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石板路面被晒得滚烫,蒸腾的热气扭曲着远处的景物,踩上去隔着鞋底都能感到灼热。宝丰城街道两旁的房屋灰黑破败,墙皮被经年的风吹雨打,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沉色调,像一块块没洗不净的抹布。
街上行人稀少,像都被蒸发了一样。偶有几个挑着沉重担子的脚夫,扁担深深嵌进古铜色的肩膀肉里,脊梁被压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小溪般顺着赤裸的脊背沟壑流淌,浸透了腰间那条看不出颜色的汗巾。或是挎着菜篮步履蹒跚的老妇,草帽下露出的脸膛油光发亮,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被酷暑榨干生机的疲惫。行人都本能地紧贴着墙根下那点狭窄的阴影,步履匆匆,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被这无情的日头烤干融化。
在这片白晃晃的酷热中,王书合的身影显得格外佝偻。他用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旧木棍,挑着那个陪伴他走过无数寒暑的三弦琴箱。琴箱是硬木所制,表面被岁月、汗渍和风尘打磨出厚厚的包浆,边角处有几道不易察觉的修补过的旧痕。此刻,这沉重的负担随着他拖沓而踉跄的步伐,有节奏地晃荡着,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他瘦削肩背上早已酸痛麻木的肌肉,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身上那件蓝色的粗布长衫,虽然洗得颜色有些发白,但针脚细密,没有一块补丁。若是放在五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只是此刻,长衫早被汗水彻底湿透,紧紧粘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脊梁骨上。湿透的布料清晰地勾勒出凸起的肩胛骨和凹陷的脊椎沟壑,汗渍在背部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印,又被新的汗水覆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流进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窝,带来一阵阵尖锐的蛰痛。他不得不抬起没挑担子的胳膊,用袖口胡乱地抹一把脸。脚上那双半旧的黑布鞋,鞋底纳得还算厚实,但经不住终日奔波的磨损,底子已经磨薄,踩在滚烫得能烫熟鸡蛋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喉咙干得冒烟,嘴唇裂开了细小的血口,每一次吞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巧儿像只离巢不久的小鸟,小手拉着王书合的长衫下摆一角,紧紧跟着父亲的脚步,一路小跑,不敢落下半步。她比五年前风雪中那个襁褓里的婴儿高了许多,身子骨却依旧单薄得像根在贫瘠土地上勉强抽条的豆芽菜,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巧儿的小脸上带着疲惫,唯有那双遗传自母亲的乌黑的大眼睛,此刻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和警觉。
她乌黑细密的长发,被王书合笨拙地用皮筋扎了两个鬏鬏,走起路来一颤一颤。身上穿着一件水红色盘扣细棉上衣,袖口和领口镶着窄窄的牙边,葱绿裤子,厚底青布鞋,这身装扮把她的小脸衬托的红扑扑的,格外好看。热浪裹挟着她小小的身体,小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紧紧依偎着父亲滚烫的身躯,她知道,爹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屏障。
“爹……热……渴了……走不动了……”巧儿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的声音细若蚊蚋。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拉住父亲的衣角,往后坠着。
王书合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放下担子,抱起女儿,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说:“巧儿乖,再坚持一会好不好?到前面,找个阴凉地方,爹给你买水喝好不好,放糖的,甜的。”
巧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住点着头:“嗯嗯嗯,爹最好了!”她用自己的袖子轻轻擦去王书合额头上的汗水。
王书合重新挑起担子,父女俩加快脚步,走过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走过漫长的街道,转过弯,眼前突然一亮,一颗枝叶茂盛的大槐树出现在面前。这棵大槐树遮天蔽日,厚重阴凉的树荫下,放着一块青石大磨盘,看上去就清凉宜人,让人感觉暑热顿消。
巧儿小腿跑得飞快,直接钻到树荫里,躺在大石头上:“爹,快点,这里好凉快,这石头上冰冰的,可舒服了!快点,爹……”
王书合把担子放在磨盘上,擦了一把汗,看着女儿惬意的样子,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他从包袱里拿出那条巧儿的软棉布帕子,把巧儿从磨盘上拉起来,帮她擦去头上、脸上、脖子上的细汗:“巧儿乖乖坐好,这石头上可不敢躺,冰坏了身子可不得了,就要吃药,可苦可苦那种药。”
躺在石磨盘上真的很舒服,巧儿本来要反对,但是一听要吃药,还是很苦很苦那种,嘟起来的嘴马上又换成了月牙般的笑:“好,我听爹的,不过我要喝水,我都快渴死了,爹!”
