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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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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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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二十九章 大车店

张福贵的话,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刺,精准无比地刺向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敏感也最无力的地方——他的贫穷,他的无能,他无法让妻女免受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之苦的残酷现实,风吹雨打,食不果腹,妻女受苦,灵儿瘦弱得随时可能夭折,翠姑病体未愈还要跟着奔波……这些,是他夜夜辗转反侧、如同毒蛇啃噬心肝的痛处,是他最深的自卑和最沉重的枷锁!如今,却被这满身铜臭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发户,如此赤裸裸地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和侮辱意味地揭开、践踏!

王书合脸上那勉强维持着的职业化的谦卑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了,冻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硬的、近乎石化的、死水般的平静。他下颌绷得紧紧的,如同拉满的弓弦,腮帮子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刻骨铭心的屈辱和更深沉自卑的滚烫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甚至有些发黑。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在粗布裤缝上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不顾一切、挥拳砸向那张油光满面的肥脸、将其彻底砸烂的、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台那浑浊的、带着张福贵身上浓烈花露水、酒气和硫磺味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窒息感。他强迫自己松开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拳头,脸上重新挤出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抽搐痉挛的浅笑:“张老板……抬爱了。王某……只会拨弄这几根弦,说几句老祖宗传下来的书文,勉强糊口罢了。矿上的营生……隔行如隔山,实在是一窍不通,怕是有心无力,白白耽误了您的大事。”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用自己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单薄的身躯挡在了翠姑和张福贵之间,试图用血肉之躯阻隔那道充满侵略性的视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翠姑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急促而压抑。

就在王书合侧身说话的瞬间,翠姑一直低垂的头,极快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抬了一下,她的目光,像受惊后慌不择路的飞鸟,在令人窒息的昏暗中仓促地掠过。掠过张福贵那张泛着油腻光泽、写满欲望和势在必得的阔脸,掠过他身上那刺眼的、象征着另一个富足安稳世界的宝蓝绸缎,然后,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一般,猛地钉在了他正在捻动手指的右手腕上。

那手腕上的金镯子,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里,随着张福贵捻动手指数着那虚幻大洋的动作,不住晃动着,黄澄澄,沉甸甸,厚实得近乎野蛮的边缘,折射出霸道而纯粹、仿佛能融化一切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实在,如此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瞬间驱散世间一切阴霾、寒冷、饥饿和病痛,能压垮所有贫瘠的尊严、卑微的坚持和清高的硬气。它晃动着,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金锭,烧灼着翠姑干涩刺痛的眼睛,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沉寂已久、被苦难折磨得近乎麻木绝望的心湖上,激起滚烫的浪花。

她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手中那块刚捡起的、准备给巧儿缝补娃娃的碎布头,无声地从她冰凉的手指间滑落,飘悠悠地掉在脚边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她甚至忘了弯腰去捡,她只是定定地、近乎贪婪地、失魂落魄地盯着那晃动的、诱惑的金光。一年到头洗不完的永远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手上在寒冬裂开血口的皴裂和冻疮疤痕;灶膛前被烟火熏得发涩、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怀里的女儿因缺奶而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哭声细弱得让人心碎的小脸;还有那无数个寒风呼啸的漫漫长夜里,听着丈夫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灵儿细弱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哭声,恐惧着明天会不会更糟、孩子能不能熬过去的无边绝望……所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辛酸,所有对未来渺茫无望的沉重,所有被生活碾压在泥泞里的屈辱,都在此刻,被眼前这块沉甸甸、黄澄澄、晃动着、闪耀着的金疙瘩,映照得无比清晰,无比刺心,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她早已伤痕累累的灵魂。那晃动的金光里,仿佛映出了灵儿红润饱满、健康活泼的小脸;映出了巧儿身上崭新的、绣着鲜艳花朵的棉袄,小手里拿着甜蜜的糖果;映出了一碗热气腾腾、飘着厚厚油花和喷香肉片、散发着诱人浓香的肉汤……那足以让她枯竭的身体本能地沸腾起来。

