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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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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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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五章 血渗鼓纹

日子在河滩草棚的蒸腾与萧瑟里,在唇舌的剧痛与草纸的飞屑中,又滚过了两年燥热而漫长的夏。当初那个在烈日下嘴唇破裂、血染草纸的十岁孩童王书合,如今已蹿高了不少,像一株被疾风催生的瘦竹,身量勉强有了些少年的轮廓,却依旧单薄得令人心颤。生活的刻刀并未因年岁增长而留情,反而在他身上雕琢出更深的印记。菜黄色的脸颊凹陷得更深,颧骨像两块突兀的岩石支棱着,只有那双眼睛,黑亮依旧,却沉淀了更深的沉默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这坚韧,是无数个被竹板戒尺抽打手心、被草纸磨破嘴唇的日夜,被饥饿与爷爷冰冷的目光反复捶打后,淬炼出的求生本能。他学会了在巨大的痛苦面前咬紧牙关,学会了将那翻江倒海的委屈与嘶喊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只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让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干裂的泥地上。

草棚在岁月的侵蚀下更加破败不堪。支撑的几根歪斜木柱,被风雨剥蚀得露出了灰白腐朽的内芯,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场狂风中呻吟着折断。覆盖的苇席和茅草早已稀薄,晴天漏下斑驳刺眼的光斑,雨天则化作无数条冰冷的小溪,在棚内肆意流淌。夏日闷热的湿气混合着经年的霉味、汗味和难以消散的、若有若无的尿骚气,在低矮的空间里发酵、蒸腾,令人窒息。蚊蝇在昏暗的光线中嗡嗡飞舞,不知疲倦地寻找着汗湿的皮肉。

这一晚,暑气并未随着夕阳西沉而完全消退,反而像一层黏腻的湿布,紧紧裹挟着河滩与草棚。白日的酷热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闷的、令人透不过气的余温,淤积在低洼的河滩和四面透风的草棚里。棚内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空气凝滞不动,带着浓重的汗酸、霉烂草席和长久未散的食物馊味。只有角落里的蛐蛐,发出单调而焦躁的鸣叫,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更添烦闷。偶尔,远处浑浊的河水传来几声模糊的水响,或是夜鸟掠过滩涂的扑棱声,旋即又被无边的沉寂吞没。

王天禄坐在他那张用几块破木板拼凑、早已磨得油光发亮、边缘甚至被裤腿蹭得圆滑的矮凳上,就着草棚中央唯一的光源——一盏放在破木箱上的小油灯——准备清点一下明天进城说书要用的家伙什。昏黄如豆的灯火被一个同样破旧、边缘豁了几个小口的粗陶灯盏托着,灯芯捻得很短,细小的火苗努力向上跳跃着,散发出微弱而摇曳的橘黄色光晕。这光晕仅仅能勉强照亮木箱周围一小圈地方,像一个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孤岛。王天禄佝偻的身影被放大、扭曲,投在身后那面布满霉斑、裂缝和可疑水渍的苇席墙上,像一头沉默而疲惫、背负着无形重物的巨兽。灯光之外,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蚊虫被这唯一的光源吸引,在光晕边缘飞舞、碰撞,发出细微恼人的“嗡嗡”声,不时有几只不怕死的冲进光圈,在灼热的灯罩上撞得噼啪作响,留下一星焦黑的痕迹。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拨弄琴弦留下的、如同镶嵌在皮肉里的硬茧,一件件抚过琴箱里的物件,动作缓慢而珍重,像是在抚摸岁月的骨骼。陪伴他半生的三弦琴,琴杆被无数个日夜的摩挲浸润得温润发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琥珀色光泽,每一道细微的木纹里似乎都浸透了江湖的风霜和指尖的温度;那块曾无数次落在书合手心、边缘也被岁月和汗水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竹板戒尺,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反射着一点幽微的冷光;一块边缘起毛、浸满汗渍和油污、沉甸甸的醒木,无声地诉说着书场上的惊堂与沉寂;最后,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伸向那面维系着他们爷俩肚皮温饱的、真正的命根子——书鼓。

