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柳树屯那半间土坯房里缓慢流淌,像屋檐下滴落的融化的雪水,每一滴都砸在人心坎上,透心的凉。
距离灵儿出生那场差点要了翠姑性命的劫难,过去快两个月了。在房东孙大娘近乎舍命般的看顾下,翠姑才算是从鬼门关的槛上,硬生生被拽回了一条命。
孙大娘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灶膛里燃起带着湿气的柴火,呛人的烟雾中,她佝偻着背,守着咕嘟冒泡的小砂锅,熬煮浓浓的小米粥。粥将成时,她极其耐心地用勺子一遍遍撇去浮沫,只取最上面那层金黄透亮、凝脂般的米油,小心翼翼地盛到粗瓷碗里,然后一勺勺吹得温凉了,才送到翠姑嘴边。孙大娘还翻出压在箱底不知多少年,已经结成硬块的老红糖,用刀背一点点敲下碎屑,隔三差五冲一碗滚烫的红糖水,逼着翠姑趁热喝下,说是补气血。
每天晚上,孙大娘警醒得像只守着幼崽的老猫,在炕尾搭了个简易铺盖,翠姑稍有不适的呻吟,或是灵儿猫崽般细弱的哼唧,哪怕再轻微,她也能立刻睁开浑浊却警觉的眼睛,摸索着起身查看,动作麻利得与她的年纪毫不相称。
翠姑的脸色,不再是月前那种吓人的惨白,总算添了点微弱的活气。但那点活气也淡得很,像枯草尖上沾了星点露水,转瞬即逝。底色依旧是蜡黄,只在颧骨处透着一丝极淡的红晕,仿佛被微弱的烛火映照了一下。眼窝深陷得厉害,像两口枯井,好在周遭那圈骇人的青黑褪去了不少,勉强显出一点疲惫却尚存生机的轮廓。嘴唇干裂起皮的情况好了些,不像之前裂开血口子,只是依旧没什么血色,像萎蔫的花瓣。最要紧的进步是,她终于能自己挣扎着坐起身了,身下那道差点要了她命的伤口,总算结了痂,不再有黄红相间的血水渗出,但稍微动作大点,立刻就会扯着疼,那疼痛尖锐而深入骨髓,让她忍不住倒吸凉气,牙关紧咬,眼前阵阵发黑。
最让她翠姑揪心的是奶水,依旧稀薄寡淡得像米汤,灵儿使出吃奶的力气吸吮半天,小肚子依旧瘪瘪的,饿得小脸瘦得只有巴掌大,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青蓝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细弱的藤蔓缠绕。她的哭声也像快断气的小猫崽,细弱得让人心慌意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窗外呼啸的寒风彻底吹散。大部分时间,灵儿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是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睁着,空洞地望着这个对她来说过于冰冷、坚硬、充满未知恐惧的世界,那眼神空茫,没有焦点,看得翠姑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今儿个日头瞅着好点儿了,你也该挪挪窝了,老闷在这不见天日的屋里头,没病也憋出病来。”这天早上,孙大娘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炕桌上的粗陶碗筷,一边对勉强靠在炕头怀里抱着灵儿的翠姑说。她嘴里说着日头好,可窗外望去,天空依旧是铅块般的灰蒙蒙,厚重的云层像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块来。空气里弥漫着雪化后的湿冷,能拧出水来。屯子里的土路被前几日的雪水泡成了烂泥塘,泥泞不堪,深深浅浅的车辙印里汪着浑浊的水。
“书合托屯东头去县里贩山货的老赵捎信儿回来了!”孙大娘浑浊的老眼里难得露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欣慰光,像厚重阴霾天里艰难透出的一线微阳,稍纵即逝。她用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背抹了把额角渗出的细汗,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带着点振奋,“说是在县城的‘悦来茶馆’站住脚了!晌午那场书,听说挺叫座,满堂的人,喝彩声不断,茶馆掌柜的当场就拍板了,答应让他在那儿踏踏实实说一个月试试,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顿了顿,看着翠姑依旧憔悴的脸,语气放软了些,“他一个人带着巧儿在县城,既要全神贯注地说书,汗流浃背地卖力气,又要分心顾着那刚学会走路、正是磕磕绊绊、看不住就要摔跤碰头的娃儿,实在是顾了头顾不了腚,忙得脚打后脑勺!灵儿还这么小,离不得娘,翠姑啊,收拾收拾,带着灵儿,跟我一块儿去趟县城吧。一来呢,透透气,见见人,这病怏怏的劲儿兴许就散了,人挪活树挪死;二来,你好歹能搭把手,给灵儿喂喂奶,看着点巧儿,别让她乱跑闯祸。城里头人多车多,骡马牲口乱窜,可比不得咱屯子清静,一眼就能瞅见娃儿在哪。”
