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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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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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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目惊堂》连载

第一十二章 裂痕

木中营码头那碗滚烫姜水的滋味,仿佛一层薄薄的暖油,暂时包裹住了王书合体内几乎冻僵的脏腑。这份短暂却实在的暖意,支撑着他沿着那条裹挟着泥沙、浑浊不堪的河岸,又艰难地跋涉了整整三天。脚下的路,渐渐从泥泞湿滑、布满杂乱脚印的河滩,转向了相对干燥、被往来车马踩得硬实板结的土路。视野中的景象也随之变换:大片荒凉、只有枯黄芦苇摇曳的滩涂,以及河边堆积如山、散发出陈腐气味的巨大货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偶尔出现的覆盖着薄薄一层冻土的田垄,以及零星散落低矮破败的农家土坯房。风依旧凛冽,刀子般刮在脸上,但少了河岸那股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带着鱼腥和水汽的湿冷,变成了一种更干硬、更直接的刺痛感,如同无数看不见的细小沙砾,持续不断地打磨着他的脸颊。他身上那件早已辨不清原色的破旧棉袄,领口和袖口被汗水、尘土以及他呼出的水汽反复浸透、冻结、又融化,板结得像块硬邦邦的牛皮,每一次扭动脖颈,粗糙的布料都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痒。最沉重的是背后那个巨大的琴箱,它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尚未完全长开、单薄瘦削的肩胛骨上。箱体侧面那道斜贯的旧裂痕,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丑陋伤疤,随着他每一步沉重的跋涉,无声地传递着内部的震颤与呻吟。

这一天,日头挂在晌午灰蒙蒙的天空正中,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旧铜镜,有气无力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线,落在皮肤上几乎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低沉地压迫着大地,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地塌陷下来。王书合拖着两条如同灌满了冰冷铅水的腿,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路上。脚上那双破得几乎要散架的鞋子,鞋底早已磨穿,薄薄的、浸透了泥水的鞋帮根本挡不住地面透上来的刺骨寒气。脚趾早已失去知觉,麻木得如同几截僵硬的木头,但在麻木深处,又顽固地传来一种钻心刺骨的锐痛,从脚底直窜上小腿肚。他艰难地抬起头,眯起被汗水、尘土和寒风刺激得发红的眼睛,视线穿过浑浊的空气,努力聚焦在远方。终于,在视野尽头那一片灰黄萧瑟的背景中,他辨认出了一处镇集的轮廓。低矮的夯土围墙呈现出一种衰败的土黄色,蜿蜒曲折,多处坍塌出豁口,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断茬和夯土碎块,仿佛一条被啃噬得遍体鳞伤疲的巨蟒。镇口一棵异常高大的老槐树,虬枝盘结,光秃秃的黑色枝桠扭曲着伸向阴沉的天空。树下,一块半截埋入冻土的石碑歪斜地立着,碑面上的字迹被经年的风霜雨雪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半边像是“张”字的笔画。

张官镇到了。与木中营码头那种混杂着汗臭、鱼腥、货物和喧嚣人声的庞杂喧嚣不同,这里更像一幅被遗忘在角落里褪尽了颜色的旧年画,沉寂、灰败,弥漫着一股被时光抛弃的萧索气息。一条勉强算是主街的土路,如同镇子僵直的脊骨,贯穿东西。街面是经年累月被无数行人和车马碾压得异常硬实的黄土路,坑洼不平的地方积存着前几日未化尽的肮脏雪水,在天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暗光。街道两旁,是些低矮破旧的铺面,门板大多紧闭或半掩,透着一股懒散和疏离。一家卖粗陶碗碟的杂货铺,门口随意堆放着落满灰尘的瓦罐和陶盆;一间铁匠铺,炉火已熄灭多时,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风箱挂在熏黑的土墙上,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劣质桐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一家门帘油腻发黑的小饭馆,里面传出几声稀稀拉拉的碗筷碰撞声和含混不清的说话声;还有几家挂着褪色布招的客栈,写着“悦来”“安寓”字样的布招在寒风中无精打采地飘荡,招徕着几乎不存在的过路客。街上行人稀少,大多是穿着臃肿、打着深色补丁棉袄的农人。他们无一例外地袖着双手,深深缩着脖子,仿佛要把整个脑袋都藏进衣领里,像一只只畏寒的乌龟,步履迟缓地在泥泞的街面上挪动,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几只瘦骨嶙峋皮毛脏污的土狗在墙根下无精打采地嗅来嗅去,偶尔为了一块骨头渣子,会凶狠地龇起牙低吼几声,短暂地撕咬几下,随即又各自悻悻地散开。整个镇子的空气里,混杂着柴火燃烧冒出的呛人焦糊味,以及一种小镇特有的、仿佛时间都凝固了的沉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王书合背着那个沉重的琴箱,在略显萧条的镇口停下了脚步,渺小得如同一粒被寒风随意卷来的尘埃。冰凉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渗进破棉袄那板结僵硬的领口,带来一阵更深的寒意。他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像谨慎的探针,缓缓扫过那些紧闭或半掩的门板、行色匆匆神情漠然的路人、以及那几只对他毫无兴趣的土狗。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镇东头关帝庙前那一小片空地上。那里地势略高,背靠着一堵高大的青砖影壁墙。影壁墙年久失修,大片大片的灰皮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灰黑的砖缝,如同老人布满皲裂的手背。影壁墙前有三层石阶,被无数双脚经年累月地踩踏,表面磨得光滑圆润,正好可以充当一个天然的表演台子。石阶下是相对平整的青石板地面,虽然也积满了尘土和零星的枯黄落叶,但比起街心那泥泞不堪的土路,显然干净许多。几缕微弱得可怜的阳光,挣扎着穿过老槐树虬结枝桠的缝隙,在石阶附近的地面上投下几块破碎摇曳的光斑,成了这片灰暗背景里唯一稍显明亮的地方。