这是一面最常见的扁圆形书鼓,鼓腔用硬实的枣木箍成,蒙着坚韧的、经过特殊鞣制的黄牛皮鼓面。鼓面边缘用廉价但不易褪色的颜料描画着一圈繁复的云纹,经年累月,云纹早已模糊褪色,边缘被汗水浸染得晕开,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暗褐色。中心区域因常年击打,颜色明显更深、更亮,形成了一圈光滑油亮、如同包浆般的击打区。这鼓,是他声音的筋骨,是掌控书场节奏的灵魂,是他腔调起承转合的节拍器。每一次清脆或沉郁的鼓点,都如同敲打在听众的心坎上,牵引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是他赖以在夹缝中求生的、最响亮的依仗之一。

王天禄习惯性地拿起那对磨得光滑、顶端镶嵌着小铜帽的鼓槌,想临睡前再试试鼓音,听听这老伙计是否还精神。然而,就在鼓槌的硬木圆头即将触碰到鼓面中心那熟悉的、油亮的区域时,他那双浑浊却因常年捕捉细微声响而异常锐利的眼睛,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鹰隼发现了草丛中致命的毒蛇!

昏黄的灯光下,在鼓面边缘靠近那模糊云纹装饰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约莫黄豆大小的破洞!洞口边缘参差不齐,带着明显的、被啮齿类动物啃噬过的、细密而尖锐的牙印!破洞周围的鼓皮失去了紧绷的张力,微微向内凹陷,形成一个难看的褶皱。灯光甚至能透过那个小洞,隐约窥见鼓腔内部黑暗的一角!

王天禄的手指瞬间僵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冰凌冻结!呼吸也随之一滞,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骨“嗖”地窜上头顶,驱散了棚内所有闷热的黏腻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剧烈的冷战!这寒意,比腊月河滩最凛冽的寒风更甚!直透骨髓!

“耗子!天杀的畜生!”一声低沉的、压抑着火山般巨大愤怒和剜心般疼痛的咒骂,从他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了出来,声音沙哑刺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变得铁青,握着鼓槌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变得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几乎要将鼓槌捏碎!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如同淬了毒的寒光,死死钉在那个破洞上,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鼓皮,看到那只躲在黑暗角落里、啃噬他活命根基的可恨老鼠!一股混杂着绝望和暴怒的气息在他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他猛地将鼓槌狠狠丢进琴箱深处,发出“哐当”一声沉闷的撞击响。随即,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困在陷阱里的老狼,佝偻的背脊猛地挺直(虽然依旧弯曲),爆发出一种与他苍老外表极不相称的、近乎狂暴的力量。他猛地站起身,开始在狭窄、堆满各种破烂杂物的草棚里疯狂翻找!动作粗暴而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

他踢开角落里堆积的、散发着霉味的破麻袋,里面干硬的草屑和尘土飞扬起来;他掀开垫在草铺下、早已被汗水和潮气浸染得发黑发硬的几块破席子,枯瘦的手带着惊人的力量在黑暗、布满蛛网的角落和缝隙里急切地摸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在拼命抽气般的粗重喘息。昏黄的灯光被他的动作带起的风搅得剧烈摇曳,光影疯狂跳动,将他疯狂翻找、如同鬼魅般晃动不止的巨大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变形、拉长,如同群魔乱舞。棚顶簌簌落下细小的灰尘,落在他的白发和汗湿的额头上。

“在哪?!我的胶呢?!我的皮子呢?!”他焦躁地低吼着,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和走投无路的急迫。这鼓破不得!一旦鼓音泄了气,变得沙哑沉闷,像破锣般难听,在书场里就等于自砸招牌!那些本就精明刻薄、等着挑刺的掌柜和挑剔的听众,立刻就能找到克扣书钱甚至当场赶人的理由!这不仅仅是一个破洞,这简直是老鼠在他那本就千疮百孔的饭碗上,又狠狠地咬开了一个致命的口子!明天拿什么去说书?拿什么去换那几文救命钱?!

