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尖刀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王书合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还没散开就被风卷走了。他肩上挎着个小包袱,瘪瘪的,里面是他这半年多攒下的全部家当——几块摸得油亮的铜板和几枚更小的制钱,还有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衣。脚下的路冻得梆硬,坑洼里结着灰黑色的冰碴子,每一步都踩得咯吱作响,像在嚼着冻硬的骨头。他走得很慢,不是累,是心里揣着块秤砣,沉沉地坠着。
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刘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光秃秃的黑影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个沉默的巨人。他没进庄,脚步一拐,绕进了旁边一个更小的、几乎不成形的小村子——柳树屯。村子小得可怜,一条歪歪扭扭的土路,两边散落着些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乱糟糟,露出下面朽烂的椽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冻土、柴烟和说不清的破败气味。
他最终停在村子最西头。那里孤零零杵着半截土墙,后面勉强算是个“屋子”。说屋子实在抬举了,那不过是依着别人家山墙搭出来的一个披厦,顶上胡乱苫着些发黑的麦秸和破苇席,墙是用碎砖、土坯胡乱垒起来的,缝隙里塞着泥巴和干草,风正从那些缝隙里呜呜地往里灌。门板朽得厉害,裂着几道大口子,用草绳勉强捆着。
王书合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门。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混着土腥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屋里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只有高处一个拳头大的小窗户,糊着发黄的破纸,透进一点昏沉沉的光。靠里墙的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上面扔着一卷同样单薄的铺盖。除此以外,空无一物,真正的家徒四壁。墙角甚至还有一小堆没清理干净的积雪,冻得硬邦邦的。
他放下包袱,搓了搓冻僵的手,走到那堆草铺前,慢慢坐了下来。草梗硌着腿,冰凉透过薄薄的裤料直刺进来。他环顾着这“家”,心头涌上的不是悲凉,倒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总算,有个能遮点风雪的窝了。这地方,是他前几日说书时,一个老听客介绍的,房东是个寡居的老婆子,心肠不坏,只要了他五个铜板一个月。他得赶紧想法子,多挣几个钱,置办点最紧要的家什。他摸了摸包袱里那几个铜板,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严峻。
这念头一起,另一个更沉重、更尖锐的念头立刻像锥子一样扎了进来——秀珍。刘庄就在眼前,可那庄子里,秀珍的家门,如今对他王书合,怕是比这腊月的冰还要冷硬。
刘秀珍的日子,像被丢进了滚开的油锅。爹娘的脸,一日比一日沉,一日比一日冷。
“书合?那个走街串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说书匠?”刘老爹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闺女,你醒醒吧!他那营生能叫营生?刮风减半,下雨全完!他拿什么养活你?拿他那张嘴皮子给你变出米粮来?”他重重地磕了磕烟锅,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趁早死了这条心!”
刘母坐在炕沿,手里纳着一只厚厚的鞋底,麻绳穿过鞋底的嗤啦声,又急又响,像是在发泄着无处可去的怨气。“就是!咱庄户人家,图个啥?不就图个安稳,图个肚皮饱暖?他王书合有啥?房没一间,地没一垄,连个正经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跟着他,是去喝西北风,还是去住破庙?”她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哭腔,“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村东头老赵家那傻小子,人是憨实了点,可人家有房有地,他爹是村长,你跟了他,这辈子吃穿不愁,在咱刘庄,谁不高看你一眼?那不比跟着个穷说书的强百倍?”