就是这儿了。王书合像是找到了一个临时的避风港,麻木的双脚开始挪动,每一步都感觉脚底的寒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向上钻刺。他费力地卸下肩头的重负,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搬运一件价值连城又极易破碎的珍宝。他将琴箱稳稳地放在石阶的最上一层,特意调整了角度,让箱体侧面那道狰狞的旧裂痕紧紧贴着背后冰冷坚硬的青砖影壁墙,尽量减少它暴露在外、遭受意外碰撞或目光审视的可能。解开背带时,肩膀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酸痛,让他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艰难地活动了一下酸胀僵硬的肩膀和脖颈,骨头关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吧”声,在这片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解开琴箱上磨损得发亮的铜扣,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复杂的气味立刻飘散出来:陈旧桐木特有的苦涩、松香残留的清冽、尘土的无孔不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挥之不去的、仿佛渗入木质深处的血腥气。他先取出了那本用粗糙麻纸装订的唱本,书页的边缘被暗褐色的血迹浸染得发硬发脆,封面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承载着不堪回首的重量。接着,他掏出了那半块冰冷的惊堂木,紫檀木的棱角依旧锐利,清晰的纹理在掌心留下深刻的触感。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师父留下的那床同样布满补丁、薄得几乎透光的旧棉被卷了卷,仔细地垫在冰凉刺骨的青石台阶上。然后,他抱着那本染血的唱本,后背紧靠着坚硬冰冷的影壁墙,在薄薄的棉被上坐了下来。石阶的寒气立刻穿透了薄被和同样单薄的衣裤,顽固地向上侵袭,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坐稳,像一棵扎根在贫瘠石缝中、竭力迎风挺立的小草。

他清了清嗓子,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突兀地响起,甚至带着点微弱的回音。几个路过的农人闻声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本能的疏离,脚步却丝毫未停,很快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王书合深吸了一口冰冷干燥、混杂着尘土和牲口棚臊气的空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他不再迟疑,右手紧紧捏住那半块冰凉的惊堂木,朝着石阶边缘一块干净、坚硬的青石板,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拍了下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带着金属般铿锵质地和惊人穿透力的脆响,如同平地炸响的一声惊雷,骤然撕裂了张官镇沉闷死寂的晌午空气。那声音仿佛有实质的冲击力,瞬间打破了小镇凝固的时光!。

墙根下正在撕咬的土狗被惊得猛地跳开,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呜嗷”,仓惶地窜进了旁边的小巷深处。街对面铁匠铺里原本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叮叮当当”打铁声,瞬间戛然而止,随即传来几声惊疑不定的低声嘀咕。几个原本缩着脖子、袖着手匆匆赶路的行人,像被无形的绳索绊住了脚,猛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惊愕地望过来,脸上交织着被打扰清静的不悦和一丝茫然的好奇。就连小饭馆那油腻发黑、沾满污垢的棉布门帘也“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角,探出一张油光满面、睡眼惺忪的胖脸,不耐烦地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张望。

王书合借着这一声惊堂木的余威,目光炯炯地扫过那几道被吸引过来的视线,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脏狂乱的擂动。他挺直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腰背,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并刻意模仿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腔调,朗声说道:

“列位乡邻父老,过往客商,小子初到贵宝地,身无长物,唯有薄技在身,今日借关帝爷门前一方水土,献上一段新书,给诸位解个闷儿,驱驱这冬日的寒气,也讨个赏口热乎饭吃!叨扰之处,万望海涵!”