那金光像一把淬了剧毒蜜糖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她心防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一道缝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剧烈酸楚和灼热渴望的洪流,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理智,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吞噬。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脯微微起伏着,护着灵儿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她不敢再看王书合那僵直的、透着绝望愤怒和冰冷决绝的背影,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晃动的金镯,仿佛那是无边苦海里唯一可见的浮木,是通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温暖饱足、没有恐惧、孩子能健康活下来的天堂般的世界的唯一凭证。张福贵那句“矿上养着下奶的羊”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魔鬼的魔咒一样反复回荡。羊奶……浓稠的、洁白的羊奶……灵儿能吃饱……能活下来……能长得白白胖胖……

孙大娘将翠姑那失魂落魄、近乎痴迷地盯着金镯子的样子看在眼里,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她太了解生活的重压能把人逼成什么样了,太清楚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母亲,为了孩子能活下去,会做出怎样绝望的选择,她重重地、带着警告意味地咳嗽了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散发着铜臭的金光魔咒。

“嗨!王先生这话可就太见外了!也太小看自己个儿了!”张福贵仿佛没看见王书合那难看到极点、几乎要绷不住爆发的脸色,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眼中只有猎物在陷阱边缘挣扎的乐趣。他脸上那虚假的笑容不变,带着一种“我懂你”的了然和虚伪的宽容,声音反而更加热切了几分,那目光再次狡猾地绕过王书合这座碍眼的“肉墙”,试图捕捉翠姑的反应,如同猎人观察落入陷阱的猎物。“什么隔行?都是糊口的营生!说书是本事,管账看场子就不是本事了?矿上那点流水账,进出多少煤,发多少工钱,以王先生的见识和脑子,还不是手到擒来?闭着眼都能整明白!再说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作呕的暧昧和赤裸裸的暗示,目光在翠姑身上黏腻地打了个转,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猎物,“……嫂子看着也是个手脚麻利的爽利人,矿上那么多光棍汉,一年到头衣裳被褥脏得能刮下二斤泥,洗洗缝缝的活计也多得是,轻省,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两口子都来,吃住都在矿上,宽敞干净亮亮堂堂的新瓦房,彼此还有个照应,多好的事儿!嫂子这身子骨,正该在矿上好好养着,吃好喝好,比跟着你跑码头、住大车店强百倍千倍!” 他刻意强调了“新瓦房”和“养着”,这两个词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精准地抛向心力交瘁、濒临崩溃的翠姑。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习惯性地抬起了那只戴着金镯子的手,似乎想拍拍王书合的肩膀以示鼓励,又似乎只是为了再次炫耀那腕上的金光,加深对翠姑那脆弱心防的诱惑和冲击。这一次,那金镯子晃动的幅度更大,金光在昏暗污浊的背景下划出更加刺眼、更加蛮横的金色轨迹,像一道金色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向翠姑的方向。

王书合只觉得一股邪火“腾”地一下直冲顶门,太阳穴突突狂跳,血液在血管里咆哮奔腾,几乎要冲破皮肤。张福贵那放肆的目光,露骨的话语,尤其是对翠姑身体状况的轻佻提及和充满侮辱性的安排,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腥臭的毒液,反复舔舐着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最后的尊严与底线。他猛地挺直了脊背,那一直刻意维持的、艺人特有的谦卑姿态荡然无存,整个人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带着斑斑锈迹却依然闪烁着寒光的古剑,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寒光凛冽,如同两把冰锥,直刺张福贵那双精光四射、充满算计和欲望的小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骨子里的冷硬和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那原本因疲惫而沙哑的声线在此刻竟透出令人心颤的金石之音,字字如冰雹砸落:“张老板!您的好意,王某心领了!可人各有志!王某此生,只会抱着这把祖传的三弦琴,靠这张嘴皮子挣口清白饭吃!清清白白,自在!至于内子……”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身后那个僵立如石像、微微颤抖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坚决,“……她跟着我,是清苦了些,身子也弱,但也是我们夫妻自己选的路!风里雨里,甘苦自尝!就不劳您费心了!矿上的‘福分’,我们消受不起!也高攀不起!”