王书合站起身,走向老槐树旁边厚重的油松木大门,拉起门环敲了几下,没人应,又敲几下,还是没人应,他感觉再敲就不礼貌了,缩回手,想转身离开。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浓烈的气味,猛地钻入了他被热浪堵塞的鼻腔。那是一种混合着浓重的植物根茎味发酵的酸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器锈蚀般的金属腥气的复杂味道。这气味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阴凉的、近乎粘腻的质感,在周遭一片干燥滚烫的酷热中,这气味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像一块带着魔力的磁石,瞬间攫住了王书合全部的心神,甚至暂时压倒了身上所有疲惫。
他猛地顿住脚步,布满汗水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他抬起头,深陷的眼窝努力眯起,浑浊的目光穿透蒸腾的热浪,急切地循着那奇异气味的来源望去。
前方不远,一个没有围墙的土场院。几根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发黑、布满裂纹的粗壮圆木柱子,支撑着一个覆盖着厚厚一层陈年茅草极其简陋的棚顶。棚子底下,才是这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奇异气味的真正源头。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颜色!大片大片、铺天盖地、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的——蓝!
不是天空那种高远清透的蔚蓝,也不是湖水那种柔和宁静的碧蓝。这种蓝深邃、厚重,仿佛沉淀了千年时光,吸纳了大地深处所有幽暗的蓝,既带着泥土和草木根脉的腥甜,又饱吸了水分,粘稠得如同生命血液的蓝——靛蓝!
几十根泛着青黄光泽的毛竹竿,横七竖八地搭在棚架下同样被染液浸透成深蓝色的木支架上。此刻,这些竹竿上,正悬挂着一匹匹刚刚从染液中捞出的湿淋淋沉甸甸的厚实土布。那些布匹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的生命,沉重地向下垂坠着,饱满地吸透了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靛蓝色染液,如同悬挂的蓝色瀑布。深蓝近黑的染汁,如同粘稠的生命血液,正从布匹的末端,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滴落下来,砸在下方早已被无数次蓝色染液浸透的土地上,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啪嗒、啪嗒”声。
地上早已无法分辨原本的土色,只能看到无数条蜿蜒的、深蓝色的小溪流,在低洼处无声地汇积成一汪汪小小的深蓝黑色水潭。午后的阳光异常毒辣,却也只能艰难地透过棚顶茅草稀疏的缝隙,形成一道道斜射的光柱。当这炽热的光线穿过那些悬挂的、水淋淋的靛蓝布匹时,布匹的颜色便呈现出奇异的层次:边缘是近乎墨黑的厚重,向内是饱满浓郁的靛蓝,被光线穿透的部分,则泛出一种带着水光的深蓝色。光影在湿漉漉的微微反光的布面上跳跃晃动。
空气中弥漫的浓烈到刺鼻的染缸气息,正是来自棚子深处那几个巨大的、半埋在地下的陶土染缸。缸口粗粝,边缘被染液浸染得发黑发亮。厚重的缸壁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纹和陈年污渍。缸内盛满了浓稠得几乎无法流动的靛蓝染液,表面漂浮着一层泛着诡异光泽的泡沫。一股股混合着浓重植物腥气、发酵酸味的热气,如同巨兽的呼吸,持续不断地从缸口蒸腾起来,让棚下原本就粘稠滞重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压迫感。