翠姑低头看着怀里瘦小得让人心酸的灵儿,孩子正无意识地吮吸着自己同样瘦弱的小拳头。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孙大娘说的“透透气”是其次,宽慰她罢了。主要还是心疼王书合父女俩,担心他一个大男人带不好刚学步的巧儿,也忧心离了自己,灵儿那点稀薄的奶水都保不住。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打晃,抱着灵儿更是吃力,走上十几步就得停下靠着墙喘好一阵子,身下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可一想到王书合在茶馆后台,面对满堂的听众,全神贯注地说书,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油彩被汗水冲花了也顾不上擦,同时还要分出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不知在哪个角落摸索、刚学会走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条凳绊倒、被热水烫着、甚至跑到前堂冲撞了客人的巧儿……
翠姑就像被一只冰冷粗糙的大手狠狠揪住了心尖,拧着劲儿地疼,疼得她喘不过气。她咬了咬干裂的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得像寒风中颤抖的蛛丝:“大娘……那……那又得麻烦您了……”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孙大娘,孙大娘那布满皱纹的脸,那盛满了太多她今生今世恐怕都无力偿还的恩情的眼睛。
“麻烦啥!你这孩子,总说这外道话!”孙大娘用力地挥挥手,动作带着一股庄稼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利落劲儿,仿佛要把那些客套话都挥散,“快,麻溜儿收拾几件换洗衣裳,灵儿用的尿布片多包几块。我去套车!” 她说着,已经风风火火地动手,从炕尾一个掉漆的旧木箱里翻出翠姑和王书合仅有的几件半旧衣裳,还有一叠尿布片,用一块蓝布包袱皮,利索地裹好,打了个结实的大结。她自己则披上那件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老棉袄,推门走了出去。
屯西头老李家那头灰毛驴,是屯里有名的好脾气,拉着老李家那架用了不知多少年、吱呀作响的简陋板车。孙大娘先把车上散落的草屑杂物清理干净,然后抱来几大捆干麦秸,在车板上厚厚实实地铺了足有半尺深,踩上去软乎乎的。接着,她又从自家炕上抽下那床厚实的棉褥子,仔细地铺在麦秸上,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去扶抱着灵儿、一步三晃走出来的翠姑。
“慢点,慢点,踩着这石头,扶稳我胳膊。”孙大娘小心翼翼地搀着翠姑,让她慢慢坐到铺着褥子的板车中间。
“坐稳喽!”孙大娘自己则利落地跨上车辕,熟练地挽起磨得光滑的缰绳,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声:“驾——嘚儿!” 灰驴听话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迈开稳健的步子。板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声,碾过泥泞不堪的土路,深深的车辙印里泥浆翻涌,缓缓驶出了寂静的柳树屯。
通往县城的土路坑洼不平,年久失修,被雨水和车轮反复蹂躏得如同烂肠子。驴车颠簸得厉害,像狂风巨浪里的小船。翠姑紧紧抱着怀里的灵儿,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她身下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牵扯着腰腹的神经。她脸色发白,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硬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痛哼咽了回去。灵儿在颠簸中不安地扭动,发出细弱可怜的哼唧,像受伤的小动物。冷风像刀子一样钻进衣领,翠姑把怀里瘦弱的灵儿裹得更紧了些,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量为孩子挡住寒风。
孙大娘佝偻而单薄的背影在车辕上随着颠簸摇晃着,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树,沉默地抵御着寒风。灰蒙蒙的天色下,破旧的驴车在蜿蜒的土路上留下两道深深车辙,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翠姑望着前方灰暗的县城轮廓,心头沉甸甸的,既盼着早点见到丈夫和女儿,又忧心着灵儿和自己的身体能否撑住,更对那陌生的、据说龙蛇混杂的大车店充满恐惧。
县城“悦来茶馆”的后台,只是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它狭小,低矮,终年不见阳光。一盏积满油垢的油灯挂在斑驳墙上,灯芯捻得不高,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潮气里显得有气无力,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给所有物件——褪色发灰的厚重幕布,掉漆露出木茬的条凳,散落一地的锣鼓铙钹,沾着不明污渍的抹布……都镀上了一层油腻的暖黄色,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破败和压抑。
