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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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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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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一十七章 月下授板

王书合背着沉甸甸的褡裢,脚步拖沓地走出了刘庄温暖灯火笼罩的范围。白日里喧嚣的田野彻底沉入黑暗,只有一条灰白色的土路,在星月微光下模糊地向前延伸。夜风带着露水的凉意,吹拂着他汗湿后又被夜露浸透的衣衫,激起一阵细微的寒颤。白日里麦场上的喧嚣、听众的喝彩、铜板的叮当,还有包袱皮上那个小小的藤编笸箩,此刻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唯有心口处,那笸箩紧贴的位置,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实在感,以及刘秀珍最后那欲言又止、深深一眼带来的无声悸动,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一圈圈漾开,撞得他胸腔隐隐作痛。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脚下的土路被白日的车辙和无数脚印压得坑洼不平,布鞋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偶尔踢到一块凸起的土坷垃,脚趾便是一阵酸麻。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脚下土路的触感,朝着村外那片废弃的窑场走去。白日里远远望见的几座土窑轮廓,此刻在浓稠的夜色里完全隐没,只有空气中渐渐浓重起来的带着尘土颗粒的霉味,指引着方向。脚下的荒草越来越高,刮过裤腿,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露水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终于,摸到了几座坍塌了大半的土窑前。土窑前的空地上,荒草疯长,几乎没过膝盖,在夜风中此起彼伏地摇曳,发出连绵不绝如同呜咽般的簌簌声。王书合寻到一座相对还算完整的窑洞,洞口坍塌了一角,像一个豁了牙的巨口,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浓重的泥土霉味、陈年灰烬的气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这便是他前几日暂时的栖身之所。他在洞口外一块还算平整的大青石上卸下褡裢,那粗糙冰凉的石头表面立刻透过薄薄的裤料刺激着他的皮肉。他没有立刻进去。里面太黑,伸手不见五指,像一座冰冷的坟墓,沉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需要这旷野的风,需要头顶那片辽阔的星空,需要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来驱散心头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和……一丝隐隐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失落与空洞。

他靠着冰冷的青石坐下,脊背能清晰地感受到石头粗粝的纹理和夜露的湿气。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随即被风吹散,了无痕迹。他抬起头仰望,黑云已散去,天空格外明净,深邃的墨蓝丝绒上,缀满了密密麻麻闪烁不定的星斗,像撒了一把晶莹的碎钻,又像无数双窥探人间的眼睛。一轮皎洁的明月,已然升到半空,饱满圆润,银辉如练,慷慨地倾泻下来,将荒野、土窑、荒草和他疲惫的身影,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清冷的银色之中。月光下的荒草泛着银白的光泽,每一片草叶的露珠都反射着月华,如同散落了满地的珍珠。远处村庄的灯火,如同隔岸的萤火,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光晕,证明着人烟的存在。四野寂寥,只有风吹过荒草连绵不绝的沙沙声,草丛深处不知名秋虫永不疲倦的唧唧鸣唱,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单调的网,以及自己胸腔里那无法平复的心跳——咚,咚,咚,敲击着这无边的寂静。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进褡裢,指尖准确地触碰到了那个藤编笸箩的边缘。那藤条坚韧而光滑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小心地将笸箩拿出来,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月光下,笸箩盖子上细密的藤编纹路清晰可见。他掀开盖子,里面整齐地放着那块叠好的绣着荷叶的白布,几绺各色丝线,几枚大小不一的针,一枚顶针。而在这些东西的下面,静静躺着一双崭新的鞋垫。他轻轻拿起一只鞋垫,厚实,绵软,托在掌心沉甸甸的。纳鞋底的针脚细密到了极致,如同精密的鱼鳞,纵横交错,排列得一丝不苟,显然倾注了无数个夜晚的心血。鞋垫上,用蓝色的棉线,精巧地绣着两朵并蒂而生的莲花,莲叶舒展,脉络分明,花苞含羞待放,花瓣边缘的弧度勾勒得极为柔美。那蓝颜色在素白的棉布上,在清冷的月辉下,显得格外清雅而庄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柔。