终于,在草棚最深处、一个用破瓦罐倒扣着、上面又压了块沉重青石的极其隐蔽角落里,他枯瘦的手指触碰到了那个熟悉的、带着泥土和潮湿气息的油布包。他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猛地扑过去,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将瓦罐和青石移开。他双手捧起那个更小的、用层层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油布包,仿佛捧着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一步一挪地回到油灯旁。他蹲在矮凳前,动作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柔、缓慢,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他一层层、极其小心地剥开那浸透了桐油、变得坚硬发黑的油布,再剥开里面几层同样被岁月浸染得发黄发脆、边缘磨损的油纸,仿佛在解开一个尘封多年、关乎生死的古老封印。

昏黄的灯光下,包裹彻底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小块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略深、呈现出一种沉稳棕褐色、质地异常坚韧厚实的备用鼓皮,边缘切割得还算齐整,显然是多年前从一张报废鼓面上精心裁下、一直珍藏的边角料;另一个是拇指大小、半透明、如同凝固蜂蜜般呈现出琥珀色的硬块——鱼鳔胶。这是他当年用积攒了很久的、为数不多的十几个铜钱,从一个走街串巷、脾气古怪的老皮匠手里,近乎哀求地换来的上好粘合剂。老皮匠当时看他实在可怜,又见他摩挲着琴箱里那把老琴的眼神,才勉强匀给他这点。这是真正的压箱底的救命宝贝,是他修补这活命家什的最后指望。

昏黄的油灯下,王天禄的面色凝重得如同生铁浇铸。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珍贵的备用鼓皮在腿上铺平,感受着它特有的韧性和厚度。又拿起那块坚硬的、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鱼鳔胶。他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浑浊的凉水。他屏住呼吸,将鱼鳔胶凑近那跳跃不定的灯焰上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烘烤着。琥珀色的胶块在火焰的舔舐下,边缘开始慢慢软化、融化,散发出一种极其浓烈、带着浓重鱼腥味和蛋白质焦糊味的奇特气味。这气味迅速在闷热凝滞的草棚里弥漫开来,刺鼻而霸道,瞬间盖过了所有霉味、汗味和草席的腐朽气息,甚至盖过了灯油燃烧的烟味。那是一种带着海洋腥咸与烈火灼烤的、属于生存挣扎的独特气息。

就在王天禄全神贯注、如同进行一场精密手术般烘烤着鱼鳔胶,准备修补那要命的破洞时,草棚那扇用破草帘子勉强遮掩的低矮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伏在了门框边的阴影里,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

是王书合。

棚内浓烈得化不开的鱼鳔胶气味,混合着灯油燃烧特有的黑烟味,像两只无形的手,将他从草铺上闷热的浅眠中强行拽醒。他本以为是爷爷又在灯下擦拭他那宝贝三弦琴,但这刺鼻的气味不同寻常,带着一种焦灼的、关乎生计的紧张感。他赤着脚,脚底沾满了草棚地面的尘土,像一只习惯了在黑暗中潜行、时刻保持警惕的幼兽,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他不敢进去,更不敢发出哪怕一丝微弱的声响惊扰了棚内的寂静,只是将瘦小的身体紧紧贴在门框内侧冰冷的泥墙上,冰凉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单衣传来。他屏住了呼吸,几乎将胸腔里的空气完全排空,只探出小半个脑袋和一只异常黑亮的眼睛,紧张而充满敬畏地向棚内窥视。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口鼻,试图阻挡那刺鼻的气味,但眼睛却一眨不眨。

昏黄摇曳的灯火,将爷爷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对面墙上,巨大而沉默,轮廓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晃动。他看到爷爷蹲在矮凳前,背对着门口,肩膀因极度的专注而微微耸起,构成一道紧绷而苍老的弧线,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斤重担。爷爷枯瘦的、布满青筋和深深刻入皮肤皱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块在灯焰上烘烤的、边缘已经开始流淌下粘稠琥珀色胶液的胶块,火光跳跃着,在爷爷的手背和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刺鼻的胶味,便是从爷爷手中那块正在融化的“希望”上散发出来的。爷爷整个人的姿态,都凝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和虔诚。这神情,比那冰冷抽打手心的竹板戒尺,比那烈日下磨破嘴唇的草纸靶子,更让书合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敬畏。他小小的胸膛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咚”地擂鼓,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他极力压抑着,甚至能感觉到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轰鸣。他生怕一丝微弱的呼吸、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惊扰了灯下那个如同与命运角力般专注到极致的背影。棚外蛐蛐的鸣叫,此刻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跳跃的灯焰和爷爷凝固般的背影。