这番话,掷地有声,字字如冰锥,像冰冷的石块狠狠砸在腐朽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回响,在狭小的后台里反复震荡。后台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沉重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油灯的火苗不安地剧烈跳动了一下,火舌陡然蹿高又落下,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了两个男人僵持对峙的巨大黑影。灵儿被这陡然拔高的、充满戾气的声音惊得“哇”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声音细弱可怜,却带着穿透灵魂的恐惧。地上,紧紧抱着王书合小腿的巧儿被这更大的声响和陡然升级的紧张气氛彻底吓懵,哭嚎声骤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小脸憋得青紫,身体剧烈地哆嗦着,嘴里含糊不清地、本能地喊着最依赖的人:“爸…怕…爸…怕怕…” 孙大娘心如刀绞,把巧儿的脸埋进自己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张福贵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僵住了,像一张拙劣的面具瞬间冻在肥肉上,随即像劣质的墙皮一样迅速剥落,露出底下被冒犯的愠怒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狠戾。他眯起那双小眼睛,像锁定猎物般上下打量着王书合,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不识抬举、胆敢反抗的穷酸说书人。他肥厚的嘴唇撇了撇,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充满鄙夷和威胁的冷哼。

就在这令人窒息、剑拔弩张、空气仿佛要爆裂的僵持中,翠姑终于被王书合那句冰冷绝望的“甘苦自尝”和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同时狠狠刺醒。 她像是从一场金色的噩梦中被强行拽回残酷的现实,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下巴埋进胸口,仿佛要躲避所有目光的审判、丈夫的冰冷和那金光的诱惑。她没有去捡那块掉落的碎布,而是近乎粗暴地、带着一种绝望的蛮力弯下腰,一手紧紧护住胸前因惊吓而哭闹不休的灵儿,另一只手用力将孙大娘怀里哭得几乎窒息、小身子剧烈抽搐的巧儿硬生生地、像拔萝卜一样抱了起来。巧儿被这突然的、带着母亲慌乱和绝望力道的拥抱勒得小身子猛地一僵,哭声有一瞬间的因极度不适而造成的停滞,随即爆发出更加尖锐、更加恐惧的嚎啕,小胳膊小腿胡乱踢打着。

翠姑紧紧抱着两个哭闹不休的孩子,仿佛抱着两个沉重的、能将她从这令人窒息的金光诱惑和丈夫那冰冷决绝、将她所有软弱幻想击得粉碎的宣言中拉回来的唯一依靠。她的脸深深埋在大女儿巧儿的肩窝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宣泄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的后背线条,只能看到她抱着孩子的手臂上的青色血管,只能听到胸前襁褓里灵儿细弱却持续不断的哭声和怀里巧儿那撕心裂肺、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尖锐嚎啕。她的身体在颤抖,内心那场毁灭性的地震和海啸——对金光的渴望与对现实的恐惧、对丈夫决绝的怨怼与对自身软弱的羞耻、对女儿生存的绝望与对未知诱惑的恐惧——正疯狂地交织翻滚、互相撕扯,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身体彻底撕裂。

张福贵看着翠姑近乎崩溃逃离的背影和那两个哭闹不休、象征着贫穷与脆弱的孩子,又看看王书合那张写满抗拒、戒备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螳臂当车般硬气的脸,终于明白今晚是绝无可能了。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冷硬表情,那双小眼睛里精光闪烁,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和一丝被当众拂了面子、如同毒蛇被踩了尾巴般的恼怒。

“呵呵,好!好一个人各有志!好一个甘苦自尝!自在!真是自在得很呐!”张福贵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手腕上那粗大的金镯子随着他说话的节奏,轻轻晃动着,金光依旧刺眼夺目,此刻却带上了一层冰冷的、嘲讽的、如同看跳梁小丑在表演般的意味。“王先生骨头硬!宁折不弯!张某佩服!佩服得紧啊!”他拱了拱手,动作敷衍至极,轻慢无礼至极,像在打发一个不识抬举、活该饿死的叫花子。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带着赤裸裸威胁的、如同毒蛇亮出毒牙般的弧度,目光再次阴冷地瞟向墙角那个抱着两个孩子、背影剧烈颤抖的蓝布身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如同淬毒的冰针般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压过了灵儿和巧儿凄厉的哭声:“……这人呐,有时候就得认命!认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骨头再硬,能硬过地底下的煤矸石?能硬过老子的黄金大洋?守着那点不值钱的穷骨气和狗屁自在,能当饭吃?能当药使?能护住身边人一辈子不受冻挨饿,不生病遭灾?啊?!”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猫捉老鼠般的怜悯和赤裸裸的目光,死死锁在翠姑那剧烈颤抖如同风中落叶的肩背上,像在宣示某种不容置疑的主权和对猎物的最终警告:“……我‘富源’矿的大门,随时给明白人敞着!王先生哪天想通了,骨头软了,或者……嫂子觉得这风里雨里、拖着病身子拉扯俩娃、眼看就要活不下去的日子实在熬不住了,随时来找我张某!工钱,好说!住处,管够!下奶的羊,管够!顿顿有肉,也管够!”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如同淬毒的钉子,带着羊奶和肉汤的香气,狠狠地钉向翠姑最脆弱、最无法抗拒的软肋——孩子的生存!