王书合的指尖细细地描摹着莲花的轮廓,感受着那细密针脚带来的微微凸起。一股滚烫的热流混着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刘秀珍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专注听书时微微颤动的睫毛,递过茶水时泛红的耳垂和指尖那微微的颤抖,还有最后那个转身融入暮色的单薄背影……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定格、放大。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他猛地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的念头。自己是漂泊无根的艺人,是行走四方靠嘴皮子讨口饭吃的“下九流”。她呢?是村里清清白白、手巧心善的好姑娘。那笸箩里的鞋垫,或许只是出于对一个说书人辛苦奔波的朴素同情,或者是对书中英雄侠义忠肝义胆的敬仰,仅此而已。萍水相逢,七日光阴,如同露水,太阳一晒就没了踪迹。他用力将鞋垫放回笸箩,盖上盖子,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要将那些如同野草般滋生的念想也一同紧紧握住、揉碎、埋葬。粗糙的藤条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平息心湖的动荡。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想明天该往哪个方向走,下一站去哪里说书,去琢磨张瞎子那句“过不了三冬”的警醒,去回忆师父教过的那些吐纳气息、保养嗓子的法子。然而,心神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难以凝聚,那些关于前程的思虑如同浮光掠影,瞬间就被心湖中那抹靛蓝色的并蒂莲和那双沉静的眼眸所淹没。荒野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带着深秋的寒意,穿透他单薄的衣衫,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将怀里的笸箩搂得更紧了些。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混杂在风声虫鸣里,由远及近,极其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那脚步声很轻,踩在松软的土路上几乎无声,但在荒草茎叶间穿行时,却不可避免地发出细碎的“嚓嚓”声,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犹豫和试探。

王书合浑身一凛,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绷直了身体,所有的疲惫和遐思瞬间被一种本能的警惕取代。他霍然睁开眼,目光穿透朦胧的夜色,望向声音来处——那条通往村庄的土路方向。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灰白的小路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从村庄那团模糊的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如同从墨池里缓缓浮出的剪影。她走得极慢,脚步放得很轻,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明显的停顿和踌躇,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更怕惊扰了这荒野中的生灵。她微微佝偻着背,双臂紧紧环抱在身前,似乎怀里紧紧护着什么东西。月光逐渐清晰地勾勒出她熟悉的身形轮廓——碎花布衫在夜风中紧贴着略显单薄的腰肢,深蓝布裤的裤脚被露水打湿成了更深的颜色,还有那纤细的仿佛不堪重负的肩膀。

是刘秀珍。

王书合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握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惊愕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随即,那停滞的心脏又以更加狂乱的节奏疯狂擂动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怀疑整个荒野都能听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用手背使劲揉了揉,又用力眨了眨。没错,是她!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绝不会错!她怎么会来这里?这荒郊野外的破窑洞,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在深更半夜!

刘秀珍显然也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他。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停在离窑洞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尊突然凝固的玉雕,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此刻的模样。她的头深深地低垂着,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双手在身前绞得死紧,显然正死死攥着怀里的东西。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能清晰地看到她那瘦削的肩膀在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夜风吹拂起她额前几缕柔软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额头上似乎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微光。她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充满了巨大的紧张和不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荒野里只剩下风声和虫鸣,和他们两人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

王书合只觉得喉咙发干,像是塞进了一把滚烫的沙砾,火烧火燎,连吞咽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他想开口问一句“你怎么来了?”,或者“有事吗?”,或者哪怕是发出一声惊愕的抽气声。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像是被无形的胶水黏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震惊、一种难以名状的慌乱、还有一丝莫名的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喉咙和心脏。他只能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着她如同月下受惊的小鹿般的身影,看着她被巨大的恐惧和勇气撕扯着的颤抖。

死寂在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荒草的呜咽和虫鸣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

终于,刘秀珍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恐惧,又像是被某种更强大的决心所驱使。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又一步地挪了过来。她的脚步虚浮无力,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被脚下的荒草绊倒。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走到离王书合大约五六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下。这个距离,在明亮的月光下,王书合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频率快得惊人;看到她紧抿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向下撇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看到她绞在身前、紧握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灰般的青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崩溃的羞赧和紧张之中。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紧握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重,朝王书合的方向伸了出来。她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仿佛那双手臂承载着千钧重担。

“王……王先生……”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哽咽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破碎,“我……我削了一副……竹板……”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头滚动,发出细微的咕哝声,“想……想跟您……学个……开场的小段儿……”

话音未落,一滴滚烫的液体,在月光下折射出晶莹而破碎的光芒,猝不及防地从她低垂的眼睑下滴落,“啪嗒”一声,砸在她自己紧握的双手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王书合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那滴滚烫的泪水狠狠烫到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震惊、慌乱、疑惑,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汹涌而来的、混杂着尖锐的怜惜、巨大的无措和深深的震撼的情绪所彻底淹没、冲垮!他慌忙站起身,动作太急,脚下被纠缠的荒草一绊,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差点狼狈地扑倒在地!他手忙脚乱地扶住身后的青石,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如同擂鼓。