巧儿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拉着父亲衣角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小小的身体像是被那深邃的蓝色世界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几步,停在棚子边缘那片被染液浸透、呈现出深蓝色的泥土地前,小脚丫犹豫着,不敢再往前踩一步。她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忘记了灼人的炎热,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忘记了干渴的喉咙,完全沉浸在这片悬挂的、流动的、滴滴答答的蓝色世界里。那缓慢滴落的深蓝染汁,那深深浅浅变幻的光影,那浓烈得仿佛能触摸到的、带着奇异凉意的气息,对她小小的认知来说,是无比新奇而震撼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棚子深处那排巨大染缸后面、被浓重靛蓝阴影笼罩的角落里转了出来。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中等身材,骨架略显粗壮结实,肩膀宽阔,腰身厚实,一看就是常年与沉重布匹和染缸打交道的体魄,蕴含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她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靛蓝色粗布长围裙,围裙被无数次浸染、揉搓、磨损,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深一块浅一块的蓝黑色。围裙的带子在背后系得紧紧的,勒出她结实而略显粗壮的腰身。她的衣袖高高挽起,一直挽到接近手肘的地方,露出两条被太阳晒成深小麦色筋腱微微隆起的结实小臂。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一双手。从纤细的指尖到手腕以上,甚至小臂接近手肘的部分,都均匀地地浸染上了一层厚重的靛蓝色。那蓝色已经彻底沁入皮肤纹理,成为身体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像戴着一双永远洗不掉的靛蓝手套。皮肤因长期浸泡而显得有些发白、浮肿,与深蓝形成刺目的对比,指关节处尤为明显,指甲缝里更是嵌满了深蓝色。
她怀里抱着一大卷不断滴淌着浓稠蓝黑色液体湿淋淋沉甸甸的蓝色布匹,应该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布匹的重量让她不得不微微弓着腰,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有力,深陷在蓝黑色的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汗水从她有些散乱的、沾着几缕蓝色染丝的鬓角不断流下,在她同样沾着点点蓝色渍痕、被闷热湿气和缸中热气熏得发红的粗糙脸颊上冲开一道浅浅的、蜿蜒的痕迹。她走到一处竹竿前,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染缸味道,腰腿同时发力,熟练地将布匹沉甸甸的一头甩上高高的竹竿,然后踮起脚尖,用力将湿重如铁、还在不断滴水的布匹向上抖开、展平。动作一气呵成,麻利而精准。
她干着活,眼角余光习惯性地扫视着棚子入口的方向,这是多年劳作养成的警惕。目光掠过那片被染液浸透的深蓝土地前,那个呆立着的、瘦小得如同暴晒后蔫巴豆芽菜般的身影,以及身影后面那个在烈日下如同快要燃尽的枯炭般的男人。
当她的目光触及那个旧琴箱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箱子……太熟悉了。她去世的丈夫张瞎子,当年背的也是这样一个箱子,装着说书的行当,装着养家糊口的指望。虽然人走了几年了,那些“克夫”、“扫把星”的闲言碎语也让她心灰意冷,把自己埋在这染缸和蓝布里,但猛地看到一个同样背着琴箱、带着孩子的说书人,风尘仆仆地站在她这染坊前,那份属于同行、或者说同行遗孀的天然亲切感,还是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她心底悄然泛起一丝波澜。
她的目光更多地被那个小女孩吸引住了。那孩子穿着件半新的水红细棉布上衣,虽然小脸蜡黄带着疲惫,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衣裳干净合身,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的,不像那些在泥地里打滚没人管的野孩子。尤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充满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地看着棚子里的一切,怯生生的,像只刚出窝的小兔子,格外招人怜爱。崔大妞的心,不知怎地,就被这小姑娘的模样轻轻揪了一下,一股久违的、带着酸楚的柔软情绪涌了上来。
她放下刚抻舒展的布匹,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拿下一匹,而是朝棚子口走了几步,停在离那对父女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巧儿身上。