他的开场白不再像在木中营码头时那般带着怯懦和生涩,多了几分行走江湖讨生活的艺人特有的圆融和铺垫。那一声清脆的惊堂木响和这份刻意营造出的沉稳,成功地抓住了最初几道目光。几个在附近追逐打闹、脸蛋冻得通红、鼻涕快流到嘴边的半大孩子最先被吸引,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挤在石阶前,睁着乌溜溜、充满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书合和他脚边那个巨大、残破、透着神秘感的琴箱,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一个担着两捆沉甸甸干柴、正打算在墙根歇脚的老汉也放下了担子,在离石阶几步远的地方蹲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铜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挂着的烟荷包里捏出一小撮劣质的烟丝,仔细地装进烟锅里。然后摸出火镰和火石,“嚓嚓”地打着火,点燃了烟锅里的烟丝,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浑浊的眼睛透过袅袅升起的淡青色烟雾,落在王书合略显稚嫩却努力绷紧的脸上。一个抱着裹在厚厚破棉絮襁褓里的婴儿的年轻妇人,原本无精打采地靠在对面杂货铺的墙根下,借着那点微弱的阳光取暖,此刻也被那声脆响惊动。她抱着孩子,脚步缓慢地挪了过来,站在稍远些的、影壁墙投下的阴影里,一手下意识地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带着几分好奇和谨慎,远远地张望着。

王书合看到有人驻足,心中稍定,攥着惊堂木的手心却微微汗湿了。他翻开那本染着暗褐色血迹的唱本,手指下意识地在一行早已烂熟于心的字迹上点了点,他早已不需要看字,这只是他紧张时的一个习惯动作,他朗声说道:

“今日,小子不说那老生常谈的三国水浒,给诸位说一段新书,乃是前朝秘闻,江湖奇侠!说的是那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神拳无敌太保——李元霸!锤震四平山,威名震天下!”

《李元霸锤震四平山》,这是师父压箱底、轻易不示人的新鲜段子。情节火爆激烈,打斗场面惊心动魄,人物更是狂傲霸气到了极点,最能抓住听众的心。王书合曾在破庙那盏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听师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说过好几回。每次听,他都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也化身那睥睨天下的无敌太保。这故事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每一个转折、每一次交锋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他刻意选了这段,就是要在这沉寂得像一潭死水的小镇里,投下一块巨石,砸出点动静来。

他口齿清晰,语速渐渐加快。描述李元霸天生神力,骨瘦如柴却能力拔山河,语言带着民间说书特有的夸张渲染,却又力求描绘得生动具体:“……列位!您可别瞧那李元霸,年方十二,长得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身高不满五尺,跟半大小子似的,看着一阵小风就能把他刮个跟头,可您猜怎么着?他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神力,两膀一晃,足有万斤开外的力气!他使的那一对擂鼓瓮金锤,您知道单个有多重吗?”

   他故意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听众,加重语气,“八百斤!一个!合起来,一千六百斤呐!”

   他双手虚握,仿佛真的握着那千斤巨锤的锤柄,手臂吃力地比划着,“舞动起来,那真是呼呼带风!快似流星!疾如闪电!碰着就死,挨着就亡!擦着一点皮儿,那也是骨断筋折!那锤头,比磨盘还大!那锤柄,比房梁还粗……”

说到李元霸初显神威,在演武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锤砸碎千斤石锁时,王书合右手猛地向下一挥,模仿着巨锤带着万钧之势砸落的威猛动作,袖口带起一股冷风!围观的几个孩子看得眼睛发亮,兴奋得小脸通红,其中一个忍不住“哇”地惊叫出声。那蹲着抽旱烟的老汉也忘了继续吧嗒烟嘴,眯缝着的眼睛睁大了些,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异的光亮,连烟锅里的火头熄灭了都浑然不觉。

王书合越说越顺,渐渐进入了状态。讲到四平山十八路反王设下天罗地网,百万大军将昏君隋炀帝围得水泄不通,靠山王杨林双拳难敌四手,急得须发戟张,目眦尽裂:“眼看那昏君杨广,就要被乱箭射成刺猬,被乱刀剁成肉泥!就在这千钧一发、命悬一线之际!只听得西北乾天角——”

   他猛地拉长了声调,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将所有人的胃口高高吊起,手中的惊堂木再次高高举起,带着一股雷霆万钧的气势,狠狠拍落在青石板上!

“啪——!”

