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娘家柴房的低矮屋檐,像一块被遗忘的残碑,勉强隔开了外面呼啸不止、无孔不入的春寒。那风,裹挟着柳树屯外河沟里尚未完全解冻的湿冷气息,带着枯草败叶腐败的酸味,从墙壁每一条罅隙、门板每一道豁口里钻进来,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呜咽,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刺穿着单薄的衣衫,啃噬着僵硬的骨节。昨夜那盏油灯,耗尽了瓦罐里最后一点浑浊粘稠的灯油,在天色将明未明、混沌一片之际,终于不甘地熄灭了最后一点豆大的、摇曳的光焰。只留下灯盏边缘一圈焦黑蜷曲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劣质灯油燃烧后呛人的烟气,混杂着霉烂麦秸和长久未清洗身体的酸馊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王书合在麦秸铺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夜。身下的麦秸粗糙扎人,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柔软,硌得他瘦骨嶙峋的脊背生疼。喉咙深处仿佛塞着一团烧得通红的炭火,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那痛感沿着气管一路向下蔓延,牵扯着整个胸腔。胸腔里则如同塞满了湿透又冻结的棉絮,沉闷滞涩,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动一架锈迹斑斑、吱嘎作响的风箱,牵扯着肺腑深处隐隐的钝痛。他努力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一点麦秸底下残留的、微乎其微的温度,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从四面八方侵肌蚀骨。
紧挨着他的巧儿倒是睡得安稳。小脸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那床薄得透光、补丁叠补丁的旧棉絮包裹下,显得格外恬静。细微均匀的呼吸带着奶香,是这冰冷绝望的寒夜里唯一一丝甜暖的气息。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母亲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安全所在。
而翠姑,则几乎是睁着眼捱到了天亮。右手虎口处,昨日劈柴不慎砍伤的伤口,用草木灰草草敷着,再用一块不知哪里撕下的脏布条胡乱缠裹。白日里的忙碌和紧张掩盖了痛楚,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那火辣辣、一跳一跳的刺痛感变得格外清晰锐利。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都似乎牵扯着那处翻卷的、尚未完全止住渗血的皮肉,疼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更深的疲惫,如同冰冷沉重的铅水,从四肢百骸深处渗透出来,浸透了她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这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透支,更是对未来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贫苦与挣扎的绝望预感。她听着丈夫压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感受着女儿温热的呼吸,目光空洞地望着柴房屋顶低矮、模糊的黑暗轮廓。那里,结着厚厚的蛛网,挂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寒冷和饥饿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身体和心灵。
天色终于艰难地透出一点灰白,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勉强涂抹在狭小的窗户上。王书合强撑着仿佛灌满了铅的身体,挣扎着爬起身。麦秸的碎屑沾满了他的破旧夹袄。他试着清了清嗓子,想驱散喉咙里那团令人窒息的灼热异物感。然而,甫一用力,喉头便是一阵刀刮般的剧痛,发出的声音破碎、嘶哑,如同砂砾在朽烂的木头上反复摩擦,又像破旧风箱最后一丝绝望的抽气声,连他自己都被这非人的噪音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捂住喉咙,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这嗓子……别说去书场开讲,便是寻常与人说句完整的话,都已是千难万难。
翠姑本就浅眠,被他起身的动静和那可怕的嘶哑声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看到丈夫佝偻着背,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撑着膝盖,痛苦地喘息着的样子,心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猛地沉了下去。“书合哥……”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担忧,也透着深深的无力感,“这嗓子……怕是真的说不得了。今天……别去了吧?”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绝望。“不去”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不去,就意味着今天没有一文钱的进项。巧儿嗷嗷待哺,需要奶水;他们仨饥肠辘辘,需要口粮;孙大娘这半间破败柴房的租金,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哪一个能等?哪一个能容得下“不去”?
王书合没说话,喉咙里火烧火燎,连吞咽口水都如同受刑。他只是沉默地、脚步虚浮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旧水瓢,旁边是昨晚孙大娘心善留下的小半瓦罐冰冷的井水。他拿起水瓢,费力地舀起半瓢水。冰冷的井水在瓢里晃荡,映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他仰起头,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狠劲,将这半瓢刺骨的冰水猛地灌了下去!