说完,他不再看王书合瞬间铁青、紧咬牙关、腮帮肌肉剧烈跳动、仿佛要滴出血来的脸色,仿佛完成了一场施舍性的宣告,一场对弱者尊严和精神赤裸裸的凌迟践踏。他挺了挺肥硕得如同怀胎十月的肚子,整理了一下那身刺眼的、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宝蓝绸衫,然后,带着一身浓烈的混合气味和腕上那晃眼的、如同胜利者徽章般的金光,转身,迈着沉重而傲慢的步子,咚咚咚地走出了昏暗污浊的后台。那脚步声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像敲在人心上的闷鼓,带着一种财富碾压尊严、强权践踏弱小的冰冷余音,渐渐消失在茶馆前厅传来的、与他格格不入的喧嚣人声中。

后台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昏暗和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灵儿断断续续虚弱的抽噎,巧儿哭哑了嗓子的啜泣。那浓烈的花露水味和新绸缎的生硬气息,顽固地盘踞在狭小的空间里,盖住了原本的霉味、油彩味和婴儿的奶腥气,压得人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滴下水珠,墙角的霉斑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更加丑陋,像一块块溃烂的巨大伤疤。

王书合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血液都凝固了。张福贵最后那几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反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剜心蚀骨!“骨头硬过煤矸石?”“能护住身边人一辈子不生病遭灾?” 每一个字都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最恐惧、最无力、最自卑的地方。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冰凉麻木,失去了知觉。他下意识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看向身后,看向妻子单薄的背影,这最后一道防线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翠姑依旧背对着他,紧紧抱着两个孩子,脸深深埋在巧儿那被泪水浸透的肩窝里,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只有她抱着孩子的手臂,扔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暴露着内心那场毁灭性的、无声的地震和海啸。翠姑始终没有回头,没有看王书合一眼,仿佛他就是绝望的深渊。

王书合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破竹椅旁的地面上。巧儿被惊醒跑开时,她手里那个蓝布身子、白布头、炭笔画脸的布娃娃,不知何时掉落在椅子旁边的尘土里。它歪斜地躺着,炭笔画的眼睛和嘴巴被蹭得更加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粗陋的身体沾满了污迹和几个清晰的脚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沾满了尘世的泥泞与践踏,就像此刻他摇摇欲坠的尊严,对未来的惶恐,以及这个在风雨中飘摇欲坠,随时可能支离破碎的家。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火山喷发般的愤怒、被踩入泥泞的屈辱、面对庞然财势的无力感和对妻女生存未来的深深恐慌的绝望浪潮,猛地淹没了王书合。他感到喉咙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对翠姑说点什么,想唤一声她的名字,想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哪怕只是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背,告诉她别听那混账东西胡说,告诉她我们会有办法……可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被那沉重的巨石碾得粉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像一个被困在无形牢笼里的囚徒,眼睁睁看着深渊逼近,却发不出任何呐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的背影,那拒绝沟通、充满无声控诉和绝望的背影;看着地上那个沾满尘土、被遗弃的、象征着女儿纯真与脆弱的布娃娃;看着后台这令人窒息的昏暗、无处不在的霉斑。那暴发户腕上晃眼的金光,那带着强烈诱惑和冰冷嘲讽的黄色光芒,依旧在昏暗中无声地、固执地晃动着,晃动着……像一颗悄然埋下的、带着剧毒的种子,落进了这片贫瘠而脆弱的土壤里,贪婪地汲取着绝望的养分,随时准备破土而出,用金色的藤蔓缠绕、勒紧、吞噬他的所有。

窗外,天色更加阴沉了,浓重的乌云翻滚着,如同泼墨,沉甸甸地压向死寂的大地,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王书合的心,也沉甸甸地坠落下去,坠向冰冷无光的深渊之底,比那勒进张福贵肥肉里的金镯子,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后台弥漫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火苗都似乎黯淡了几分。直到灵儿的抽噎彻底平息,只剩下偶尔无意识的哼唧,巧儿也在翠姑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泪痕未干,呼吸微弱而急促,偶尔在梦中惊悸地抽噎一下,小身子猛地一抖。孙大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打破了这令人发疯的死寂。