王书合刚下台,额角鬓边涂抹的廉价油彩被汗水冲开一道道沟壑,又被他在慌乱中用一条半湿的脏毛巾胡乱抹过,此刻在昏灯下洇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暗影,像是没洗干净的污垢,又像疲惫和屈辱在他脸上刻下的印记。那条湿毛巾还带着后台特有的浑浊气息,搭在他汗湿的肩膀上,冰凉的潮气透过单薄的粗布褂子贴着皮肤,激得他微微打了个寒噤。他背对着门口,正弯着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收拾他那视为命根子,也是全家唯一指望的三弦琴。琴箱敞着口,像一个张开的嘴,里面杂乱地躺着几样家当:磨得光滑温润的牛骨拨片,几块用得发亮,边角起毛的醒木,几本卷了边的唱本,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裹着的已经冷透变硬的杂面饼子,那是他今天和巧儿的口粮。
他用一块软布仔仔细细地拭去琴杆和琴鼓上的浮尘。手指抚过冰凉的乌木琴杆和紧绷的蟒皮琴鼓,动作专注而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像是在安抚一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老伙计,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命运抗争的仪式。
每一次演出结束,卸下紧绷的心弦和强撑的笑容,身体里那股被硬生生压下去、积攒了一整场的疲惫便如同开闸的洪水,翻涌上来,沉甸甸地坠着胳膊腿,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他现在只想快些收拾停当,等翠姑她们到了,一起去找个最便宜的大车店,哪怕挤在臭气熏天、人声鼎沸的通铺上,闻着浓烈的脚臭汗味,听着震天的鼾声和梦呓,也好过独自面对这后台令人窒息的昏暗与孤寂。那点微薄的茶资,支撑不起哪怕最简陋客栈的单间,那是他无法企及的奢侈。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孙大娘那带着点喘息却依旧洪亮的嗓门:“书合!书合!我们到了!” 后台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室外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暂时冲淡了后台的浑浊。孙大娘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带着一身风霜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抱着灵儿、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的翠姑。
“哎哟,老天爷,可算到了!”孙大娘长长地吁了口气,声音洪亮地打破了后台死水般的沉闷,她用力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仿佛要把一路的风尘仆仆都拍掉,“这破路,这驴车颠得,我这把老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比下地干活还累人。”
孙大娘目光锐利,一眼就捕捉到翠姑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愈发显得苍白如纸的脸,以及她强撑着站立时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孙大娘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不由分说就按住翠姑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翠姑啊!快别瞎忙活了!坐下,快坐下歇着,瞅瞅你这脸色,跟死人脸似的!路上颠狠了吧?伤口是不是又疼了?让你逞强!” 她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把翠姑按坐在旁边一张还算稳当的条凳上。
王书合闻声赶紧放下琴转过身,脸上瞬间绽开发自内心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温暖的笑容,快步迎向妻子:“翠姑!你们可算到了!路上辛苦了!” 他的目光立刻落在翠姑怀里的灵儿身上,满是心疼,“灵儿……还是这么瘦……”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王书合身后堆放杂物的角落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正是巧儿。她的小脸上沾着一点后台的灰尘,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蓝布身子、白布头、炭笔画脸的布娃娃。
看到翠姑,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点亮的星子,张开两只肉乎乎的小胳膊,迈着不太稳当却飞快的小步子,“噔噔噔”地扑向翠姑腿边,嘴里清晰又响亮地喊着:“娘!娘!娘!”翠姑看到活泼的女儿,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久违的柔和的暖意,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巧儿沾着灰尘的小脸蛋,声音疲惫却温柔:“巧儿乖,想娘了没?”