刘秀珍低着头,手里死死攥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帕子。爹娘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她知道爹娘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是为她好。可一想到赵家那个二十好几了还整日拖着鼻涕、见了人就嘿嘿傻笑、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的儿子,一股冰冷的绝望就从脚底直冲头顶。
“爹,娘,”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家……好是好。可那不是我要的日子。书合哥……他心好,有本事。日子是清苦,可两个人,只要心在一块儿,手勤快点,总能挣出一口饭吃。我不怕吃苦。”她抬起眼,看着爹娘,那双平日里温顺柔和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光,“我心里……只认他一个。”
“放屁!”刘老爹猛地站起来,烟袋杆子指着秀珍,气得浑身哆嗦,“什么心好?心好能当饭吃?本事?他那叫本事?那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丢人现眼!我刘老根在刘庄活了半辈子,丢不起这个人!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赵家那边,我跟你娘已经点头了,开春就过门!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再敢提那个姓王的半个字,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刘母放下鞋底,走过来拉住秀珍冰凉的手,泪水终于滚落下来:“闺女啊,听娘一句劝。这世道,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一步错,步步错。那王书合再好,也是个无根无基的浮萍。你跟着他,飘到哪儿算是个头?爹娘是为你好,是不想看你以后遭罪啊。”她的泪滴在秀珍的手背上,滚烫。
秀珍的手被娘握得生疼,那滚烫的泪却暖不了她一点点心。她看着娘布满愁苦和泪水的脸,看着爹气得发青、写满固执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知道,爹娘铁了心了。所有的道理,在现实的穷困和村长的权势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这个家,这生她养她的地方,此刻却像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让她喘不过气。
夜深了,窗外风声更紧,呜咽着刮过屋檐。爹娘房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和低低的絮语,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缠绕着她的脖颈。她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双眼,望着漆黑的屋顶。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窗纸透进一点点模糊的微光。王书合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又藏着坚韧的眼睛,他在集市上说书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他递给她那个热乎烤红薯时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还有柳树屯那半间破屋的冰冷与空旷。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在她死寂的心底猛地爆开——跑!去找他!只有他身边,才是她的活路。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遇到了春风,疯狂地滋长蔓延,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爹的烟袋杆子,娘的眼泪,赵家傻儿子的痴笑……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意念:到书合哥身边去。
她悄悄坐起身,像只受惊的小兽,竖着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爹沉重的鼾声和娘压抑的咳嗽声传来。她屏住呼吸,摸索着穿上最厚实的旧棉袄,又轻手轻脚地打开炕头那个掉了漆的小木匣子。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枚她平时攒下的、磨得发亮的铜板,还有一对小小的、廉价的银丁香耳坠——那是去年生辰时,王书合用说书挣的几个钱咬牙给她买的。她紧紧攥住那几枚铜板和耳坠,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力量。
她不敢点灯,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摸索着下了炕。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气直透脚心。她走到门边,手搭在门闩上,那粗糙的木刺扎着她的手。她停住了,回头望向爹娘睡着的方向。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片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轮廓。一丝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心脏,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瞬间模糊了视线。爹娘……她这一走,爹娘该多伤心?多丢脸?她几乎能想象到爹暴怒的样子,娘哭昏过去的场景。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弯下腰,大口喘着气,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行!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留下,就是嫁给那个傻子,就是一辈子活死人。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光,就彻底熄灭了。她不能,她宁愿背上一世的不孝之名,宁愿被戳断脊梁骨,也要抓住那一点点属于她的活生生的暖。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决绝的凉意,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拉开了门闩。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她吓得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侧耳倾听。隔壁的鼾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响了起来,更沉了。娘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她不敢再犹豫,像一条滑溜的鱼,侧着身子挤出门缝。刺骨的寒风立刻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脸上、颈窝里。她打了个寒噤,却觉得这寒冷如此真实、如此痛快。她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关在了身后。然后,她头也不回,一头扎进了屯子外那无边无际、寒风呼啸的茫茫黑夜。雪地反射着惨淡的微光,勉强映出脚下坑洼不平的小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棉袄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她的喉咙。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膝盖和手掌被冻硬的雪地磨得生疼,每一次跌倒,她都立刻爬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往西,柳树屯,书合哥。