“小丫头,热坏了吧?瞧这小脸红的,渴不渴?”崔大妞原本的声音带着本地乡音,爽利干脆,但对着孩子,不自觉地放软了些腔调,透着一股亲切的关切。她的眼神很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和怜惜。那身水红小衣,在这灰蓝的染坊背景下,更显得小姑娘伶俐可爱。
巧儿被这突然的招呼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又往父亲身后缩了缩,小手握紧了王书合长衫的下摆,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些,大眼睛里满是警惕,她紧盯着崔大妞那双深蓝色古怪的的双手,小嘴抿得紧紧的。
王书合见这染布妇人主动搭话,眼神和善,尤其是对着巧儿流露出的那份自然而然的喜爱,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他忙微微欠身,沙哑着嗓子,带着江湖人惯有的客气回道:“劳驾大姐,这日头忒毒,孩子是有点受不住,渴得厉害。我们爷俩赶路,正想找个地方讨口水喝。”他刻意没提姓氏,保持着陌生路人应有的距离。
崔大妞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又瞥了一眼他肩上那个旧琴箱,心里那份因亡夫而产生的对说书人这个行当的微妙亲切感,又悄然加深了一分。她脸上的神情更温和了些,那份爽利中带上了点母性的柔和:“嗨,这鬼天气,大人孩子都遭罪。站在日头底下哪成?”崔大妞摆摆手,像是驱赶暑气,目光又回到巧儿身上,越看越觉得这小姑娘眉眼清秀,惹人疼,那份喜爱让她忽略了初次见面的生疏感。她指了指棚子里头稍微阴凉点、离那几个蒸腾热气的大染缸远些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用厚实陶土烧制的大水缸,上面盖着一块边缘也被染成深蓝色的厚实木盖,“进来吧,棚子里好歹阴凉些。井水刚打上来,拔凉拔凉的,给孩子洗把脸,润润嗓子,解解暑气。瞧这小脸热的!”她的邀请很实在,语气真诚,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热情,这份热情,七分是冲着招人疼的巧儿去的,三分则源于心底那份对“说书人”这个身份残留的模模糊糊的亲切感。
王书合看着女儿汗津津的小脸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再看看这妇人朴实热情的样子,尤其感受到她对巧儿那份发自内心的喜爱,便点了点头,侧过身,对躲在自己身后的巧儿轻声说:“巧儿,这位姨心善,让咱们进去歇歇凉,洗洗脸。去吧,谢谢姨。”他特意用了“姨”这个称呼,显得亲近些,也暗示孩子对方是善意的。
巧儿得了爹的话,又见这个蓝手姨姨眼神温和,看她的目光充满善意,虽然那双蓝手还是让她有点害怕,但棚子里的阴凉和“井水”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她这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从父亲身后慢慢挪出来,一小步一小步地,试探性地跟着崔大妞走进了那片挂着湿布、弥漫着浓烈靛蓝气味的棚子底下。脚下是深蓝发黑泥泞粘稠的土地,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一踏入棚子,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但比外面那灼人的热浪确实舒服了许多。巨大的染缸像沉默的怪兽蹲伏在角落的阴影里。崔大妞利索地走到大水缸边,掀开厚实的木盖。一股清凉湿润扑面而来,在闷热的棚子里显得格外清新诱人。
“来,丫头,站这儿,别踩着泥坑。”崔大妞招呼着,把巧儿引到水缸旁边一块干爽的土地上。她拿起挂在缸沿磨得光滑的葫芦瓢,探身舀了满满一瓢井水送到巧儿嘴边。井水非常清澈,能映出人影。巧儿也真是渴得厉害,双手抱着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半瓢,然后舒服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崔大妞替巧儿擦去下巴上的水渍,又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手腕一倾,“哗啦”一声,把清冽的井水倒进旁边一个干净的粗陶脸盆里。水声清脆悦耳,在这闷热寂静的棚子里如同天籁。