冰水如同一条冰冷的铁线,强行滑过那灼痛的咽喉通道,带来一瞬间尖锐的麻痹和短暂的清凉假象。然而,这假象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是更剧烈、更深刻的刺痛,仿佛那冷水浇在了烧红的烙铁上,激起了更猛烈的反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痛苦地蜷缩下去,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他弯着腰,双手死死按住胸口,仿佛要把那折磨人的“风箱”从身体里揪出来,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闷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咳咳……咳咳咳……不……不行……”好不容易,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他喘着粗气,脸色由惨白憋成了酱紫,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被重锤敲击后的余响,破碎不堪,“……昨儿……庙会上……说好了……去……李家庄……东头……老槐树下……咳咳……有……有老主顾……等着……咳咳……”他断断续续、极其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李家庄离柳树屯约莫七八里路,不算太远,昨日在喧闹的庙会上,他确实应承了一位常听他说书、姓李的老主顾,今日要去那里开场说一段。当时嗓子虽已不适,却远未料到一夜之间竟恶化至此。
翠姑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倔强,心知肚明,劝是劝不住了。生活的重轭早已套牢了他们的脖颈,容不得半点退缩。她默默地起身,动作因疲惫和右手的伤痛而显得有些僵硬迟缓。她将还在熟睡的巧儿小心地从薄被里抱起,用那床唯一的旧棉絮仔细地、一层层包裹好,只露出小半张熟睡的小脸,然后紧紧地、充满保护性地搂在怀里。仿佛女儿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源和力量。“我……跟你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书合抬起咳得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落在她那只依旧红肿、裹着肮脏草木灰布条的右手上。那伤口因为刚才抱孩子的动作似乎又渗出了一点暗红的痕迹。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滚动着想说些什么——也许是劝阻,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担忧。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那如火烧刀割般的剧痛堵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也显得无比疲惫。他默默地背起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起毛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他吃饭的家伙——折扇、醒木,还有几本视若珍宝的破旧唱本。
通往李家庄的土路,坑洼不平,被前几日未干的泥泞和早春的寒霜冻得坚硬板结。寒风毫无遮挡地刮过空旷的田野,像无数细小的冰刀,切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王书合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拖着无形的千斤重镣。病痛和虚弱抽走了他大半力气,每一次逆风前行都需要耗费极大的意志。他不再能像往常一样搀扶翠姑,只是低着头,沉默地走着,目光死死盯着脚下不断延伸的、灰黄色的泥泞小路,仿佛整个灰暗的世界都浓缩在这方寸之间。沉重的咳嗽时不时打断他的步伐,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每一次停顿都让他离李家庄似乎更远了一分。
翠姑抱着巧儿,默默地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寒风同样无情地吹打着她单薄的身体,她只能把怀里的巧儿搂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为孩子抵挡些许严寒。她看着丈夫那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摇摇欲坠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因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坠着。巧儿似乎被颠簸和寒冷惊扰,在包裹里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弱的哼唧声。翠姑只能一边走,一边微微摇晃手臂,用干裂的嘴唇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声音低哑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当他们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李家庄东头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时,日头也不过刚刚艰难地爬过东边的矮墙。老槐树枝干黝黑嶙峋,新叶尚未萌发,光秃秃的枝桠以一种倔强而苍凉的姿态伸展向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幅饱经沧桑、墨色浓重的炭笔画。树下已有七八个闲汉和老人抄着手、跺着脚等着了,多是些熟面孔,脸上带着早起的倦怠和对消遣的期待。料峭的春风毫无暖意,冻得人鼻尖发红,手指僵硬。看到王书合背着那个熟悉的蓝布包袱,翠姑抱着孩子,步履蹒跚地走来,有人吆喝了一声:“哟!王先生来了!可算等着了!”
王书合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努力想挺直腰板,抱了抱拳,算是招呼。然而,喉咙里只发出几声“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嘶哑气声,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吐不出来。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被一种更深的窘迫和焦虑取代。他放下包袱,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铺开那块洗得发白、沾染着洗不净污渍的蓝布,动作因手指的僵硬和内心的慌乱而显得有些笨拙。他拿出那把竹骨磨得光滑的折扇和那块油光发亮的小醒木,深吸一口气——这吸气也带着破锣般的杂音——试图开腔,用他赖以糊口的技艺唤醒这寒冷的早晨。
然而,甫一用力,喉咙里便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刀刮般的剧痛!那感觉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钝刀在他喉管里反复刮擦!声音被死死地卡在深处,无论他如何努力调动气息,如何试图振动声带,最终冲出口的,只有几声破碎、喑哑、不成调、如同野兽濒死呜咽般的“呃……啊……嗬……”。他的脸瞬间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晨雾,沿着鬓角滚滚而下。他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挣扎。
树下等待的人群先是愕然,随即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有人皱紧了眉头,毫不掩饰失望:“王先生,你这嗓子……咋哑成这样了?昨夜喝风了?”