王天禄对门边那道几乎融入黑暗的窥视目光毫无察觉。他的全部心神,都已凝聚在眼前这方寸之地,凝聚在那块正在融化的胶和那个该死的破洞上。鱼鳔胶烤得恰到好处,融化成粘稠、半透明、如同熔融琥珀般的胶液,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气味。他立刻将胶块移开火焰,动作快而稳,如同经验老道的匠人。他拿起一把磨得锋利、刃口闪着寒光的小刀片(那是他平时用来修整琴弦或削竹签的,刀柄缠着发黑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刮取那滚烫粘稠、拉出细丝的胶液。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棚内所有浑浊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又像是为接下来的动作积蓄力量。他拿起那面破了洞的书鼓,凑到油灯下,浑浊的眼睛几乎要贴到鼓面上,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坚韧的牛皮。他用小刀片蘸取滚烫的胶液,极其小心、极其精准地、如同绣花般涂抹在破洞边缘那些参差不齐、带着细小毛刺的茬口上。每一个细小的锯齿状的边缘,都被那粘稠、散发着浓烈鱼腥气的胶液仔细地覆盖、浸润、包裹。昏黄的灯光下,胶液涂抹处反射出湿漉漉的微光,如同给伤口涂上了一层苦涩的药膏。他的动作极轻极慢,手稳得出奇,仿佛那鼓皮是活物,稍一用力就会痛呼出声。

接着,他放下刀片,拿起那块备用的、颜色略深、呈现出沉稳棕褐色的鼓皮边角料。他用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仔细地、反复地比对着破洞的大小和形状,指腹在鼓皮边缘摩挲,感受着它的厚度和韧性。他必须一次成功,胶液冷却凝固极快,没有第二次机会,也没有多余的备用材料。他屏住呼吸,额头因极度的紧张和棚内的闷热,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些汗珠汇聚成流,沿着他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沟壑缓缓流淌,在下巴处汇聚成浑浊的、沉重的水滴,最终“啪嗒”一声,沉重地砸落在他破旧的、沾满灰尘和汗渍、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裤腿上,洇开一个深色的、迅速扩散的圆点。

他再次拿起那把小刀片,刀锋在微弱的灯光下闪过一道冰冷而决绝的寒芒。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切割那块备用鼓皮。刀锋划过坚韧厚实的皮子,发出细微而滞涩的“沙沙”声,像是钝锯在拉扯着坚韧的纤维。他需要裁下一块比破洞略大一圈的、尽可能接近圆形的皮片,边缘必须尽可能平滑,不能有毛刺,否则会影响粘合效果。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如磐石的手劲,每一刀的推进都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就在他全神贯注,刀锋沿着预想的弧线缓缓推进,即将完成最后一段切割,完成这块承载着希望的“补丁”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模糊了视线,或许是长时间屏息凝神让紧绷的神经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也或许是那备用鼓皮的边缘本就异常锋利坚韧,如同隐藏的刀刃。锋利的刀锋在完成切割的最后一瞬,在即将离开皮料的刹那,突然打滑,猛地向下一顿!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极度寂静的草棚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的皮肉割裂声响起!

刀锋没有切在鼓皮上,而是狠狠地、毫无阻碍地划过了王天禄托着鼓皮的左手拇指指腹!