巧儿慢慢挪到脸盆前,站在矮木凳旁。清凉的水汽带着井底特有的甘冽味儿丝丝缕缕钻进鼻子,瞬间缓解了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感。她低头看着盆里清亮晃动的井水,水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灰扑扑的小脸和乱糟糟的头发,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和沾了泥点的水红小袄袖口,小脸上露出害羞的表情,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邋遢。
崔大妞没说话,只是再次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巧儿齐平,保持着让她安心的距离。她没有用自己那双深蓝的手直接碰触盆里清澈的井水,仿佛潜意识里怕自己的颜色玷污了这份难得的洁净。而是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小块虽然粗糙却很干净的粗布手巾,在清水中完全浸透,然后双手用力拧绞,拧得半干,只保留恰到好处的湿润,不至于滴水。
“来,闭闭眼。”崔大妞声音放得更加轻更柔。她动作轻缓小心翼翼地用湿手巾擦拭着巧儿滚烫的小脸。
冰凉的湿意猝然贴上被烈日炙烤得滚烫的脸颊,巧儿舒服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发出一声小小的、满足的喟叹:“唔……” 崔大妞的手势极其轻柔,仿佛擦拭的是一件易碎的珍宝。湿手巾带着清凉的井水,先拂过巧儿汗湿粘腻的额头,带走积攒的汗渍和灰尘,露出光洁的额头;再轻轻拂过小小的鼻梁,细致地擦掉沾上的泥点和汗痕,鼻尖显出一点本来的肤色;最后拂过干裂起皮的嘴角,小心翼翼地抹去尘土,动作耐心而专注。
随着手巾轻柔的移动,巧儿那张原本如同蒙尘小花猫般的小脸,渐渐露出了底色——依旧是蜡黄的、缺乏营养的底色,却变得干净清爽了许多,显露出原本清秀的眉眼轮廓。尤其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洗净后清清爽爽的脸上,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显得更加清澈、明亮,怯生生的神情也褪去了几分,透出孩子特有的纯真。
崔大妞看着巧儿洗净后的小脸,眼中那份怜惜几乎要溢出来。多么清秀的一个小姑娘啊,被风尘遮盖了原本的模样。她拧干手巾,又轻轻拉起巧儿的一只小手。孩子的手很小,很瘦。她一点点仔细地地擦拭起来。从瘦小的手背到纤细的手指。冰凉的水和轻柔的擦拭让巧儿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肩膀不再紧张地耸着,眼中的戒备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慢慢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舒适感和被呵护的安心感。她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像一只被顺毛抚摸、终于感到安全的小猫,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满足的咕噜声。
洗完了手脸,崔大妞没有立刻收起脸盆。她的目光落在了巧儿头上那两个歪歪扭扭、不少地方还打着死结的小鬏鬏上。那头发虽然乌黑,但是毫无光泽,如同深秋荒野上被野火燎过的一蓬乱草,夹杂着尘土和草屑,看着就让人揪心。
“这孩子的头发……”崔大妞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心疼和叹息,仿佛看到了某种被严重忽视、亟待呵护的珍宝蒙尘。她顿了顿,又从围裙口袋里摸索了一下,这次,她竟然掏出了一把磨得光滑温润、木色呈现出深沉枣红色的小巧桃木梳子,梳齿细密均匀,齿尖圆润,柄部被摩挲得油亮发光,显然是她随身携带的心爱物件。
“头发都绞成疙瘩了,梳通了就利索了,头皮也透气,凉快。”崔大妞的声音温柔得像三月里拂过柳梢的风,带着母性的暖意和一种不容推辞的坚持,“赶明儿看着也精神,是不是?”她看着巧儿,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仿佛在邀请她完成一件美好的事情。
巧儿看着那把小小的、温润的、散发着淡淡木头清香的梳子,又看看崔大妞那双虽然靛蓝得吓人、此刻却盛满了温柔和善意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点戒备终于彻底烟消云散。她甚至从这个陌生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类似母亲的温暖气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羞涩的期待,甚至主动往崔大妞身边靠了靠,挨着她的膝盖。