“秀……秀珍姑娘?”他的声音同样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你……你怎么……你快坐下,这荒郊野地的……”他下意识地想让她坐到青石上,可那块石头又冷又硬,还沾着冰冷的夜露和尘土。他环顾四周,荒草萋萋,竟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感攫住了他。

刘秀珍却固执地站着,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反而因为他的慌乱而更加往前递了递,带着一种卑微而执拗的恳求,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竹板,而是她全部滚烫的心事。借着明亮的月光,王书合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副用新鲜竹子削成的快板。板身还带着青竹特有的翠色和清晰的纵向纹理,边缘打磨得不算十分光滑,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毛刺和削痕,显然是手工精心削制,却又透着一股生涩和笨拙的努力。大板和小板用红色的细麻绳系在一起,绳结打得有些松散,甚至有些歪扭。

王书合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紧握竹板、指节发白的手,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他的鼻梁,眼眶瞬间变得灼热。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什么避讳和慌乱,一步跨到她面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从她那双冰冷而汗湿的手中,接过了那副还带着她掌心微热汗意和泪滴凉意的竹板。

竹板入手,比他惯用的枣木简板轻了许多,也生涩许多,带着新鲜竹子特有的、微凉而坚韧的触感。他拿起大板和小板,轻轻碰了一下。

“呱嗒。”

一声略显单薄、带着竹子特有清音的脆响,在寂静的月夜里清晰地荡漾开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削得……挺好的。”王书合笨拙地夸赞道,声音尽量放得柔和,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令人心碎的紧张,“坐……坐下吧,地上凉,站着累。”他指了指青石旁边一小块相对平整、长着低矮野草的空地,自己先一步在那片空地上侧身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刘秀珍这才像得到赦令般,或者说像是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一丝,慢慢地、极其拘谨地挪到那块空地上。她没有挨着他坐,而是在离他还有一小步远的地方,侧着身子,双腿并拢蜷缩着,双手依旧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上的影子里,彻底藏起来。她坐下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紧绷的身体线条显示着她的局促不安并未减轻多少。

王书合也在青石上重新坐好,与她隔着一步的距离。他低头摩挲着手中这副简陋却意义非凡的竹板,冰凉的竹片渐渐被他掌心的温度焐热,仿佛也有了生命。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心头的波澜和那如擂鼓般的心跳,试图找回一点说书人的镇定:“学快板……得从最基本的‘点’开始。这是根基,根基稳了,后面才能顺溜。你先看我拿板的姿势,看清楚。”

他举起左手的大板,用虎口和食指第一节关节内侧稳稳地夹住板柄末端,大拇指自然地搭在板柄上方,调整着角度,让大板自然垂落,板身微微向外倾斜,形成一个稳固的支点。“左手的大板要稳,像扎马步,是根基。手腕不能晃,全靠虎口和指根的劲儿稳住它。”他一边讲解,一边用力固定住左手手腕,让大板纹丝不动。

接着,他拿起右手的小板,同样用虎口夹住柄尾,大拇指轻轻压住小板的第一块竹片上方,其余四指自然弯曲,指尖虚虚地托住小板下方,形成一个松弛而灵活的握持。“右手的小板要活,靠的是手腕的巧劲儿,像摇拨浪鼓,不是蛮力。”他一边说,一边右手手腕轻轻一抖,如同灵蛇吐信,带动小板的三片竹片精准地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短促、如同玉珠落盘的“嗒”的一声单响。

“这是‘单点’。”他凝神静气,手腕连续抖动了三次,动作幅度极小,却极其迅捷有力,“嗒、嗒、嗒”三声均匀、清脆、间隔分明的脆响,如同雨滴敲打瓦檐,在寂静的月夜里清晰地传开。

他示范了几次,动作放缓,力求让她看清每一个细微的发力点。然后,他将竹板递向刘秀珍:“姿势是第一步,你来试试拿板的姿势,找找感觉。别急,慢慢来。”

刘秀珍这才缓缓抬起头。月光下,她的脸颊依旧绯红,如同熟透的晚霞,但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落入了漫天星子,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紧张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伸出双手,指尖依旧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般,从王书合手中接过了竹板。

她的手因为常年劳作——纺线、织布、纳鞋底、下地帮忙,指节略粗,掌心带着一层薄薄的、硬硬的茧子,皮肤也有些粗糙,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透着一股属于劳动者的韧劲。

