛,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不断扭转,一股滚烫的酸水带着食物残渣的腐气,毫无预兆地直冲喉管。翠姑惊得魂飞魄散,慌忙低下头,一手死死搂紧怀中的巧儿,另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那酸水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灼烧着她的喉咙和鼻腔,剧烈的刺激瞬间逼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不行,绝不能吐!绝不能在这里,绝不能让他分心,不能砸了这场关乎生计的书场!

翠姑在心中疯狂地嘶喊。她死死咬住牙关,牙齿深深嵌入下唇的软肉,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指甲更是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用身体极致的疼痛来对抗那汹涌的呕吐欲望。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汇成小溪,沿着鬓角鼻梁滚落,蜡黄的脸上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死灰般的败色。她急促而压抑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贪婪地攫取着空气中浓烈的油烟和酒气,而这浑浊的气息反而像燃料,让她胃里的翻腾更加狂暴。

前台,王书合正说到整段书最惨烈最揪心的关节处,醒木拍得震耳欲聋,声音拔高到极限,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与悲怆:“……可怜那大郎延平,为保宋王天子,代饮毒酒!一杯鸩酒入喉,肝肠寸断!二郎延安,为护父帅突围,身陷重围!乱箭如蝗,穿身透甲!血染黄沙!三郎延定,人如猛虎,马似蛟龙,奈何敌兵如潮,战马失蹄,被踏为肉泥!四郎延辉、五郎延德,兄弟失散,失落番邦,音讯全无!只剩下老令公杨继业,身披百创,血染征袍透甲红!单人独马,一杆金刀,在辽兵铁桶般的重围里左冲右突!……”

台下的唏嘘声、叹息声、压抑的叫好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声浪。

就在这悲声入云、金戈铁马的说书声浪最高亢处,后台最昏暗的角落,翠姑再也无法抵抗那灭顶般的生理反应,她猛地弯下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扑向墙角那个不知被谁丢弃的落满灰尘和油污的破瓦盆,她一手拼尽全力抱紧被这剧烈动作惊扰而开始扭动的巧儿,一手死死抠住冰冷粗糙布满划痕的土墙,对着那肮脏的瓦盆口,“哇——呕——!”一声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再也压抑不住,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冲破了她的喉咙。

那声音痛苦而压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早上勉强咽下的那点稀薄如水的糊糊,混合着苦涩刺鼻的胆汁,一股脑猛烈地倾泻进那散发着馊腐气味的瓦盆里,发出沉闷、粘稠、令人作呕的“哗啦”声响。她吐得昏天黑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痉挛颤抖,胃部像被一只巨手反复揉捏、挤压、掏空,额头上豆大的冷汗如同暴雨般滚落,瞬间浸透了她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蜡黄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嘴唇因为剧烈的呕吐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

巧儿被母亲这突如其来如同狂风暴雨般的动作和痛苦的声音彻底惊醒,在她怀里惊恐地扭动起来,小嘴一瘪,响亮的啼哭声眼看就要爆发,翠姑吐得眼前发黑,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全凭一股本能支撑。她那只死死抠着墙壁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移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轻拍抚着怀中惊惶的襁褓,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若游丝的“哦……哦……乖……不怕……”的安抚声。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呕吐后的极度虚弱,被淹没在前台的声浪里。

前台,王书合的说书声依旧如同惊涛裂岸,带着泣血的悲鸣:“……那老令公,人困马乏,力尽筋疲!浑身浴血,如同血葫芦一般!抬头望,只见狼牙山高耸入云,怪石嶙峋!身后,辽邦的铁骑如乌云压顶,喊杀声震天动地!老英雄环顾四周,尸横遍野,尽是大宋儿郎!又想起生死未卜的孩儿们,不由得心如刀绞,仰面向着那阴沉沉的苍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天亡大宋!天亡我杨继业啊!’……”

喝彩声、叹息声、拍案声再次轰然响起,如同汹涌的潮水,彻底吞没了后台角落里那压抑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呕吐与喘息。

翠姑终于将胃里的一切都吐空了,只剩下剧烈的牵动全身每一根神经的干呕。每一次干呕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从喉咙里扯出来。她浑身瘫软,像一摊被抽去了骨头的烂泥,额头无力地抵着冰冷粗糙带着土腥味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刀子,牵扯着痉挛的胃部和火烧火燎的喉咙。冰冷的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她的鬓角、脖颈、脊背不断滑落,浸湿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眼前金星乱舞,黑暗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耳中嗡嗡作响,天地都在疯狂旋转,她几乎要一头栽倒在那盛满污秽的瓦盆里。

她艰难地颤抖着抬起袖子,用力地擦拭着嘴角残留的酸臭污秽和不断涌出的混合着委屈与生理痛苦的泪水。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呕吐后敏感娇嫩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她顾不得这些,只求快点擦干净嘴角的狼藉,快点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模样。