“造孽啊……真是造孽……”她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愤懑和深深的无力感,“收拾收拾,走吧。这地方,这腌臜味儿,再待下去……人都要馊了,魂儿都要散了。”

王书合如梦初醒,僵硬的身体机械地动了动。他默默将视若生命的三弦琴收进琴箱,扣好黄铜搭扣,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葬礼。翠姑依旧抱着两个孩子,背对着众人,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孙大娘走过去,看着翠姑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疼地说:“翠姑,把巧儿给我吧……你这身子骨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歇歇手。”

翠姑的身体微微一颤,抱着孩子的手臂条件反射般收得更紧,像是怕被抢走什么珍贵的、也是唯一能支撑她的东西,她固执地摇了摇头,声音闷闷地从巧儿肩窝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用,大娘,我……我还行。” 她依旧没有抬头。

孙大娘无奈地收回手,默默地帮王书合提起沉重的琴箱和那个装着杂物的、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王书合则一声不吭地背起了装着被褥、如同小山般沉重的行囊。

一行人默默地走出“悦来茶馆”那扇散发着霉味的后门,外面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街灯稀疏,光线昏黄黯淡,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街道。行人稀少,偶尔有黑影匆匆掠过。冷风像刀子一样,卷着地上的落叶、废纸和尘土,打着旋儿凶狠地扑来,带着深冬刺骨的寒意。翠姑下意识地将怀里熟睡的孩子往自己胸前紧了紧。沉睡的巧儿在冷风中不安地动了动,小脑袋本能地往母亲单薄的颈窝里更深地埋去,发出模糊的、带着委屈的呓语:“爹……冷……”王书合看着妻子在寒风中瑟缩的背影,下意识地想脱下自己的破旧外衣给她披上,手伸到一半,看着翠姑那拒绝一切的姿态,又像被烫到般,无力地垂了下来。

孙大娘走在前面带路,她对县城还算熟悉,但脚步也显得沉重。昏暗的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已经打烊,黑漆漆的门板紧闭着。只有零星几家挂着破旧灯笼的小酒馆还亮着灯,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泄出,传出猜拳行令、醉汉吆喝的嘈杂声,更添几分凄凉。

他们穿过几条狭窄肮脏的小巷,巷子两边是高矮不一的破旧房屋,墙壁上污迹斑斑,涂鸦着不堪入目的字画,有些窗户用破木板钉死,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角落里偶尔能看到蜷缩着的黑影,不知是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还是无家可归、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浪者,散发出绝望的气息。

就在穿过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时,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角的暗处猛地晃了出来,满身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脚步踉跄,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翠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停住脚步,差点撞上去,怀里的巧儿被这剧烈的颠簸和突如其来的黑影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周围陌生的黑暗环境和那个摇晃的可怕黑影,“哇”地一声爆发出惊恐的嚎啕大哭,小胳膊死死搂住翠姑的脖子,哭喊着:“娘!怕!怕!家!家!”翠姑的心都要碎了,连忙紧紧抱住女儿,一只手拍抚着她剧烈颤抖的后背,声音带着哭腔哄着:“巧儿乖,不怕不怕,娘在……娘在……” 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恐惧和无能为力。王书合和孙大娘也吓了一跳,孙大娘厉声呵斥了一句:“滚开!醉鬼!” 那醉汉晃了晃,嘟囔着,又晃悠着缩回了黑暗里。

“快到了……前头巷子口拐弯就是‘顺风’大车店了,听说……听说还算干净点。”孙大娘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安慰。终于,他们在一扇挂着破旧灯笼的木门前停下。灯笼里的烛火微弱地摇曳着,勉强照亮门楣上那块模糊不清、写着“顺风老店”四个字的木牌。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是一个极其宽敞却杂乱的大通间。屋顶很高,被经年的煤烟熏得漆黑一片,如同锅底。几盏同样昏暗、挂满蛛网和油烟的油灯挂在粗大的房梁上,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勉强照亮下方如同魔窟般的景象。靠墙是一排长长的、用木板搭成的通铺,上面铺着肮脏的、辨不出颜色的草席和破褥子,有些褥子已经露出黑黄的棉絮。通铺上横七竖八地挤满了人:有敞着怀露出黝黑胸膛和浓密胸毛、鼾声如雷的赶车把式;有裹着破棉袄蜷缩成一团、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的流民;有衣衫褴褛、散发着酸臭味的挑担货郎;还有几个脸上带着未卸干净油彩残迹、低声交谈着的江湖艺人。空气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压抑的咳嗽声、小孩的哭闹声、粗鲁的咒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海洋。