她学着王书合的样子,笨拙地摆弄着大板和小板。左手的大板总也夹不稳,虎口似乎找不到那个着力点,要么滑下去,让她手忙脚乱地去捞,要么夹得太死,整个手臂都跟着僵硬起来,板身歪歪斜斜,失去了平衡。右手的小板更是僵硬得如同冻住,手腕像生了锈的铰链,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怎么也抖不出那种轻灵的、富有弹性的劲儿。她咬紧下唇,眉头紧紧蹙起,鼻尖和额头上沁出了更多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光。她试了几次,右手手腕只是笨拙地上下晃动,带动着小板沉闷地“噗”了一声,或者几片竹片胡乱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一声杂乱刺耳的噪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别急,手腕放松,别绷着劲儿,”王书合在一旁轻声指导,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想象手腕是根柳条,柔韧,有弹性,用巧劲儿,不是靠胳膊甩。你看,就这样……”他又示范了一下手腕那微小的抖动。

刘秀珍更加专注地尝试着,嘴唇抿得发白,眼神紧紧盯着自己僵硬的手腕。可越是想做好,手就越不听使唤,那竹板在她手里像是两条滑不留手的活鱼,又像是桀骜不驯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一次次的失败,让她的呼吸越发急促,眼圈也开始泛红,那里面盛满了焦急、挫败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羞耻感。

看着她因焦急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中迅速积聚的水光,王书合心里叹了口气,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距离瞬间拉近。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少女身上特有的、如同新麦般干净的气息。“你看,左手的大板,虎口要这样卡住末端,食指这里稍稍用力顶住内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帮她调整左手握大板的姿势,指尖自然而然地探向她的左手虎口。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握板的手指边缘时,刘秀珍像是被火烫到,又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手臂猛地一缩!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刺猬般向后一仰!竹板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闷响,掉落在她脚边茂密的荒草丛里,瞬间被草叶淹没,只露出一点红色的绳结。

她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呼吸瞬间变得极其短促而剧烈,整个身体都绷紧了,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一股巨大的羞赧如同热浪,瞬间席卷了她。

王书合的手也僵在了半空,指尖残留着空气的微凉和她骤然退缩时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一种异样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尴尬和强烈的悸动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浓得化不开。他能清晰地听到她压抑着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短促呼吸声,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少女体息和紧张汗意的温热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僵持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又迅速分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张力。

王书合深吸了一口气,荒野夜晚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那阵如同野马脱缰般的慌乱和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带着安抚:“别怕……学东西都这样,万事开头难。我当初学的时候,比你还笨,师父的藤条都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你手……手放松点,就当玩,别当任务。”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动作更加缓慢轻柔,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他的手指,带着常年按弦和敲击简板磨出的薄茧,终于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刘秀珍紧握着大板柄的左手虎口边缘。那是一种极其短暂而轻微的触碰,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就在触碰的瞬间——王书合粗糙带茧的指尖擦过她细腻敏感的虎口肌肤——两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强烈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酥麻感,从接触点瞬间窜遍全身!

刘秀珍的手像是被真正的烙铁烫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指关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原本紧握的拳头猛地张开!她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击中,猛地向后缩去!

王书合的手指也如同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掌心瞬间变得汗津津、黏腻腻的。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他的脸颊和耳根,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必定红得发烫,如同煮熟的虾子。他不敢再看刘秀珍,慌忙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副散落在草丛里、只露出一点红绳的竹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咚咚咚的巨响几乎盖过了荒野的风声虫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粗糙的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触碰到的、属于少女肌肤的细腻纹理、微凉的汗意以及那惊人的柔软触感,那感觉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所有的镇定,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悸动和慌乱。

刘秀珍更是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又像是灵魂出窍。她猛地将双手缩回,紧紧交叠着藏到身后,仿佛那双手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她深深地埋着头,纤细的脖颈弯成一个脆弱而羞赧到极致的弧度,月光勾勒出她小巧的耳廓,此刻红得如同滴血的玛瑙,晶莹剔透。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惊慌失措、只能发出绝望呜咽的小兽。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冻结了,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羞涩、慌乱和无地自容。只有草丛里散落的竹板,在清冷的月辉下,无言地折射着一点微弱的、嘲弄般的光芒。