一声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震撼的脆响,在空气中炸开,震得离石阶最近的那个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捂住了耳朵。

“一声号炮,惊天动地!震得那四平山都摇了三摇,晃了三晃!紧跟着,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如同平地卷起了百丈高的黄风!烟尘稍散处,您再定睛观瞧,只见一匹瘦骨嶙峋、肋骨根根清晰可见的干草黄马,驮着一个瘦小枯干、面如黄纸、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娃娃!不是旁人,正是那西府赵王——李元霸驾到!”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张力。将李元霸单骑冲阵、视千军万马如无物的狂傲与霸气,演绎得活灵活现。说到李元霸双锤并举,杀入敌营,如入无人之境时,他的语速骤然加快,如同狂风骤雨,双手虚握成拳,仿佛真的抡起了那对千斤巨锤,在身前左右开弓,带起无形的劲风。他的身体也随之微微前倾、晃动,带动着身下垫着的薄薄棉被都起了皱褶,整个人仿佛与那故事中的小霸王合为一体:

“好一个李元霸!真如同凶神恶煞降世!左手锤,泰山压顶!‘呼——’带着风声就下来了!右手锤,横扫千军!‘呜——’贴着地皮就扫过去了!但见那锤头过处——” 他的语速更快,字字清晰,如同爆豆般迸射出来,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凛冽杀气:“碰着的,脑袋‘噗嗤’就碎了!红的血,白的脑浆子,溅得满天满地都是!擦着的,胳膊腿儿‘咔嚓’一声就断了!飞出去老远,砸倒一片!挨着的,胸骨肋骨‘嘎嘣嘎嘣’全碎了!五脏六腑都挤成了肉泥!砸着的,整个人‘噗’地就成了一滩肉泥!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着!直杀得那四平山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残肢断臂铺满了山坡!肠子肚子挂在树杈上!十八路反王,百万大军,被他单人独骑,双锤并举,杀得是哭爹喊娘,魂飞魄散!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啊!漫山遍野,只听见鬼哭狼嚎,只看见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

王书合说得唾沫横飞,脸颊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额角和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睥睨天下、神勇无敌的李元霸!一路积压的委屈、颠沛流离的辛酸、以及对未来的渺茫希望,仿佛都在这狂暴激烈的讲述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围观的圈子不知不觉扩大了一倍有余。除了最初的孩子、老汉、妇人,又多了几个挑着担子歇脚的脚夫,他们放下肩头的扁担绳索,挤在人群后面伸长了脖子;一个提着半篮子蔫黄青菜的老婆婆,也停下了回家的脚步,踮着脚尖,努力从人缝里往里瞧;甚至还有两个穿着半新蓝布棉袍、袖口和衣襟沾着点点墨迹、像是镇上铺子里记账伙计模样的年轻人,也挤了过来,脸上带着新奇和兴奋。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火爆激烈的新奇故事牢牢吸引,听得目不转睛,屏住了呼吸。有人张着嘴忘了合拢,露出焦黄的牙齿;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那担柴的老汉,连烟袋锅子早已冰冷、黑色的烟油凝结在烟锅里都浑然不觉,只是瞪着眼睛,紧盯着王书合挥舞的手势。

场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热,如同炉膛里添了干柴,火焰呼呼上蹿。王书合的心也越跳越快,像一面被擂响的小鼓,咚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的热切光芒,看到有人开始摸索着腰间的褡裢,甚至有一个脚夫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铜钱,犹豫了一下,轻轻丢进了他面前那个破了一个小豁口的粗陶碗里。“叮当”一声脆响,如同天籁。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在这陌生而冰冷的小镇扎根下去、挣得一碗热饭、一个容身之所的可能。他讲到李元霸锤震十八路反王,将宇文成都、裴元庆等盖世英雄尽数击败,如同砍瓜切菜般的巅峰时刻,情绪也攀升到了顶点!他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仿佛自己也拥有了那万钧神力,高高扬起右手,作势欲挥下那决定乾坤、石破天惊的最后一锤,声音拔高到近乎嘶哑的顶点,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决绝与狂暴:

“李元霸杀得性起,血灌瞳仁,眼珠子都红了!仰天一声长啸,‘嗷——!’声如龙吟,穿云裂石!双锤并举,力贯千钧!就要将那最后负隅顽抗、号称天下无敌的天宝大将宇文成都——”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千钧之力,“砸!个!粉!身!碎!骨——!”

就在这最紧张、最扣人心弦、所有听众的脖子都伸到了极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等着那石破天惊、血肉横飞的最后一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的瞬间!

“哗啦——!!!”