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烧红铁丝烫过的刺痛感猛地袭来!王天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负伤般的闷哼。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他左手拇指指腹上,一道寸许长、深可见肉的伤口赫然出现!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殷红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那血珠起初只是细密的一线,迅速膨胀、汇聚,沿着指腹的纹路和掌心的沟壑蜿蜒流淌下来,像一条细小的、却异常刺目的红色溪流。血珠滴落,正好落在那块刚刚切割下来、边缘还带着新鲜毛刺的备用鼓皮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如同朱砂点染般的鲜红!血珠在棕褐色的皮子上迅速晕染开,边缘变得模糊,像一朵骤然绽放又迅速凋零的诡异花朵。

王天禄低头看了一眼流血的手指,又看了一眼被自己鲜血染污了一小块的、承载着明天希望的备用鼓皮。他那张沟壑纵横、如同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懊恼,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平静。仿佛被割伤的不是自己的血肉,流出的不是自己的鲜血。他甚至连眉头都没再皱一下,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根流血的拇指,随意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在自己那件早已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灰尘和汗渍的破旧衣襟上用力蹭了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仿佛只是在掸掉一点碍眼的木屑。

粗糙的、硬邦邦的、几乎磨得发亮的衣料,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摩擦过新鲜的、翻卷着皮肉的伤口!带来一阵更剧烈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血肉的刺痛!伤口边缘的皮肉被蹭得更加外翻,更多的、更汹涌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瞬间将那一小块衣襟染成了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暗红,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他却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步骤,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片刺目的血迹上停留半秒。

然后,他再次伸出那只手。那只刚刚被割伤、仍在汩汩渗血、沾染着新鲜血迹的左手。他用那根还在淌血的拇指和食指,稳稳地、坚定地捏起那块沾了自己温热鲜血的备用鼓皮。他看都没再看那狰狞的伤口一眼,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生命力,都重新聚焦在书鼓那个如同黑洞般吞噬着希望的破洞上。此刻,破洞边缘涂抹的鱼鳔胶已经开始微微凝固,泛出半透明的光泽,粘稠度正在增加,时间紧迫得如同催命的鼓点!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草棚的黑暗和沉重都吸入肺腑。他屏住呼吸,胸腔不再起伏,整个人如同入定的老僧,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吓人。他将那块裁好的、边缘还沾着一点暗红血渍的备用鼓皮,如同捧着最后的神谕,对准了鼓面上那个该死的破洞。他的动作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柔、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仿佛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精密对接。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让皮片的边缘与破洞周围涂抹了胶液的茬口严丝合缝!

就在皮片覆盖上去的瞬间,他那只刚刚被割伤、仍在不断渗血的左手拇指,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要压碎一切的决绝力量,猛地按在了皮片中央!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调动起筋骨里最后一丝潜能,向下死死地压实!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一同挤压进去!

“嗯——!”一声低沉而压抑的、从喉咙最深处挤出的闷哼,伴随着他全身肌肉的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那只按压的手指,因为用尽了全力,指关节再次变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伤口被巨大的、持续的压力狠狠挤压,翻卷的皮肉被死死按在坚硬的鼓皮上,更多的、更浓稠的血珠被强行挤出,顺着指腹流淌,瞬间浸润了皮片边缘的纤维,也无可阻挡地渗入了下面那层涂抹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鱼鳔胶中!暗红色的血液与琥珀色的胶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污浊而粘稠的、象征生存代价的混合物。

他维持着这个用尽全力的、如同雕塑般的按压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昏黄的灯光在他佝偻的、被汗水完全浸透的背上跳跃,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沿着他花白的鬓角、深刻如沟壑的脖颈,如同蚯蚓般蜿蜒流淌,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衫,紧紧地贴在嶙峋的脊骨上。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按压处,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力、自己的筋骨、自己的全部生命力,都通过这只流血的手指,一同压进这面维系着活路的鼓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哔啵”声,和他粗重压抑、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在闷热的草棚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王天禄紧绷如岩石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架。他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和浓重疲惫的浊气,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按压的手指。

那块备用鼓皮已经牢牢地粘合在了破洞之上,边缘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异常平整服帖,与周围的鼓面几乎融为一体。

他拿起书鼓,凑到跳跃的灯焰下,眯起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凑得极近,几乎要贴上去,仔细检查修补处。手指按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带着汗水湿痕的指印。而在那新补的、颜色略深的鼓皮边缘,靠近原有模糊云纹装饰的一道细小缝隙里,赫然残留着一抹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暗红色印记!