崔大妞脸上顿时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冲淡了眉宇间惯有的沉郁。她让巧儿背对着自己,小心地在矮木凳上坐好。然后,她极其小心地用那只相对蓝色稍浅些的手背,轻轻拢住巧儿细瘦的脖颈,固定住她的小脑袋。另一只手则拿着那把温润的桃木梳,从巧儿发辫最末端细碎的发梢开始,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梳理起来,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梳齿刚一触碰到第一个顽固的发结,拉扯着头皮,巧儿就疼得轻轻“嘶”了一声,小肩膀下意识地缩紧,身体也绷直了。
“哎哟,弄疼了?”崔大妞立刻停手,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歉意和浓浓的心疼,仿佛疼在自己身上,“忍忍啊,姨轻轻的,咱不硬扯,慢慢来……” 她立刻放下梳子,没有丝毫犹豫。转而用自己那只相对干净些的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捻住那个死结的边缘,如同拆解一团最精细的绣线,又像是在解开一个无比珍贵的绳结。她的手指温暖而略显粗糙,带着常年浸泡染液、接触粗布的深刻印记,此刻却蕴含着惊人的耐心和细致入微的温柔。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每一次捻动都小心翼翼,角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唯恐再弄疼了这孩子。棚子里异常安静,只有她捻动发丝时极其细微的摩擦声,染液从高处布匹末端滴落的、缓慢而沉重的“啪嗒”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卖麦芽糖的单调梆子声。阳光从悬挂布匹的缝隙间撒下,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流动的蓝色光影。
王书合一直默默地站在棚子入口处,没有跟进来。他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风雨侵蚀多年的老树桩,目光越过悬挂着的水淋淋的蓝布匹,落在棚子深处那两个蹲着的身影上。他看着崔大妞那双蓝色如同奇异烙印般的手,如何极其轻柔、充满母性耐心地捻开女儿枯发上一个又一个顽固的死结;看着那把小小的、温润的桃木梳,如何在她手中,一点点、一段段地梳理着那蓬乱的发辫;看着女儿原本紧绷僵硬、充满戒备的小小背影,如何在崔大妞温柔而坚定的动作下,一点点放松下来,肩膀不再耸起,脊背渐渐舒展,最后竟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轻轻地、自然地依偎在崔大妞结实而温暖的臂弯里。那小脑袋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信赖地贴在崔大妞的胳膊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辛酸、温暖、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无尽悲怆的洪流,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山洪,猛地冲垮了王书合心中那道用五年麻木、绝望和疲惫辛苦筑起的脆弱堤坝,他的眼眶瞬间变得灼热滚烫,酸涩得如同被最浓烈的靛蓝烟雾熏燎。他猛地低下头,用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下唇,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筛糠般抖动,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在寒夜里独自舔舐深可见骨伤口般的呜咽,却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堵在掌心,变成沉闷而破碎的、令人心碎的哽咽。