一个粗嗓门的汉子嚷道:“是啊,这还能说吗?跟破风箱抽气似的,听着都费劲!”旁边一个老头摇着头,裹紧了破棉袄。
“听不清啊!嗡嗡的,费老鼻子劲了!这大冷天的,不是白等了吗?”抱怨声渐渐清晰起来,带着不满和烦躁。
这些议论声虽然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钢针,一根根清晰地钻进王书合的耳朵,刺穿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他额上的汗珠冒得更密了,既是焦急又是羞愧,还有被当众剥光的屈辱感。他不甘心地再次张嘴,试图凝聚最后一点力气,再试一次。然而,喉咙的剧痛和精神的紧张让他气息一岔,更剧烈的咳嗽山崩海啸般涌了上来!他猛地弓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一只手死死撑在冰冷的蓝布上才没有倒下。那咳嗽声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凄厉和狼狈。
翠姑抱着巧儿站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痛苦狼狈、孤立无援的样子,心如刀绞。巧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声惊醒,哇哇大哭起来,稚嫩的哭声在尴尬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翠姑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嘴唇翕动,想开口替他解释两句,想说说他彻夜的病痛,说说他们艰难的处境。然而,看着那些冷漠、不耐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眼神,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更深的无力感和屈辱。她能说什么呢?谁会在意一个穷说书人的死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半旧酱色绸衫、留着几缕稀疏山羊胡的老者分开人群,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是李家庄的保长李守财,也是昨日在庙会上约王书合来的人。他皱着眉头,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咳得撕心裂肺、面如金纸的王书合,又扫了一眼他身后抱着啼哭孩子、脸色苍白憔悴、右手裹着脏兮兮灰布的翠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悦和鄙夷。
“啧!”李守财先是用鼻腔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随即拿腔拿调地开口,声音带着乡绅特有的傲慢和世故,“我说王先生,昨儿个在庙会上,你可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应承我的!说今儿个一定来,给大家伙儿说段热闹的!”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树下等待的听众,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刻意提高了些声调,“瞧瞧!我这面子,这信用,巴巴地把人都给你招呼来了!你这倒好……”他指着还在痛苦喘息的王书合,嘴角向下撇着,满是嫌弃,“嗓子成破锣了?哑得连个屁都放不响?这不是存心糊弄人嘛!”他再次停顿,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目光扫过众人,仿佛在寻求认同,“大伙儿起个大早,顶着寒风,巴巴地等着听个乐呵解解闷儿呢!你这开不了口,算怎么回事?嗯?我李守财在这李家庄,说话还算不算数?这面子往哪搁?”
王书合好不容易才将那阵要命的咳嗽勉强压下去,脸上涕泪交流,沾满了尘土和汗水,混合成一片狼狈不堪的污迹。他挣扎着想站直身体,想解释,想道歉。他沙哑地、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李……李保长……对……对不住……实在……咳咳……是病得……太急……”
“对不住?!”李守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打断他,脸上堆满了不耐烦和嫌恶,“对不住顶个屁用!我管你什么天塌下来的原因!说不了书,就是砸我李守财的场子!就是白耽误大伙儿宝贵的工夫!就是存心给我添堵!”他冷哼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王书合铺在地上的蓝布包袱和那孤零零的醒木、折扇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今儿个这场书钱,你就甭惦记了!没门儿!”他声音陡然拔高,对着树下的人群喊道,“没让你倒赔大伙儿一早上的茶水钱,就算我李某人念在你可怜,格外厚道了!”说完,他像是要甩掉什么秽物似的,猛地一甩袖子,对着树下等待的人不耐烦地挥手驱赶:“散了散了!都散了!白等一场!真他娘的晦气!”
树下的人群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混杂着失望、不满和抱怨的嘟囔声、叹息声。有人摇着头,抄着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有人带着点同情地看了王书合一眼,但那同情也仅仅是匆匆一瞥,迅速被冷漠和“浪费时间”的不快取代。人群如同退潮般,三三两两地散开了,留下满地杂乱的脚印和一片难堪的死寂。
王书合僵在原地,如同瞬间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他脸上的血色随着人群的散去而急速褪尽,由病态的潮红转为惨白,最后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看着空空如也、只剩下寒风吹卷落叶的槐树下,看着李守财那穿着绸衫、趾高气扬扬长而去的背影,听着那些散去的、带着抱怨的脚步声和议论声渐渐消失在寒风里……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如同一条剧毒的蝮蛇,带着致命的寒意,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狠狠噬咬下去!