呕吐的狂潮终于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冰冷彻骨的疲惫,如同冰封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软软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那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透脊背,反而让她昏沉欲裂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残酷的清醒。她闭上眼,努力平复着擂鼓般撞击着耳膜的心跳和依旧急促如风箱的喘息。前台丈夫那嘶哑却激昂入云的声音,厨房里锅铲猛烈碰撞铁锅的刺耳“锵锵”声,蒸笼掀开时喷涌而出的滚烫蒸汽的“嗤嗤”声,席间宾客酒酣耳热后更加放肆的喧哗笑闹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晃动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灌入她的耳中。唯有怀中巧儿那带着惊恐的细弱的哼唧声,和胃部深处依旧隐隐的不肯罢休的抽搐感,是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不能倒下。她一遍又一遍,用残存的意志对自己下着命令。书合哥的段子才说到杨七郎搬兵,正是千钧一发扣人心弦的紧要关头。她不能让他分心,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副从地狱里滚了一遭的狼狈模样。不能!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烈油烟、呕吐物酸腐和劣质酒气的浑浊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新的强烈的恶心感,又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压了下去。她慢慢睁开眼,眼神涣散失焦,如同蒙尘的琉璃,却依旧努力地顽强地凝聚起一丝光亮,投向那被油烟和人群模糊了的前台方向。

王书合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和蒸腾的油烟雾气中晃动着模糊着。他正说到杨七郎单枪匹马杀出重围,赶赴幽州搬兵的惊险一幕。声音嘶哑哽咽,却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力量。他拍案而起,折扇如枪,直指前方,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投入与悲怆。

翠姑看着他那在简陋台子上为渺茫生计、为一家人活路而奋力搏杀的身影,一股混杂着尖锐心疼、无边酸楚和一种莫名汹涌的骄傲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她再次抬起那只被粗糙袖口摩擦得发红的胳膊,用袖子狠狠地、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滚烫的泪水和残留的污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最后一点力量都吸入肺腑。然后,她强迫自己,如同提线木偶般,一点点、一寸寸地站直了那几乎要折断的腰身,将怀中因为母亲动作而再次不安扭动的巧儿抱得更稳更紧了些。尽管她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脸色依旧蜡黄得如同陈年的黄表纸,没有一丝活气;但那双刚刚还因剧烈的呕吐而泪眼模糊、涣散失神的眼睛里,却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磐石般的执拗的坚韧光芒。她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墙上,如同将根系深深扎入大地的老树,默默无声地将自己再次融入了后台这片被油烟熏染、被秽物玷污、被所有人遗忘的、浓重的阴影里。前台的喝彩声浪如同海啸般再次掀起,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瞬间吞没了她沉重的喘息、巧儿细弱的哼唧和这片角落里所有无声的惨烈的煎熬。

时间在痛苦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前台,王书合终于将这段浸透了杨家将满门忠烈鲜血的《金沙滩》说完。醒木落下,带着一种力竭般的沉重与悲怆余韵。“啪!”那一声脆响,仿佛敲在所有听客的心坎上。

“……列位!”他抱拳拱手,声音嘶哑疲惫到了极点,如同被砂轮磨过,“忠魂已逝,浩气长存!英灵不远,佑我河山!小子献丑,这段书……就伺候到这儿了!”

台下响起一片混杂着唏嘘感慨、由衷敬佩和意犹未尽的掌声、叫好声。有人开始离席走动,喧闹声再次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般凸显出来。

王书合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额上的汗水早已汇成小溪,顺着鬓角、脖颈流淌,浸透了衣领,在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这一场书,几乎榨干了他刚刚在油灯下熬炼出的所有元气,嗓子深处如同被火炭燎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顾不得擦拭满脸的汗水,目光如同离弦之箭,急切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后台那个昏暗得如同深渊的角落。

翠姑依旧靠墙站着,怀里紧紧抱着巧儿。她甚至努力地极其勉强地向上扯了扯嘴角,想在自己灰败的脸上挂上一丝平静的假象。但王书合那在无数场风霜雨雪中磨砺出的、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就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片无法掩饰的、如同溺水般的疲惫与虚弱,捕捉到了她苍白脸颊上未干的混合着汗水的泪痕,捕捉到了她额角被汗水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的湿发,还有……最刺眼的,她嘴角那一点没擦干净的带着可疑黄绿色泽的污渍痕迹。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攫住了他所有的感知,巨大的不安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他草草对围拢过来、意犹未尽还想再听几句的听客抱了抱拳,胡乱应付了几句“嗓子实在不济”“改日再续”,便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后台阴影。