“想!”巧儿响亮地回答,带着幼儿特有的认真劲儿,小脑袋亲昵地蹭着翠姑的腿,随即又踮起小脚,努力地去看母亲怀里被旧包袱皮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脑袋的灵儿,伸出小手指着,含糊不清地嘟囔:“妹!妹!睡?”
翠姑怀里,灵儿被裹在旧包袱皮改成的简陋襁褓里,只露出一个瘦小的脑袋,稀疏的浅褐色胎发软软地贴在头皮上。此刻她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嚅动着,似乎在梦中吮吸,睡得却很不安稳,小小的眉头偶尔会紧紧蹙起,仿佛承受着某种不适,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哼唧。
孙大娘也凑了过来,弯下腰,仔细地端详着襁褓中的灵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心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唉,这小可怜儿,咋还是这么瘦?跟个小猫似的。翠姑,奶水……还是不够?” 她说着,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指先是探了探翠姑的额头又轻轻碰了碰灵儿同样没什么温度的小脸蛋。
“还是那样……”翠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挫败感,“稀汤寡水的……她吸半天也吃不饱……” 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王书合看着妻子怀中幼女那瘦弱得令人心惊的小脸,再看看翠姑毫无血色的面容,眼底刚刚因女儿到来而燃起的喜悦光芒,迅速被一层更深的忧虑和沉重的阴霾覆盖。他转向孙大娘,语气充满了感激和歉意:“大娘,这一路……辛苦您了。路上还顺利吧?”
“辛苦啥!老婆子我骨头硬朗着呢!”孙大娘用力摆摆手,仿佛要挥去那些客套,但浑浊的眼睛却忍不住再次扫视着这间狭小、昏暗、散发着霉味、汗臭、油彩味和隔夜茶馊味的后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揪心的疼惜,“书合啊,你们……你们爷俩就住这地方?这……这能住人?” 她指着那污浊的墙壁和昏黄的油灯。
王书合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窘迫和难堪,连忙解释道:“不不,大娘,您误会了。这是后台,说书的地方。晚上……晚上散了场,我们……我们得去找个大车店住。”
“大车店?!”孙大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疑,在这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地方能住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又脏又乱又吵!耗子蟑螂满地爬!翠姑这身子骨,刚捡回半条命,虚得跟纸糊的似的。灵儿才多大点?风一吹就倒!巧儿又刚会走,正是磕磕碰碰的时候,那地方人多手杂,万一磕着碰着,或者……或者遇上个拍花子的……”
孙大娘越说越激动,看着王书合那张写满疲惫、窘迫和无奈的脸,再看看翠姑抱着孩子沉默不语,巧儿懵懂地依偎在母亲腿边玩着母亲衣角的可怜样子,后面那些更严厉的责备话终究像被堵住了,卡在喉咙口,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的叹息:“唉——!”