五年了。整整五年。风霜雨雪,酷暑严寒,饥肠辘辘,白眼冷遇,亡妻离散,独自拖着这病弱的、唯一的骨血在这无情的世间挣扎求生。凭着一把嗓子,一把琴,他硬是挣下了这份不再穿破衣烂衫、能让巧儿偶尔吃上麦芽糖的活路。他尽力了,把好的、精细的、温暖的,都紧着巧儿。可这些细致活,他一个糙汉子,笨手笨脚,实在做不好。巧儿那枯草般纠结的头发,那总也梳不顺的小辫子,像一根刺,日夜扎在他心头。看着闺女那怯生生如同惊鹿的眼神,那永远洗不干净、沾着尘土的小脸,那在睡梦中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咳嗽……像一道道无声的浸着盐水的鞭子,日夜不停地反复地抽打着他这个无能父亲的心。这份深沉的无力感和自责,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骨髓。他恨自己粗糙,恨自己笨拙,恨自己连给女儿最基本的整洁体面都难以周全。
而此刻,在这弥漫着浓烈刺鼻靛蓝气息的陌生染坊角落里,一个萍水相逢的妇人,一双被命运染成深蓝、本应是苦难象征的手,一把小小的、带着体温的桃木梳,正在做着这世间最寻常、却又对他和巧儿来说如同遥不可及的梦境般的事情。那轻柔的动作,那专注的神情,那眼中毫不掩饰、如同对待亲生女儿般的浓烈怜惜……像一束迟来的、却无比温暖耀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笼罩他世界多年的厚重阴霾和冰冷绝望,直直地照进他早已布满尘埃、荒芜冰冷的心房!这久违的、来自他人的、毫无保留的善意和温柔,像一颗投入万年寒潭深处的炽热火种,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焚毁他所有伪装、所有坚强外壳的滔天巨焰,将他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辛酸、无助、自责和对女儿深沉却无力的爱,全部冲决而出。
他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怕惊扰到棚内那份充满救赎意味的温柔。浑浊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出他深陷干涩的眼眶,顺着他布满深刻沟壑、如同被刀刻斧劈过的脸颊,疯狂地流进捂嘴的指缝,再滴落在他沾满尘土汗渍的长衫前襟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带着咸涩与无尽苦楚的印记。他佝偻的身体在无声的剧烈颤抖中,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摇摇欲坠。五年熬过的所有艰难,所有咬牙硬撑的瞬间,所有看着女儿受苦时的心如刀绞,都在此刻化作了汹涌的泪水和无声的呜咽。
棚内,崔大妞对外面王书合山崩地裂般的崩溃毫无察觉。她全部的注意力,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倾注在指尖这缕缕脆弱的发丝上。终于,那个最大、最顽固、盘踞在巧儿脑后的发结,在她指尖近乎奇迹般的温柔捻动下彻底松开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抬手用手背蹭了一下,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蓝色痕迹,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的欣慰笑意。
她拿起桃木梳子,从巧儿的头顶开始,更加顺畅地、带着一种梳理后的满足感和淡淡的成就感,一下下地梳理起来。梳齿划过发根,带来一阵舒适放松的麻痒感,巧儿舒服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喉咙里甚至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如同被安抚好的小猫般的呼噜声,小脑袋极其轻微地在崔大妞温暖的手心里信赖地蹭了蹭,像一只终于寻到安全港湾、卸下所有防备的疲惫雏鸟,找到了暂时的栖枝。
这细微的充满依赖的触碰,让崔大妞的心瞬间柔软得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汩汩流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填满了她心中那些经年的空洞。她梳得更加轻柔、更加用心。细软的发丝在温润的梳齿下渐渐变得顺服,虽然依旧缺乏光泽,却终于摆脱了乱草的纠缠,柔顺地垂在巧儿瘦削的肩背上,显露出一个女孩子应有的、最基本的整洁模样。崔大妞用梳子小心地将所有头发拢顺,归拢到脑后中央。然后,像是变戏法似的,她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一小段洗得干干净净、颜色鲜亮得像跳跃火苗的红头绳,这红头绳,或许是她某个寂寥的午后,在集市上看到,想起自己未能实现的母亲梦,鬼使神差买下的;或许是她灰扑扑日子里,偷偷藏起的一点对鲜艳色彩和温暖的念想。她灵巧的手指翻动着,带着一种熟稔的温柔和一种完成夙愿般的虔诚,用那截鲜艳的红头绳,在巧儿脑后,将那终于梳理通顺的细发,利落地扎成了一个整整齐齐、小巧可爱的发髻。干净利落、点缀着一点跳跃鲜艳红色的小髻,配上巧儿洗净后清清爽爽、眉眼清晰的小脸,瞬间让她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提了起来,洗去了之前的邋遢与怯懦,竟透出几分属于小女孩的清秀、灵动和惹人怜爱的稚气。那一点红色,如同灰暗世界里燃起的一簇小火苗,点亮了巧儿小小的脸庞,也瞬间暖了崔大妞沉寂已久的心房。