嗓子毁了,赖以糊口的营生断了,钱……没了。非但没赚到钱,还白白耗费了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在这刺骨的寒风里走了十几里冤枉路,空欢喜一场。巨大的打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像是有千言万语、万般委屈和愤怒要喷薄而出,然而那灼痛肿胀的喉咙却像一个被焊死的铁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冰冷粗糙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万分之一痛苦。身体因为巨大的打击和强抑的滔天情绪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那洗得发白的蓝布,此刻在他眼中,如同裹尸布般刺眼。
翠姑抱着抽抽噎噎睡去的巧儿,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清晰地看到了丈夫那瞬间垮塌下去、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断了脊梁的背影;看到了他攥紧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突出的拳头;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单薄如纸的肩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逼了回去。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安慰他一句“没事的,书合哥”。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没事?怎么没事?一家三口明天的口粮在哪里?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被赶出去的房租在哪里?他这赖以生存、如今却如同破锣的嗓子,又该怎么办?哪一样不是压在心口、足以致命的巨石?哪一样能靠一句“没事”就烟消云散?
她只能默默地走上前,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铁球。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却也冻得通红的左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拉了拉王书合那件同样破旧单薄、沾满灰尘的衣角。她的声音低哑微弱,被寒风撕扯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书合哥……回……回去吧。”这声音里,是绝望,是认命,也是唯一能抓住的相依为命的依靠。
王书合猛地一震,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又仿佛被这轻轻一拉拽回了残酷的现实。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动作迟缓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他的目光空洞地掠过翠姑那泪痕未干、写满疲惫与担忧的脸,最终落在了她怀里被惊醒、正茫然地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瘪着小嘴似乎又要哭出来的巧儿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了刚才的绝望,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茫然和灰败。仿佛所有的色彩和生机都从那双眼睛里彻底抽离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映不出任何光亮的深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弯下腰,动作麻木、迟缓,像一个提线木偶,开始收拾地上的蓝布包袱皮。他胡乱地将那把象征着说书人身份的折扇和那块曾敲响过无数精彩开场的醒木塞进包袱,然后默默地、机械地将包袱甩到肩上。那动作里,透着一股心死般的沉寂。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冰冷。风似乎更大了,也更加凛冽,像裹着冰渣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脸上、脖颈上,刀割一般生疼。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了无生气。王书合佝偻着背,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了脊梁。他的脚步沉重而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是拖着一个无形的、巨大无比的铅块在泥泞中跋涉。他不再试图搀扶翠姑,也不再回头看一眼,只是死死地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不断挪动的、沾满泥浆的破鞋尖,沉默地走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而模糊的毛玻璃,所有的声音、景象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胸腔里那沉闷的钝痛和喉咙里烧灼的异物感,是唯一清晰的、不断折磨着他的真实。
翠姑抱着巧儿,默默地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寒风同样无情地吹打着她,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她只能把脸埋低,尽量用身体为怀里的巧儿遮挡。巧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父母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冰冷得如同坟墓的气氛,小声地、不安地哼唧着,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母亲的衣襟。翠姑一边走,一边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襁褓,嘴里哼着那早已不成调的、沙哑的摇篮曲,试图安抚怀中这个对困境毫无知觉的小生命,也试图用这微弱的声音,驱散自己心头那越来越浓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阴霾。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巧儿包裹的旧棉絮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回到柳树屯那半间倚着孙大娘正房搭建、四处透风的冰冷披厦时,日头已经歪斜,勉强算是晌午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关不严实的破木板门,一股比外面更阴冷、更潮湿、混杂着霉味和劣质灯油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哪里是家,分明是一个勉强遮风的冰冷巢穴。