一个围着油腻发亮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伙计,叼着一根冒着呛人烟雾的旱烟袋,懒洋洋地斜靠在柜台后面。看到他们这一行拖家带口狼狈不堪的人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瓮声瓮气毫无感情地问:“住店?通铺一位五个铜板,小孩算半个。马厩旁边还有个小隔间,挤挤能睡三四个人,十个铜板一晚,不讲价。”

孙大娘看着眼前比想象中糟糕百倍的环境,眉头拧成了死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看向王书合和脸色惨白如纸、抱着孩子瑟瑟发抖的翠姑。翠姑看着那污秽不堪如同猪圈般的通铺,再看看怀中惊恐未定、又开始瘪嘴要哭的巧儿和襁褓中瘦弱的灵儿,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环境的极度恐惧和生理性的强烈抗拒。王书合看着那通铺,再看看妻女,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几个带着体温的、磨得发亮的铜板,仔细地数了十个,递到柜台上:“要……要隔间。” 声音干涩。

伙计眼皮都没抬,随手抓起铜板,往旁边的木盒里一丢,发出几声沉闷的叮当响。然后拿起一串钥匙,随手往旁边一指,懒洋洋地说:“喏,最里头,马厩旁边那间。门没锁,自己收拾去。被褥?自己带的吧?这里没有。” 钥匙被随意地扔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所谓的“隔间”,其实就是在散发着骚臭味的马厩旁边,用几块薄薄的破木板,勉强隔出来的狭小空间。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土炕,炕上连张破席子都没有,积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长时间的灰尘。马厩里刺鼻的气味透过木板缝隙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无孔不入。墙角结着如同帷幔般的蛛网,地上坑洼不平,积着黑色的污水。一盏挂在木板墙上的小油灯,火苗如豆,勉强照亮这个牢房般的所在。

孙大娘再也忍不住了,指着这“隔间”,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这……这也能叫住人的地方?十个铜板就这破地方?连猪圈还不如!你们这黑店!”

伙计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狠狠吸了一口旱烟,朝着孙大娘的方向喷出一股浓烟,语气充满了市侩的嘲讽:“爱住不住!就这条件!嫌脏?嫌臭?去住城东头的悦来客栈啊!那儿干净!敞亮!一晚上半块大洋!您几位住得起吗?哼!” 说完,扭过头去,不再理会。

王书合拦住还要理论的孙大娘,低声道:“大娘,算了……将就一晚吧……天太晚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认命的绝望。他放下沉重的行囊,卷起袖子,开始动手清理土炕上厚厚的灰尘。灰尘被扬起,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呛得人直咳嗽。孙大娘看着他那佝偻着背、默默清理的身影,再看看抱着孩子、面无人色、仿佛随时会倒下的翠姑,还有那懵懂惊恐的巧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挽起袖子,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帮着勉强掸了掸灰。

翠姑抱着孩子站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无处下脚,连转身都困难。怀里的巧儿被这陌生、昏暗、充满怪味的环境再次吓到,紧紧搂着翠姑的脖子,把小脸死死埋在母亲肩头,不敢抬头看,小身子微微发抖,嘴里带着哭腔小声哼哼:“娘……家……家…”翠姑看着这比柳树屯土坯房还要不堪百倍的环境,看着丈夫佝偻着背清理灰尘的卑微身影,又想起张福贵口中那“宽敞干净的新瓦房”和“下奶的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难受,喉头涌上酸水。她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才没让自己当场呕出来。

好不容易在冰冷的土炕上铺开了自带的薄褥子和一床单薄的旧棉被,这已经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翠姑抱着灵儿坐在炕沿,将依旧惊恐不安、小手死死抓着她衣角的巧儿放在炕里侧。巧儿坐在冰凉的褥子上,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昏暗狭小、散发着怪味的地方,小嘴瘪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时可能再次决堤。孙大娘看着这环境,忧心忡忡到了极点:“书合,翠姑,这……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啊!这味儿……” 她指了指隔壁马厩的方向。