她卷起袖子,露出干瘦却结实的手臂,像是要把满腹的焦虑和无力感都发泄在劳动上,“行了行了,先不说这些糟心事儿,先把这地方拾掇拾掇,透透气,这味儿熏得人脑仁疼。巧儿,来,跟奶奶到这边来玩,别绊着你娘腿。”
她伸出手想去牵巧儿的小手。巧儿大概看到母亲太虚弱,这次没有抗拒,乖乖地让孙大娘牵着,走到旁边相对安全的地方。孙大娘从地上捡起一个褪了色的小铜铃铛,塞到巧儿手里。巧儿好奇地捏着铃铛,暂时忘记了周围的环境。
后台狭小的空间因为翠姑她们的到来增添了一丝生气和暖意。孙大娘粗声大气的唠叨,巧儿摆弄铃铛发出的轻微磕碰声,翠姑偶尔回应女儿的低语,都暂时驱散了后台固有的阴郁。然而,这份如同肥皂泡般短暂而脆弱的温馨,转瞬间就被一股生人气息碾碎。
一股浓烈而极其陌生的气味,猛地涌进了这狭小浑浊的空间,如同污秽的洪水冲进了清澈的小溪。那气味极具冲击力:绸缎料子浆洗后硬挺生涩味,花露水刺鼻甜腻到令人头晕的浓香,还有一股……仿佛刚从地底深处挖出的未经清洗的煤炭散发出的原始气息。
王书合和翠姑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循着气味的方向望去。正在弯腰收拾的孙大娘也猛地直起身,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充满警惕地盯向门口。正在专心玩铃铛的巧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和刺鼻的气味吓得浑身一哆嗦,小手一松,铃铛“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小嘴一瘪,大大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带着哭腔本能地喊了一声最依赖的人:“爹!” 然后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就朝王书合怀里扑去。
门口原本就昏暗的光影,被一个异常壮硕魁梧的身形彻底堵死了。来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面长衫,料子闪着刺眼的光,紧绷在他鼓胀如鼓的胸腹上,最上面两颗扣子没扣,刻意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的纺绸衬里子和粗壮的脖颈。长衫下摆短得出奇,露出一截同样崭新、裤线笔挺却透着一股子暴发户俗气的黑缎裤腿,裤脚紧紧塞在一双擦得锃亮、鞋头尖得能踢死人的黑皮鞋里。一张方阔的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眉毛稀疏短小,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像两颗嵌在肥肉里的黑石子,透着精明与贪婪。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瓜皮帽,帽顶那颗红珊瑚顶珠在昏灯下红得刺目,像一滴凝固的血。
来人正是县城里新近发迹的煤矿老板张福贵。人送外号“张大金牙”——并非他真镶了金牙,而是形容他行事做派,恨不得把“老子有钱”四个字刻在脑门上,用金牙武装到牙齿。
“王先生!辛苦辛苦!哈哈哈!”张福贵人未踏进门槛,那洪亮得如同在矿井下吆喝苦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的嗓门就先撞了进来。这声音在小小的后台里激起回响,震得油灯火苗都跟着乱晃。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翠姑怀里的灵儿发出一声细弱可怜的哼唧,而刚扑到王书合腿边的巧儿,更是吓“哇”地一声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把小脸埋进父亲的怀里。
他这才迈开大步,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带着一股刺鼻的酒味,一步跨了进来。那肥硕的身躯几乎填满了门口所有的光线,后台瞬间显得更加局促、压抑。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王书合,但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王书合的脸,随即又肆无忌惮地落在他身后那个抱着婴儿、脸色煞白的蓝色身影上,并且在孙大娘和巧儿身上也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的打量,如同看见路边的尘埃。
孙大娘下意识地侧身,将巧儿从书合怀里接过来,浑浊的眼睛如同两把刀子,死死钉在这个散发着铜臭与危险气息的不速之客身上。
王书合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和本能的不适,迅速在脸上堆起艺人面对东家或豪客时那种职业化的、带着谦卑面具的笑容,微微躬身,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张老板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您……也爱听书?”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和警惕,还有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位张老板的品味,在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喜好热闹排场、花酒赌局和声色犬马,据说他开的矿上死个工人跟死条野狗差不多,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竟也会来听这需要静心品味、讲究抑扬顿挫的说书?还特意跑到这腌臜后台来?他来意何为?