越靠近那角落,那股混合着厨房浓烈油烟、食物残渣馊腐、劣质酒气以及呕吐物特有酸臭气味的浑浊气息便越发浓烈、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冲脑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墙边那个肮脏不堪的破瓦盆,盆口边缘赫然残留着新鲜的、粘稠的、泛着黄绿色泡沫的秽物痕迹。那气味,那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翠姑!”王书合的声音带着惊惶恐惧和撕心裂肺的急切,几步就冲到了翠姑面前。

翠姑看到他冲过来,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想将嘴角那点狼狈的痕迹彻底抹去,想挤出一个像样的笑容。然而,身体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如同山崩般的虚弱感,在撞上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浓烈如实质的关切与惊痛的瞬间,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柱的危楼,轰然倒塌,她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怀中的巧儿也发出一声受惊的啼哭。

“当心!”王书合目眦欲裂,低吼一声,猿臂疾伸,一把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同时托住了险些脱手的巧儿。触手所及,她的胳膊冰凉如铁,隔着薄薄的被冷汗浸透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低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她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扫过她额头上密布的、冰冷的汗珠,扫过她嘴角那点刺眼得如同羞辱般的污渍,最后,深深地撞进她那双写满了疲惫痛苦强忍的委屈却依旧努力想对他挤出一点安抚笑意的眼睛里。

电光石火间,一切昭然若揭,所有的不适,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煎熬,都有了答案。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锥心刺骨的疼惜排山倒海的自责和无力回天的酸楚,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王书合的心口。他一手紧紧揽住翠姑冰凉颤抖的身体,一手稳稳托住怀中啼哭不止的巧儿,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前台寿宴的喧嚣热闹,宾客们酒足饭饱后的谈笑风生,孙掌柜红光满面接受祝贺的得意,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后台角落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妻子冰凉的体温,止不住的轻颤,女儿惊恐的啼哭,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颗沉重得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半扶半抱着翠姑,让她在墙边那条沾满油污、冰冷坚硬的长凳上坐下。翠姑抱着啼哭的巧儿,顺从地坐下,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仿佛一个犯下滔天大错的孩子,不敢再迎视他的目光,肩膀微微耸动着。王书合蹲下身,从怀里摸索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汗巾——那是他上台前擦汗用的。他伸出手,用汗巾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如同擦拭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般,擦拭着翠姑嘴角残留的散发着酸苦气味的污渍。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怜惜和仿佛要将她所有苦难都擦去的徒劳。

汗巾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翠姑被呕吐物灼烧过的、异常敏感的嘴角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也彻底击溃了她强撑至今的所有伪装。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王书合为她擦拭嘴角的手背上,也砸在他同样冰冷的心上。

王书合的手猛地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妻子泪流满面、身体因无声哭泣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样子,看着怀中巧儿懵懂无知、只被父母异常气氛吓得哭声更响的小脸,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无力感和深沉如海的爱意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伸出另一只同样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不是去擦拭她的眼泪,而是轻轻地、极其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覆在了翠姑那依旧平坦隔着薄薄衣衫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变化的小腹上。

那里,一个微小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它如同在冻土之下、石缝之中挣扎着萌发的种子,带着原始而坚韧的求生力量。它带来的,不仅是未来的微茫希望,更是此刻加诸于母亲身上难以言喻的沉重枷锁与无尽煎熬。

后台的空气依旧浑浊冰冷,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前院寿宴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王书合蹲在妻子面前,手掌隔着单薄的衣料,感受着她腹中那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脉动,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翠姑那只冰凉沾着泪水和汗水的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盛满了千言万语如同深渊般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撕心裂肺的疼惜,有沉甸如山的愧疚,更有一种在无边苦难的泥沼中,彼此是对方唯一浮木的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承诺与支撑。

翠姑感受到他覆在自己小腹的手掌传来的温热和沉甸甸的力量,看着他眼中那无声的却比万语千言更汹涌澎湃的情感,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蚀骨的疲惫,仿佛被这目光奇异地抚平消融了些许。她止住了无声的哭泣,只是依旧深深地低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然而,她的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带着泪痕的弧度。那笑容脆弱得如同冰面上的裂痕,却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温柔与坚韧。她抬起那只没抱着孩子同样冰凉的手,颤抖着,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在了王书合放在她小腹的手背上。

三只手,在这冰冷污浊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后台角落,在女儿惊恐未定带着泪痕的懵懂注视下,在那个尚未成形却已让母亲受尽苦楚的生命之上,紧紧地交叠在一起,没有言语,也不需要任何言语。前台的喧嚣渐渐平息,寿宴似乎终于走到了尾声,杯盘狼藉。而在这无人知晓被世界遗忘的阴影里,一种无声的磅礴的足以刺破所有黑暗的生命力,正从这紧握的手中,从这含泪的微笑里,从这苦难深渊的最底层,顽强地,不可遏制地,带着血与泪的温度,破土而出,向上生长。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