一大把混杂着铜钱、碎石、冻硬的土块和不知名污秽杂物的“暗器”,如同被一只充满恶意的手奋力泼洒出来,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和十足的凶狠劲道,猛地从人群外围狠狠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精准无比地砸向王书合和他面前那只盛着零星几个铜板的破陶碗。

变故陡生,毫无预兆,如同晴朗天空骤然劈下的霹雳。

冰冷的铜钱、棱角尖锐的石块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狠狠地砸在王书合的头上、脸上、身上。一颗边缘带着锋利棱角的石子,裹挟着冰冷的恶意,“嗤”地一声,擦过他额角靠近太阳穴的皮肉,瞬间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更多的铜钱和石块则砸在他面前的青石板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里啪啦”的乱响。那只破陶碗首当其冲,被一枚边缘锋利的铜钱砸中碗沿,“当啷”一声刺耳至极的脆响,竟被砸得整个飞旋起来,在空中绝望地翻了两个跟头,然后“啪嚓”一声爆响,重重摔在几步外的青石板上,四分五裂。碗里那几枚象征着希望和生计的铜板,如同受惊的甲虫,叮叮当当滚落一地,瞬间被几只慌乱踩踏、急于躲避的大脚踢得四散飞溅,消失在泥泞的地面和混乱人群的缝隙里,再也寻不到踪影。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是谁发出的。

“打人啦!快跑!” 一个男人惊恐的吼叫。

“有泼皮!快躲开!”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我的孩子!别踩着我孩子!” 是那个抱孩子的妇人惊恐万分的尖叫。

“天杀的!哪个王八蛋干的!” 担柴老汉愤怒的咒骂。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还沉浸在故事里、听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的听众,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猛地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女人的尖叫声凄厉刺耳,带着哭腔;男人们惊惶失措地吼叫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拼命向后推搡、拥挤,只想逃离这危险的中心;担柴的老汉被汹涌倒退的人潮猛地撞了个趔趄,沉重的柴担“哗啦”一声歪倒在地,干柴散落得到处都是,他本人也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抱孩子的妇人惊恐地将孩子死死搂在怀里,用整个身体护住襁褓,缩着肩膀,像鹌鹑一样拼命躲避着乱撞乱挤的人流。原本聚拢得水泄不通的圈子,像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水面,猛地向四周炸裂、溃散!场面彻底失控!惊叫声、怒骂声、哭喊声、踩踏声、物品倒地破碎声、以及从人群外围传来的几声得意而嚣张的怪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恐怖的漩涡。

王书合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懵了。额角传来的剧痛和温热血流滑过皮肤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额头,指尖立刻触到一片湿滑粘腻的温热。但更大的本能驱使他立刻弯腰低头,想去护住、去捡拾地上那些滚落的、象征着他活命希望的铜钱,那是他仅有的财产!然而,就在他弯腰低头的刹那,更大的、毁灭性的危机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骤然发动了致命一击!

混乱溃散的人流缝隙中,一个穿着脏污不堪、蓝色粗布短褂的汉子猛地蹿了出来。这汉子约莫三十出头,满脸横肉堆垒,左眼角带着一道蜈蚣般狰狞的暗红色刀疤,眼神凶狠,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和赤裸裸的嫉妒。他动作迅捷而精准,目标极其明确,不是王书合本人,而是石阶上那个巨大的、裂痕刺目的琴箱!他借着前冲的凶猛势头,右腿肌肉虬结绷紧,穿着硬底破布鞋、沾满泥污和秽物的脚,像一柄沉重的攻城锤,对着琴箱侧面那道最深的旧裂痕旁边寸许之处,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股摧毁一切的恶毒,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砰——!!!”

一声沉重、闷钝、令人心脏骤然停跳的巨响。那声音,不像是石头相撞,更像是百年老树被巨斧拦腰硬生生劈开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的绝望哀鸣。

巨大的力量让沉重的琴箱猛地一震,如同被狂暴巨浪击中的小船,琴箱被这股纯粹毁灭的力量踹得向后猛地滑去,狠狠撞在背后坚硬冰冷的青砖影壁墙上,发出一声更沉闷、更绝望的“咚”声!整个桐木箱体在巨力的冲击下痛苦地呻吟、扭曲,一股陈旧桐木和干硬松香被强行撕裂的苦涩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王书合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轰”地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上了头顶,眼前霎时一片血红!他目眦尽裂,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嘶吼:“我的琴——!” 他根本顾不上额角汩汩流下滑进眼睛里的滚烫鲜血,顾不上那钻心的疼痛,更顾不上地上散落的铜钱碎片,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疯狂护崽的幼兽,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遭受重创的琴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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