“好了!瞧瞧我们小姑娘,多俊!多利索!”崔大妞扶着巧儿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语气里充满了由衷的喜爱和干成一件人生大事般的巨大成就感,眼底的笑意如同盛满了金色的阳光。她用手指极其温柔地轻轻点了点巧儿那终于显出些许粉嫩底色的小鼻尖,脸上的笑容温暖灿烂,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染坊里弥漫的阴郁沉闷,也驱散了巧儿脸上最后一丝不安。
巧儿抬起小手,带着新奇和难以置信的惊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脑后那个整整齐齐、不再乱糟糟的小发髻,指尖触碰到那截鲜艳柔软的红头绳,感受着它的存在。她又摸了摸自己光滑干净小脸。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镜子中的自己。她抬起乌溜溜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看崔大妞暖融融的带着赞许的笑脸,又下意识地、急切地扭头,望向棚子入口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带着点羞涩和强烈期待的笑容,无声地询问着:爹,好看吗?
王书合早已在女儿转身前飞快地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激荡,深吸了几口带着浓烈靛蓝味的空气,努力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梁,将崩溃的痕迹深深掩藏。当女儿清澈如泉、带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和期待的目光望过来时,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对着巧儿,也对着蹲在女儿身边、笑得如同融化坚冰的崔大妞,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绽开,布满皱纹的嘴角努力向上牵扯,虽然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生活的沉重烙印,甚至比哭还难看几分,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盛满了无尽的感激、如释重负的松快和一丝久违的、真实的暖意。他用力地、对着崔大妞也点了点头,沙哑的喉咙挤出两个字:“……巧儿……俊气。”
“巧儿?这名字真好听,这孩子也真招人疼。”崔大妞看着巧儿焕然一新的小模样和她脸上羞涩期待的笑容,心里像揣了个暖炉,软乎乎的,热乎乎的。那点因丈夫早逝和坊间“克夫”流言带来的长久孤寂与冰冷感,似乎被眼前这个小身影带来的活力和暖意驱散了不少。她抬头看了看棚外,日头虽然西斜了些,但白晃晃的光依旧毒辣,热气肉眼可见地蒸腾着。她又看了看这对父女风尘仆仆的样子,王书合沙哑的嗓音和疲惫不堪的神色,巧儿虽然梳洗过但依旧单薄的小身板。
想起自己去世的丈夫“张瞎子”,也是个背着琴箱走四方的说书人,风里来雨里去,嗓子哑了也得唱,病了也得撑。那份属于同行的亲切感,此刻悄然浮上心头,混合着对巧儿纯粹的喜爱,让她做出了决定。她拍了拍围裙,指了指棚子对面刚才王书合没敲开的门说:“这就是我家,这都晌午了,日头这么毒。你们爷俩还是歇歇再走吧,孩子看着也乏了饿了。”
崔大妞的语气很实在,目光爱怜地落在巧儿身上,“我灶上还有点早上熬的绿豆粥,放井水里湃着,这会儿该凉透了,正好解暑。还贴了几个杂面饼子,新出锅不久,软和着呢。自家腌的芥菜丝,脆生生的,就粥吃正好。”
她环顾了一下染坊说:“吃了饭,歇歇脚,等日头偏西了,凉快些再赶路吧?”她的邀请朴实无华,没有客套,只有真诚的留饭之意。这份真诚,七分源于对巧儿发自内心的喜爱,三分则源于心底那份对“说书人”这个身份残留的如同旧物件般蒙尘的亲切感。至于眼前这个男人,此刻在她心里,远不及让这个招人疼的小丫头吃顿安生饭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