王书合一言不发,走到墙角,将肩上的蓝布包袱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包袱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垂死叹息般的钝响。那把折扇的扇骨似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走到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角落——那里是他们的“床铺”。他像一截被彻底砍倒失去所有生机的朽木,直挺挺地坐了下去,背脊猛地撞上身后冰冷刺骨、粗糙不平的土墙。他闭上双眼,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已耗尽。疲惫、病痛、失败的沉重打击,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感觉不到喉咙那持续不断的灼痛了,只剩下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无边无际的麻木和空洞,世界在他周围彻底塌陷。
翠姑默默地将终于睡熟的巧儿放在草铺上,小心地掖好那床破棉絮的边角。然后,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所谓的“灶台”边——那不过是墙角用几块歪歪扭扭的土坯勉强垒起的一个矮台子,上面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粝的破瓦罐。瓦罐里,还剩下一点点昨晚熬煮的、早已冰凉凝固、呈现出灰败颜色的稀粥糊糊,勉强能盖住罐底。她默默地蹲下身,用左手从旁边一个小筐里抓起几把同样潮湿、带着泥土气的枯草和细柴,塞进土坯台子下面那个简陋的灶洞里。火石碰撞了好几下,才勉强擦出几点微弱的火星,点燃了潮湿的引火草。火苗在湿柴下艰难地、顽强地探出头来,舔舐着瓦罐冰冷的底部,却立刻被浓重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白烟包围。浓烟呛得翠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直流。她只能用左手笨拙地、徒劳地扇着风,试图驱散浓烟,右手依旧藏在袖子里,不敢用力,那火辣辣的刺痛感随着咳嗽一阵阵加剧。
浓烟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混杂着劣质灯油和霉味,更加令人窒息。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瓦罐里那点可怜的糊糊终于艰难地冒起了微弱的热气,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嘟”声。翠姑小心地用瓢舀起小半碗稀薄得几乎照见人影的糊糊,碗沿也是豁口的。她端着碗,走到蜷缩在墙角、如同石像般的王书合面前。碗里的热气微弱地拂过她冻僵的手指,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书合哥,”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坚持,试图穿透他死寂的外壳,“喝……喝点热的吧,暖暖身子……空着肚子……病更难好……”那碗里浑浊的糊糊,此刻是他们唯一能拿出的、象征着“热”和“食物”的东西。
王书合眼皮都没抬一下,甚至连一丝细微的颤动都没有。他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无力地摆了摆手,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叹息般的咕哝声,示意不要。他的脸依旧埋在阴影里,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
翠姑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碗沿的豁口硌着她的指腹。看着他毫无反应、彻底封闭的姿态,一股尖锐的刺痛再次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宽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任何食物的诱惑都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绝望冰壳。她默默地、带着一种无声的哀伤,将碗轻轻放在王书合脚边冰冷的地面上。那点微弱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她走到草铺边,抱起又开始不安扭动、小声哼唧的巧儿。侧过身,解开同样破旧单薄的衣襟。巧儿立刻凭着本能,贪婪地寻找并用力吮吸起来,发出满足而响亮的吧嗒声。冰凉的空气瞬间贴上翠姑裸露的肌肤,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噤,牙齿都轻轻磕碰了一下。但她依旧维持着喂奶的姿势,微微侧着身,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女儿挡住从门缝钻进来的寒风。她的眼睛却茫然地、没有焦距地望向墙角——那卷被主人丢弃、如同废物的蓝布包袱;望向包袱旁边那面用木棍勉强支着、印着早已褪色模糊的《百家姓》字样的蓝布帘子,那是他们与孙大娘正房之间唯一的、聊胜于无的隔断。布帘在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中,有气无力地微微飘动着。那上面模糊的“赵钱孙李”,此刻读来,充满了巨大的讽刺。
整个下午,破败的披厦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般的沉默。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只有从墙壁缝隙钻进来的寒风,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呜咽般的悲鸣。
王书合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始终蜷缩在那个冰冷的角落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除了偶尔压制不住的、从胸腔深处爆发的剧烈咳嗽会让他身体痛苦地痉挛几下之外,他几乎一动不动。每一次咳嗽都如同一次酷刑,咳得他浑身颤抖,眼冒金星,咳完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更浓重的死寂。他紧闭着双眼,仿佛要将自己和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翠姑则默默地抱着巧儿,在狭小得仅能转身的空间里来回走动着。脚下的地面冰冷而凹凸不平。她低垂着头,下巴轻轻蹭着女儿柔软的胎发,嘴里哼唱着那首早已被哼了千百遍、沙哑而单调的摇篮曲。那不成调的旋律,与其说是安抚孩子,不如说是她自己在这无边死寂中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是她在绝望深渊中发出的微弱祈祷。她试图用这微弱的声音,驱散自己心头那越来越重、如同铅云般压顶的阴霾,也试图用怀中小生命的温热和重量,提醒自己活下去的责任。她偶尔会停下来,将脸颊贴在女儿温热的额头上,汲取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目光掠过墙角那尊沉默的“石像”,心头便是一阵尖锐的绞痛。巧儿吃饱了,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翠姑将她轻轻放回那个垫了旧棉絮和碎布的破柳条筐里,小心翼翼地盖上棉絮的一角。