王书合是被一阵急促、轻微又带着无尽惶恐的敲门声惊醒的。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冻僵的手指在无力地抓挠朽木。在这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他猛地从冰冷的草铺上坐起,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晚了,会是谁?难道是房东?还是……他不敢想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摸索着走到门边,屏住呼吸,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细若蚊蚋、抖得不成调的声音:“书……书合哥……是……是我……”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王书合混沌的睡意和所有的疑虑,是秀珍!他猛地抽掉门闩,一把拉开破门。
门外,刘秀珍小小的身影几乎被浓重的夜色吞没。她头发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乌紫,浑身筛糠似的抖着。那件旧棉袄沾满了泥雪,下摆和裤腿都湿透了,结着冰碴。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当门打开的瞬间,她抬起眼,那双曾明亮如星子、此刻却盛满了惊惶、疲惫和孤注一掷的眼睛,直直地撞进王书合的眼底。那目光里,有逃离的恐惧,有奔波的艰辛,更有一种找到归宿般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依赖和委屈。
“秀珍!”王书合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之后,是排山倒海的心疼。他一把将她拽进屋里,反手迅速闩上门,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但至少没有那割人的风。王书合手忙脚乱地把她拉到草铺边,让她坐下。触手所及,她的棉袄冰冷湿硬,人也在不停地打颤。他赶紧把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他的棉袄带着他微弱的体温和浓重的汗味、尘土味,此刻却成了秀珍唯一能抓住的暖源。
“你……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冻坏了吧?”王书合的声音又急又慌,语无伦次。他蹲在她面前,借着从破窗纸透进的一点微光,焦急地打量着她。她脸上有被树枝刮破的血痕,手上也满是冻疮和擦伤。
刘秀珍裹紧那件带着他体温和味道的破棉袄,冰冷的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她看着王书合蹲在自己面前,那张熟悉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担忧和无措,看着他身上只剩下单薄的夹袄,在寒气中本能地缩着肩膀。一路奔逃的恐惧、寒冷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单薄的衣衫,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和脸颊,看着他眼中比自己更甚的焦急和心疼,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起初还是无声的,只是肩膀剧烈地抽动,很快,压抑的呜咽声便从她紧咬的唇缝里溢了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在这空荡冰冷的破屋里回荡。
“书合哥……”她终于哽咽着开口,声音破碎不堪,“爹娘……爹娘……逼我……嫁给……赵家……那傻子……开春……就……”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屈辱和悲愤堵住了喉咙,只剩下绝望的哭泣。
王书合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所有。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赵家那傻儿子他见过,是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痴儿,他们竟要把秀珍往那样的火坑里推!就为了几亩地,为了攀附村长?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的秀珍,那怒火又被更深的、撕心裂肺的心疼压了下去。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想擦掉她的眼泪,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了。这破屋,这四壁,这冰冷的草铺……他拿什么给她安稳?拿什么给她依靠?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无力感和自责,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熄了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
“别哭……秀珍,别哭……”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蹲在那里,像一座被风雪冻僵的石像,只能笨拙地重复着这苍白无力的安慰。他脱下自己仅有的夹袄,想再给她披上,可那夹袄又能顶什么用?他环顾着这徒有四壁的“家”,第一次觉得这刺骨的寒风,是从自己骨头缝里吹出来的。他拿什么娶她?拿什么护她?拿这漏风的破墙?还是这冰冷的草铺?他甚至不敢去碰触她冰冷的手。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现实压垮时,刘秀珍却猛地止住了哭泣。她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冻出的鼻涕,那双红肿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王书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书合哥!”她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我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你……你要不要我?”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王书合耳边炸响。他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退缩,只有孤注一掷的信任和交付。她把自己的一切,她的名节,她的未来,她整个的人,就这样赤裸裸、滚烫地捧到了他面前。
“你……你说什么傻话!”王书合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形,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我……我王书合是个什么东西?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窝都给不了你。跟着我,只有受不尽的苦,你爹娘……他们是对的,你……”他想劝她回去,可“回去”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生疼。让她回去嫁给那个傻子?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不怕苦!”刘秀珍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坚定,“再苦,也比嫁给一个傻子强!再苦,也是我自己选的路!书合哥,”她往前探了探身子,冰凉的手一把抓住了王书合同样冰冷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你愿不愿意……娶我?就现在!就在这儿!”
她的手指像冰锥,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那滚烫的目光却像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震颤。王书合看着她布满泪痕却异常决绝的脸,看着她冻得乌紫却紧抿的嘴唇,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心疼、狂喜、悲壮和破釜沉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顾虑和自卑!什么穷困,什么家徒四壁,什么世人的眼光!在这一刻,都被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芒烧成了灰烬!
他反手用力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斩钉截铁:“有!我心里,只有你刘秀珍一个!穷死饿死,刀山火海,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王书合这辈子,绝不负你!”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娶你!就现在!就在这儿!”