“哈哈!爱听!怎么不爱听!” 张福贵大手一挥,带起一阵带着酒味的风,几乎扫到王书合的脸上。他目光在王书合脸上敷衍地扫了一圈,像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即又贪婪地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个抱着婴儿的蓝身影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如同在牲口市上掂量牛马般的审视。
“王先生这书说得地道!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尤其是刚才那一段秦琼卖马,啧!那股子英雄落魄、虎落平阳的憋屈劲儿,都让你给唱活了,唱到人心坎里去了,好!好!”他嘴里啧啧称赞,唾沫星子飞溅,但那份赞叹浮在油滑的面上,并未真正渗入他那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里。他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地被别的东西牢牢吸引着。
王书合谦逊地笑着,连声道:“张老板过奖了,混口饭吃的手艺,粗浅得很,当不起您这般夸赞。”他清晰地感觉到张福贵的目光并非停留在他身上,那视线带着一种灼人的令人极其不适的温度,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滑向他身后,像黏腻的舌头,舔舐在翠姑单薄的身影上。王书合的心头骤然掠过一丝细微却尖锐的不安,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带着毒液的芒刺轻轻扎了一下。
“当得起!绝对当得起!”张福贵往前又走了半步,那身散发着光泽的宝蓝绸缎几乎要蹭到王书合身上那件半旧的粗布褂子。他嗓门依旧洪亮,震得人耳朵发麻:“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能像王先生这样,凭真本事靠一张嘴皮子吃饭的,不多喽!硬气!是条汉子!”他一边说着场面上的漂亮话,那只肥厚短粗的右手,却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似乎想拍一拍王书合的肩膀以示亲热和赞许。
就在这只手抬起的瞬间,一道刺目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金光,骤然在昏黄的后台炸开。
他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个金镯子!那根本不像寻常妇人戴的秀气镯子,倒像是一根沉甸甸刚从金矿里熔炼出来的粗壮金条,被强行弯曲草草锻打而成的一个圈。黄澄澄,沉甸甸,足有小半寸宽,一指厚,边缘粗糙,未经任何精细打磨抛光,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霸道的、几乎能刺痛人眼的金色光芒。镯子的分量显然极重,把他手腕那圈肥厚的肉都勒得深深向下凹陷了一圈,形成一道的深沟。在油灯那点本就昏黄暗淡的光线下,这金镯子非但没有被昏暗吞噬,反而放射出令人无法忽视的、蛮横而庸俗的光芒,随着他抬手的动作猛地一晃,那刺眼的金光如同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周围浑浊凝滞的空气里,也狠狠地抽打在王书合、翠姑,以及孙大娘和巧儿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孙大娘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老眼被那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发户气息的金光刺得眯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巧儿哭得通红的小脸,嘴里低声却狠狠地嘟囔了一句:“造孽的玩意儿……”
王书合也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心头那点不安瞬间被这刺目的充满压迫感的金光放大了十倍、百倍。他看清了张福贵手腕上那沉重、如同枷锁般的金疙瘩,更看清了他抬手时,那目光根本不是看向自己,而是越过自己的肩头,牢牢地、带着某种黏腻的、攫取猎物般的兴味,死死锁定在翠姑低垂的、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那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占有欲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翠姑站在王书合身后,当那刺眼的金光骤然亮起时,她正低着头,慌乱地轻轻拍抚着胸前被惊醒、开始不安扭动的灵儿。那金光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猛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眼前瞬间一片昏花。她的动作,像被冰冷的雪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瞬间僵滞凝固,拍抚的手指停在半空,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刻回头,但低垂的头颅似乎埋得更深了,细瘦的脖颈弯出一道紧绷的、脆弱的、仿佛随时会折断的弧线。那件蓝色土布褂子的后襟,随着她因惊惧而屏住的呼吸,急促地起伏着。怀里被惊扰的灵儿发出细弱持续不断的哼唧,小脑袋不安地扭动。
张福贵那只戴着金镯子的手,最终没有落到王书合肩上,而是顺势在空中划了个极其夸张、仿佛指点江山的弧度。他脸上那刻意挤出的笑容更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虚假豪爽:“不过啊,王先生,硬气归硬气,这世道,光靠硬气顶个屁用?能填得饱肚子?能护得住身边的老婆孩子?”他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财富赋予的自信,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王书合那张强作镇定的脸,扫向那个僵硬的蓝背影,以及她身后怒目而视的孙大娘和哭嚎的巧儿,仿佛他这番高论,是说给这后台里所有挣扎在泥泞里的人听的。
“瞧瞧你们这日子!”张福贵肥厚油腻的手掌摊开,对着这简陋破败的后台用力一挥,如同君王巡视贫民窟,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同情和赤裸裸的优越感,“风里来,雨里去,背着个破箱子,拖家带口,像丧家之犬!住,没个安稳像样的住处!吃,没口热乎定时的饱饭!听说嫂子身子骨不大好?刚生完孩子就遭了大罪?”