那正是他用力按压时,从伤口挤出、顺着指缝流淌下来,最终顽强地渗入鼓皮细微纹理和云纹缝隙深处的一滴血珠!此刻,它已经凝固了,变成了一个深褐色、如同古老陶器上历经窑火淬炼留下的釉裂瑕疵般的小点。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这小小的、深褐色的血点,与原有的、褪色斑驳的云纹交织在一起,像一枚无声的、用鲜血和生存的艰辛铸就的烙印,一枚来自底层艺人生命深处的残酷印章,深深地、永久地渗入了这面赖以活命的书鼓之中,成为了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灯光下,那一点暗红,仿佛拥有了生命,沉默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挣扎、修补与永不磨灭代价的故事。

王书合趴在门边的阴影里,屏住的呼吸早已忘记,捂在口鼻上的手也无意识地滑落。他目睹了全过程:爷爷割破手指时身体的微震,毫不在意地在破衣上蹭血时那麻木的平静,用力按压直至鲜血渗出、与胶液混合时那紧绷如弓的脊背和压抑的闷哼,以及最后凝固在鼓纹里的那点刺目暗红……这一切,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了他十二岁的心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翻涌、冲撞:是恐惧,仿佛那冰冷的刀锋也划破了自己的皮肉;是尖锐的疼痛,感同身受般从指腹蔓延到心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如同河滩淤泥般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还有一丝模糊的、却如同种子般悄然萌发的认知——关于“饭碗”二字背后所承载的、远超他想象的血肉分量。他依旧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身体在闷热与震撼交织的黑暗中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了自己早已不再稚嫩、却依旧会因巨大的冲击而颤抖的下唇,尝到了咸涩的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了嘴唇。

王天禄检查完毕,确认修补牢固,那点渗入鼓纹的血迹也成了无法剥离的一部分。他小心翼翼地将书鼓放回琴箱最稳妥的位置,仿佛放下了一块千钧巨石,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直到这时,他才似乎真正感觉到左手拇指传来的、迟来的、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他抬起手,借着昏黄的、行将熄灭的灯光,看了一眼指腹上那道翻卷的、皮肉外翻、仍在缓缓渗出新鲜血液的伤口,和衣襟上那一片刺目的、湿漉漉的暗红血渍。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叹息,没有抱怨,甚至没有再看那伤口第二眼。他只是默默地拿起旁边一块还算干净、但同样粗糙的破布头,随意地、胡乱地将流血的手指裹缠了几下,动作粗糙得如同在包扎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破损工具。布头很快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变成了更深的暗红色。

他吹熄了那盏跳跃了一晚、灯芯上已结出暗红色灯花的油灯。棚内瞬间陷入了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有角落里的蛐蛐,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在这闷热死寂的夏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单调,如同为这场无声的生存修补奏响的安魂曲。

黑暗中,王天禄佝偻的身影摸索着走向草铺的方向,脚步沉重而拖沓,每一步都带着骨头摩擦般的疲惫。他沙哑的声音在浓黑的寂静中响起,像是对自己残躯的低语,又像是对着黑暗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低沉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的粘稠和铁锈的腥气:

“记住,小子……”声音在黑暗中停顿了一下,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这鼓,这琴,这嗓子……是咱的命,是咱的胆。破了,裂了,哑了……”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命就短一截,胆就泄一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训诫,“想站着吃饭,骨头就得硬过这鼓腔!皮肉就得韧过这鼓皮!懂吗?!”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王书合在草铺角落的阴影里,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试图缩回壳中的蜗牛。牙齿死死咬住了自己早已不再稚嫩、却被咬破渗血的嘴唇,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棚外,浑浊的河水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流向未知的、同样沉重的远方。而渗入鼓纹的那点暗红,在无边的黑夜里,凝固成一个沉默的、永不磨灭的印记,一个关于生存、技艺与代价的,血色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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