刘秀珍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像是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是滚烫的释然和巨大的欢喜。她扑进王书合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单薄的身体,仿佛要嵌入他的骨血。王书合也用力回抱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里。两个在寒夜里孤注一掷的灵魂,在这破败的屋檐下,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冰冷。屋外,风声依旧凄厉,却再也无法穿透这紧紧相贴的两颗心。
天刚蒙蒙亮,一丝惨淡的灰白透过破窗纸渗进来。王书合轻轻松开怀里熟睡的秀珍。她累极了,也冻坏了,此刻眉头微微蹙着,脸上泪痕未干,但呼吸总算均匀了些。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件破棉袄给她掖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成亲!他答应了她,就在今日!就在这破屋里!他不能让她受委屈,哪怕再简陋,该有的礼数,他一样也不能少给她!他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枚铜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轻轻拉开破门,寒风立刻灌了进来。他缩了缩脖子,走进清冷刺骨的晨曦里。柳树屯的小街上,只有几个早起的老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他径直走向屯子东头唯一一家小小的杂货铺。铺子门板刚卸下一条缝,老板正睡眼惺忪地拨弄着算盘。
“掌柜的,劳您驾。”王书合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寒气。
老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哟,王先生,这么早?要点啥?”
王书合的目光在狭窄的铺子里快速扫过。米面粮油他买不起,红烛红布更是奢望。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卷卷捆着的布匹上。最显眼的是些颜色俗艳、质地粗糙的印花布。其中一卷蓝色的,在一堆花花绿绿中显得格外沉静朴素。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布很粗,有些扎手,是那种最便宜的土布染的。但当他的手指拂过那布面时,却触到了清晰的、凹凸的纹路。
“掌柜的,这蓝布……上面印的是啥?”他问。
“哦,那个啊,”老板走过来,漫不经心地扯开一点布头,“百家姓呗。最便宜的了,乡下人买回去做包袱皮,或者糊窗户挡风都行。两个铜板一尺,您要多少?”
王书合凑近了看。蓝色的底子上,用白色的浆料清晰地印着一行行规整的方块字,密密麻麻,顶天立地:“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一个个姓氏,古老而平凡,像无数沉默的星辰,排列在这粗粝的蓝布之上。一种奇异的、带着宿命般的暖流,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百家姓!世间万姓,烟火人间!这不正是他们这对无根浮萍,最渴望融入的根基吗?没有龙凤呈祥,没有鸳鸯戏水,只有这最朴素的、承载着人间烟火根基的姓氏!足够了!
“掌柜的,”王书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给我裁……裁五尺!要这块印着字的!”他小心翼翼地数出十个铜板,放在柜台上,那是他全部积蓄的一小半。
老板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概觉得这穷说书的买布有点奇怪,但还是利落地量布、剪开。布是新的,带着一股刺鼻的蓝染料和米浆混合的气味。王书合像捧着稀世珍宝,将那卷粗硬的蓝布紧紧抱在怀里,那冰冷的触感和陌生的气味,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踏实。
回到破屋,刘秀珍已经醒了,正裹着棉袄坐在草铺上,见他进来,尤其是看到他怀里抱着的那卷崭新的蓝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困惑。
“书合哥,你这是……”
王书合没说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他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在靠着山墙的那面相对最完整、也最挡风的土坯墙上。他走过去,踮起脚,将蓝布的一端用力按在土墙高处一块凸起的碎砖上。土墙粗糙不平,布面又硬,很难固定。他试了几次,布总是滑下来。
刘秀珍明白了他的用意,心尖猛地一颤。她默默起身走过来,脱下脚上那双同样沾满泥雪的旧布鞋,光着冻得通红的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书合哥,你托着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王书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蹲下身,双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脚踝。她冰凉的双脚踩在他同样冰冷的手掌上,却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暖流。他用力,将她稳稳地托举起来。刘秀珍伸出手,用尽力气将那卷蓝布粗糙的边缘死死按在墙上那块碎砖的缝隙里,又用力将布卷展开。王书合一手托着她,一手帮忙拉扯着布匹。