死寂。令人心慌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心跳的瞬间,却又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王书合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的开关,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带着明显的颤抖:“对……对不起……我……我不是……”他笨拙地试图解释,却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烫嘴。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弯腰,伸手去拨开茂密的荒草,摸索着捡拾那散落在草丛里的竹板。他的动作迟缓而笨拙,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竹片时,又仿佛被那残留的、属于她的气息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灼了一下,指尖微微一缩。

这细微的动作似乎惊醒了陷入巨大羞耻泥沼中的刘秀珍。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和一种巨大的、彻底的挫败感,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地冲口而出:“我……我太笨了……我学不会……”话音未落,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蜷缩的膝盖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湿痕。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被这句话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也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她像一只终于承受不住惊吓的小鹿,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甚至忘了去拿那副掉落的竹板,也忘了自己带来的小板凳,只是低着头,双手依旧死死藏在身后,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来路——村庄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仓皇,那么单薄无助。碎花布衫的衣角被夜风慌乱地卷起,脚步踏在荒草和松软的泥土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噗噗”、“沙沙”声,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趔趄着几乎摔倒,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狂奔。那纤细的身影迅速远去,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很快就消失在土路转弯处的、更加浓重的黑暗中,只留下一片更加沉寂的荒野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淡淡皂角清香,以及那无声啜泣的余韵,久久萦绕不散。

王书合手里紧紧攥着那副失而复得、沾着夜露和草屑的竹板,僵硬地蹲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竹板的冰凉透过掌心直抵心脉,却丝毫无法冷却脸颊和耳根的滚烫,更无法平息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狂野的心跳。他望着刘秀珍消失的方向,那片黑暗仿佛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吞噬了她仓皇逃离的身影,也吞噬了他所有未及出口的笨拙解释、安抚,以及内心那一片更加混乱不堪的狼藉。夜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草丛里秋虫的唧唧鸣唱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丝冰冷的、无情的嘲弄意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仿佛全身的关节都已锈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扭曲地投在荒芜的窑场空地上,像一个被遗弃的、滑稽的鬼影。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副简陋的竹板,大板和小板用红色的细麻绳松散地系着,绳结歪歪扭扭,板身上沾着几根细小的草屑和一点湿润的泥土。他伸出拇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轻轻摩挲着竹板边缘被粗糙削过的毛刺。指尖传来的粗粝感,仿佛带着她削制时笨拙而专注的气息。而那毛刺边缘的细微凹陷处,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短暂触碰时,她肌肤细腻的纹理、微微的颤抖和惊人的柔软触感,这触感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指尖神经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尖锐怜惜、巨大懊恼、剧烈悸动和深深无措的复杂情绪,如同荒野上疯狂蔓延的带刺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他珍重地将这副带着她泪痕、汗意、笨拙心意和惊心触碰的竹板,用袖口仔细地擦去上面的草屑和泥土,然后轻轻放进了褡裢里,紧挨着那个藤编的针线笸箩。两样东西紧贴着他的胸膛,传递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沉甸甸的温度——笸箩里的并蒂莲是温婉含蓄的暖,而这副竹板,则是青涩莽撞、带着泪痕和悸动的烫。

他重新在冰冷的青石上坐下,背靠着粗粝硌人的窑壁。抬头仰望,那轮皎洁的明月依旧高悬中天,清辉遍洒,亘古不变地、冷静地俯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与无措慌乱。星河流转,无声地昭示着时光的冷酷流逝和命运的无常。

荒野的风更凉了,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呼啸着穿透他单薄的衣衫,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王书合抱紧了双臂,将褡裢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汲取那里面仅存的一点暖意,更像是在拥抱一个巨大而无解的谜题。他闭上眼,刘秀珍那仓皇逃离的背影,她低垂的眼帘上颤动的睫毛和滚落的泪珠,她紧握竹板时指节泛白的用力,还有指尖那瞬间触电般、令人灵魂战栗的触感……在黑暗中反复闪现、放大、重叠,挥之不去,构成一幅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画面。心口处,那并蒂莲的靛蓝色泽和这副粗糙竹板的青翠本色,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交织、碰撞、缠绕,在他年轻而漂泊的心湖中,搅动起一圈圈再也无法平息的、汹涌的涟漪。这荒凉的破窑洞外,清冷的月光下,一段尚未开始便已仓促落幕、充满了笨拙触碰与无声泪水的“授板”,像一枚青涩而滚烫的苦果,带着尖锐的棱角和复杂的滋味,被命运之手强行塞入他的怀中,其百般滋味,唯有这漫漫长夜,才能任由他独自一人,在寒冷的星光下,细细咀嚼,反复品味,直至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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