他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翠姑抱着的襁褓中瘦小的灵儿身上溜了一圈,又扫过巧儿和她脚边那个粗陋不堪的布娃娃,啧啧摇头,肥厚的嘴唇撇着,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悲惨最不堪入目的景象,“唉,何苦来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这娇滴滴的妇道人家,拖着个病身子,带着这么点大的奶娃子,还跟着你受这份颠沛流离的活罪?身子骨能好得了吗?这不是作践人嘛!”他话锋猛地一转,蒲扇般的肥厚手掌用力拍着自己鼓胀如鼓的胸膛,那身紧绷的宝蓝绸缎下的肥肉波浪般起伏,腕上的金镯也随之剧烈晃荡,金光乱闪,刺得人眼花缭乱,炫耀着他引以为傲的资本。
“看看我!城西新开的‘富源’大煤矿,那地底下挖出来的,可都是乌金,都是叮当作响的现大洋,能砸死人!”他唾沫横飞,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极具蛊惑力的诱惑,像渔夫将裹着香饵的钩子撒向饥饿的鱼群:“矿上正缺人手!尤其是像王先生你这样识文断字、脑子活络灵光的人物!下去管管账目,记记工分,动动嘴皮子就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顿顿管够白面馍馍!隔三差五,大铁锅里炖着大块肥肉片子熬粉条,油汪汪的,香飘十里!工钱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那只戴着金镯子的、闪着刺眼金光的右手再次抬起,食指和中指捻在一起,做出一个极具侮辱性和诱惑力的数钱动作,那黄澄澄的镯子在油灯下划出一道令人眩晕的金色光弧,“……是这个数!”他报出一个足以让任何挣扎在温饱线上、为下一顿发愁的穷苦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心跳加速的天文数字。
孙大娘听得眉头紧锁,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土里刨食,在人间打滚,太清楚这种“天上掉馅饼”背后藏着怎样的陷阱和毒牙了。那金镯子的光,在她看来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怎么样?王先生!”张福贵身体微微前倾,浓郁的酒肉气息几乎喷到王书合脸上,目光却像钩子一样,绕过王书合,死死地钩向翠姑的方向,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虚伪的蛊惑,“跟着我张福贵干,一年半载,不敢说让你大富大贵,穿金戴银,但起码能让嫂子穿上细软的绫罗绸缎,安安稳稳坐在敞亮干净的新瓦房里养身子,让小闺女天天兜里揣着糖块儿,甜得齁嗓子,再不用跟着你挤在这破茶馆后台闻这馊味儿,再不用……”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轻蔑地扫过孙大娘怀里的巧儿和她脚手上那个粗陋的布娃娃,又扫过翠姑胸前襁褓里瘦小得像只病猫的灵儿,“……再不用让娃儿抱着这破布头烂线团当宝贝,也不用担心奶水不足,活活饿死这小崽儿。矿上,老子养着好几头膘肥体壮奶水足得能喂饱一群娃的下奶羊呢!” 他刻意强调了“奶羊”二字,仿佛那是解决一切苦难的万能钥匙,是吊在饿殍面前的肥肉。
“破布头”、“饿死小崽儿”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快,却像淬了剧毒的钢针一样,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扎向翠姑心底最深的恐惧,最痛的软肋,和最无力改变的绝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