蓝色的粗布,带着浓重的染料气味,哗啦啦地垂落下来,像一道朴素而庄严的帷幕。布面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行行白色的姓氏,在昏暗中清晰可见,密密麻麻,顶天立地。布匹并不宽,五尺长,垂下来刚好从土墙的半腰落到地面,将原本空无一物的屋子,勉强隔出了里外两个空间。靠墙的草铺被遮在了蓝布后面,成了一个象征性的“内室”。布帘前面,就是他们将要拜天地的地方。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得那崭新的蓝布微微鼓荡,发出噗噗的轻响,上面的姓氏也随之轻轻晃动。
简陋的屋子,因为这突兀挂起的一道蓝布帘,陡然间被赋予了一种奇异而肃穆的氛围。那粗粝的蓝,那密密麻麻的白色姓氏,在昏暗中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图腾,宣告着两个渺小个体,决心在这苍茫人世间,以最卑微也最庄重的方式,缔结他们的盟约。
“喜帐……”刘秀珍被王书合轻轻放下,双脚重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仰着头,望着这道在寒风中微微飘动的蓝布帘,望着上面无数平凡又古老的姓氏,喃喃地念着,眼泪无声地滑落,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颤抖的弧度,“书合哥……这是我们的……喜帐。”
王书合站在她身边,也仰望着这道简陋到极致、却又沉重到极致的“帐帘”。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布面上一个凸起的“李”字,粗硬的触感硌着指尖。他喉头滚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面无声的“百家姓”面前,都显得苍白。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握紧了秀珍冰凉的手。
就在这时,破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人一惊,迅速分开。王书合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房东孙大娘。她是个干瘦的老妇人,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背有些佝偻。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口冒着袅袅的热气。她一眼就看到了屋里那面突兀的、崭新的蓝布帘,又看了看并肩站在一起、眼眶都红红的王书合和刘秀珍,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覆盖。
“王先生,”孙大娘的声音沙哑,带着此地特有的口音,“早起听见你这屋有动静……这大冷天的……”她把手里的大碗往前递了递。碗里是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汤色清亮,飘着几点细碎的油星和葱花,上面还卧着一个圆圆的荷包蛋,蛋黄半凝,像一轮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老婆子没啥好东西,”孙大娘看着刘秀珍,叹了口气,“这闺女……是昨夜里跑来的吧?唉……造孽哟……”她没多问,只是把碗又往前送了送,“趁热乎的,你们俩……分着吃了吧。按老辈儿的规矩,这新婚头一天,得吃碗合卺面,长长久久。”她特意加重了“合卺面”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朴素的祝福和不容拒绝的关切。
王书合和刘秀珍都愣住了。看着那碗在寒风中散发着诱人热气和食物香气的面条,看着孙大娘那张饱经风霜、写满善意和怜悯的脸,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在这冰冷破败的角落,在这无人知晓、无人祝福的“婚礼”上,这碗来自陌生人的合卺面,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暖流,瞬间融化了他们心中最后一点强撑的坚强。
“大娘……”王书合声音哽咽,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碗沉甸甸的面,“谢谢您……谢谢……”他深深弯下腰去。
刘秀珍早已泪流满面,也对着孙大娘深深鞠了一躬,泣不成声。
孙大娘摆摆手,又看了一眼那在风中微微晃动的蓝布帘,低声道:“快吃吧,面坨了就不好了。这世道……都不容易。”她没再多说,佝偻着背,转身慢慢走回了隔壁自己那间同样低矮的屋子。
破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蓝布帘被风吹动的噗噗声,和那碗面散发出的、无比真实诱人的香气。王书合端着那碗面,走到草铺边。刘秀珍默默地将那卷单薄的铺盖卷起来,露出下面的干草。王书合小心翼翼地将粗陶碗放在草铺边缘相对平整的地方。碗很烫,碗底在冰冷的草梗上印出一个浅浅的湿痕。
两人在草铺前相对跪坐下来。没有红烛,没有香案,只有头顶那道印满姓氏的蓝布帘,像一个沉默而宏大的背景。碗里升腾的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又在那密密麻麻的姓氏间缭绕。
王书合拿起碗里唯一的一双旧竹筷,轻轻搅动了一下面条。清汤寡水,面条是普通的手擀面,有些粗细不均,但此刻散发出的麦香和热气,却是世间最诱人的珍馐。他挑起一筷子面条,面条很长,颤巍巍的。他小心地、极其缓慢地将面条的一端送向刘秀珍的嘴边。
刘秀珍看着递到唇边的面条,看着王书合专注而温柔的眼神。她微微张开冻得有些干裂的嘴唇,轻轻含住了那温热的面条。王书合的手很稳,一点一点地将面条送进她口中,自己也凑近,含住了另一端。两人隔着一根长长的面条,额头几乎相抵,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面条很烫,带着清汤的咸鲜和麦子的本味。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小心翼翼地,共同吃着同一根面条,谁也不敢用力,生怕扯断了这象征“长久”的牵连。面条在两人唇齿间一点点缩短,温热的汤汁浸润了干渴的喉咙和冰冷的心肺。