“大娘,您别担心了,就一晚,天亮了就走。”王书合声音干涩“您……您也累了一天了,要不……我送您去附近寻个干净点的客栈?这钱……”他实在不忍心让恩人住在这里。

孙大娘眼睛一瞪,斩钉截铁:“说的什么混账话!老婆子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脏地方没睡过?我就在这通铺凑合一晚!还能帮你们照应照应巧儿!” 她态度坚决,不容置疑。王书合知道拗不过她,只能再三道谢,心中那份愧疚如同巨石。

孙大娘出去找伙计安排通铺的位置了。狭小的隔间里,只剩下王书合、翠姑和两个孩子。灵儿在翠姑怀里并未熟睡,不安地扭动着,巧儿则紧紧依偎在翠姑身侧,像只受惊的小鹌鹑。空气再次凝固,沉重得如同铅块。

王书合看着坐在炕沿低着头沉默不语的翠姑,他想说点什么,想解释自己的坚持,想安慰她的恐惧,想告诉她他绝不会向张福贵低头,绝不会去那吃人的矿上……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看着翠姑那拒绝沟通、充满绝望和无声控诉的背影,看着炕上惊魂未定的巧儿和怀里瘦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的灵儿,所有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虚伪可笑。他能说什么呢?说再忍忍?说会好起来的?连他自己都不信!张福贵的话像恶毒的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回响:“能护住身边人一辈子不生病遭灾?” 这质问如同重锤,将他本就脆弱的信心砸得粉碎。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坐在炕沿的另一头,离翠姑不远不近的地方,脱下了那双磨破了底子沾满泥泞的布鞋。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即使妻子就在咫尺之遥,心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翠姑依旧低着头,轻轻地拍抚着怀里又开始不安扭动的灵儿。身边的巧儿大概是真累坏了,小脑袋已经一点一点地往下垂,眼皮沉重地打架,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糖……爹……娘……” 最终,小身子一歪,软软地靠在翠姑身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黑暗中,她看不见丈夫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沉重的绝望和无声的质问。她自己的心,也如同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金镯子的光芒,张福贵许诺的饱暖安稳,羊奶的诱惑,如同鬼魅的幻影,在她眼前疯狂晃动,与眼前这污秽的马厩隔间、丈夫死寂的沉默、女儿惊恐的小脸,形成天堂与地狱般触目惊心的对比!去矿上?那意味着什么?张福贵那黏腻的目光……她不敢深想,一想就浑身发冷。可是,不去?灵儿的哭声,巧儿抱着破布娃娃喊着“家”的样子,自己这破败不堪、随时可能倒下的身子……真熬不住了啊!张福贵最后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滴在灵儿单薄的小被子上,迅速洇开一小片绝望的痕迹,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

王书合听到了那声呜咽,也听到了翠姑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叹息声。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痛得几乎痉挛窒息,他想伸出手,想揽住妻子那颤抖的、冰冷的肩膀……可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怎么也抬不起来。隔间外,通铺上不知谁的鼾声陡然拔高,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刺耳。隔壁马厩里,一匹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亮的响鼻,蹄子重重地刨了一下地面。

夜,还很长。漫长而冰冷。窗外的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在这大车店隔间里,两颗心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挣扎,被绝望的深海和诱惑的鬼火反复撕扯、煎熬,找不到任何出口,看不到一丝光亮。那来自张福贵的金光诱惑和冰冷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将这一夜,拉得无比漫长而痛苦。王书合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墙上,睁着干涩刺痛的眼睛,望着隔间顶棚被油灯映照出的、如同鬼影般不断晃动的昏黄光斑,一夜无眠。翠姑抱着孩子,身体僵硬冰冷,同样在黑暗中睁大了空洞的眼睛,眼前晃动的,却是那挥之不去的、沉甸甸、黄澄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光。

孙大娘躺在嘈杂通铺的一角,身下是肮脏的草席,周围是震天的鼾声和刺鼻的气味,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望着漆黑的、如同深渊般的屋顶,心中充满了对这对苦命夫妻和两个可怜娃儿命运的深深忧虑和无尽的无力感。长夜漫漫,寒意刺骨,绝望如同这大车店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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