当最后一小段面条被两人同时吸入口中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对方。隔着袅袅的热气,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那印满无数姓氏的蓝布帘背景下,彼此的脸上都沾着一点汤汁,眼中却都映着对方清晰的影子,那里面没有悲苦,没有彷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
王书合拿起筷子,又挑起了那个圆圆的荷包蛋。蛋白凝固得很好,边缘带着焦黄的脆边,半凝的蛋黄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就会流淌出来。他用筷子小心地将荷包蛋分成两半,一半夹起,送到刘秀珍嘴边。
“吃吧,秀珍。”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刘秀珍看着他,用力点头,张开嘴,咬住了那半块温热的荷包蛋。蛋黄细腻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她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新生活的第一口滋味。王书合也吃下了自己那一半。蛋很香,带着一丝焦香,是久违的、属于“家”的味道。
两人不再说话,就着同一个粗陶碗,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分食着碗里剩下的面条。面条不多,汤也很快见了底。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们轻微的啜饮汤水的声音,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以及蓝布帘在风中微微鼓荡的噗噗声。那印满“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粗布,在昏暗中静静地垂挂着,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注视着这对在贫寒中缔结姻缘的男女,注视着他们分食一碗面时,眼中那比油灯更亮的光。
碗空了。最后一点带着葱花香的汤也被喝尽。粗陶碗底只剩下一点油星和细碎的面渣。王书合放下碗筷,刘秀珍也放下了筷子。两人静静地跪坐在冰冷的草铺前,谁也没有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抬起头,目光越过空碗,再次交汇在一起。没有言语,却仿佛已说尽了千言万语。
刘秀珍的目光缓缓移向那道蓝布帘,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古老姓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抚过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昨夜奔逃的惊惶和寒冷似乎还未散去。一个微弱的、近乎直觉的念头悄然滑过心底:也许……一个新的、微小的生命,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延续着这平凡姓氏的生命,已经在此刻,在这碗合卺面的温热中,悄然孕育?
这个念头让她心尖猛地一颤,一股混杂着巨大喜悦、莫名敬畏和深沉责任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全身。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王书合。他正凝望着蓝布帘,眼神深邃,仿佛也在那无数姓氏的星海中,看到了属于他们的、微茫却坚韧的未来。
王书合收回目光,转向秀珍,仿佛感应到了她心中那无声的惊涛。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覆在了她放在小腹的手上。他的手很大,粗糙而温暖,完全包裹住了她冰凉的手指和那平坦的所在。他的掌心传来稳定而有力的脉动,透过薄薄的棉袄,熨帖着她的肌肤,也熨帖着她那颗因那个念头而狂跳的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破屋里,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和蓝布帘被风亲吻的轻响。昏暗的光线将他们依偎的剪影投在那印满姓氏的粗布上,仿佛他们自身也化作了那古老序列中的两个字符,渺小,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窗外的风,依旧在旷野里不知疲倦地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着一切它能触及的物体。但这间半倾的破屋,这方被一道粗粝蓝布帘所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却仿佛自成天地。寒冷被阻隔在外,或者说,被屋中那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所消融。
那暖意,来自粗陶碗残留的面汤余温,来自彼此紧贴的身体传递的体温,更来自他们眼中映出的、只属于对方的那簇不灭的光。那光,穿透了家徒四壁的贫寒,穿透了世情冷眼的隔膜,在这百家姓的无声见证下,静静地燃烧着,照亮了他们脚下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那漫长而未知的前路。前路必然坎坷,风雪不会停歇,但此刻,这一灯如豆,两人相偎,便是他们全部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