傍晚时分,破旧的木板门被轻轻地、带着迟疑地敲响了。“笃……笃笃……”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翠姑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和茫然。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抱起刚刚被敲门声惊扰、有些不安的巧儿,走到门边,迟疑了一下,才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门外站着的是房东孙大娘。她佝偻着背,身上裹着一件更显破旧的厚棉袄,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颜色深褐近黑的汤水,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土腥和苦涩的药草气味,瞬间冲散了门口的寒气。
“老婆子……熬了点……咳咳……”孙大娘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低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气短和喘息,她把碗递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土方子……鱼腥草……桔梗……还有点……咳……枇杷叶子……治咳嗽……润嗓子的……给你男人……灌下去试试……”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翠姑的肩膀,投向墙角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毫无生气的身影,又看看翠姑憔悴不堪的脸颊和她那只依旧藏在袖子里、不敢露出的伤手,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看尽世态炎凉的沧桑与无奈,“唉……熬着吧……丫头……这人哪……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就总有……天亮的时候……”说完,她也不等翠姑道谢,便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她那同样简陋却温暖些的正房。
翠姑端着那碗滚烫的、气味浓烈刺鼻的药汤,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灼烤着她冰凉的手心。她走到王书合面前,蹲下身。昏暗中,她看着他那张在阴影里显得愈发灰败、毫无生气的脸。药汤苦涩的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
“书合哥,”她的声音比药汤的温度更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坚持,“孙大娘……好心送来的药,喝了吧。”她将碗又往前送了送,碗沿几乎碰到他干裂的嘴唇,“喝了……兴许……嗓子能好点……总得……试试……”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紧闭的眼睑,那目光里有哀求,有命令,更有一种绝不放弃的、顽强的生命力。
王书合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目光茫然地看了一眼那碗黑褐色的、散发着不祥气味的液体,又缓缓地转向翠姑的脸。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近乎燃烧的坚持,看到了那份不容他沉沦的倔强。那目光,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麻木的冰壳。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齿轮。
翠姑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她小心地用左手端稳碗,右手拿起碗里放着的一个小木勺,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汤,凑到嘴边,细细地、反复地吹着气。昏黄的暮色中,她专注吹气的侧影,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感觉温度稍降,她才小心翼翼地将勺子送到王书合的唇边。
那药汤入口,苦涩无比!如同浓缩了世间所有苦难的汁液,带着一股强烈的土腥和难以形容的怪味,瞬间席卷了味蕾,直冲脑门!王书合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涌了上来。但他强忍着,顺从地张开嘴,任由那苦涩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药汤如同一条滚烫的、带着倒刺的河流,强行冲刷过那灼痛肿胀的咽喉通道,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他痛苦地吞咽着,喉咙肌肉剧烈地收缩。翠姑一勺一勺,耐心而坚定地喂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他压抑的闷哼和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但他没有再抗拒,只是闭着眼,紧皱着眉,承受着这痛苦的治疗过程。终于,整碗滚烫苦涩的药汤都灌了下去。
药汤下肚,在冰冷的胃里燃起一团火,带来一种奇异的、烧灼般的暖意,同时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但神奇的是,喉咙深处那团仿佛永不熄灭的炭火,似乎真的被这霸道的苦涩汁液短暂地压制、浇熄了少许。那刀刮般的剧痛,暂时被一种沉闷的肿胀感取代。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感,在喉咙深处悄然弥漫开来。
夜色,如同浓稠冰冷的墨汁,再次无声地、彻底地浸透了这半间破屋。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从墙缝里、门板的破洞里钻进来,发出呜呜咽咽、永无止境的悲鸣,仿佛在替这屋里的人诉说着无尽的苦难。
翠姑点亮了那盏小小的、粗陶烧制的油灯。灯芯是新换的,劣质的灯油散发出更加刺鼻的气味。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挣扎着,艰难地驱散着角落浓重的黑暗,将三人单薄、摇曳、被无限拉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粗糙、布满裂纹的土墙上,如同皮影戏里悲苦的角色。
王书合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药汤的苦涩还在唇齿间、喉咙里顽固地萦绕不去,胃里的灼烧感尚未平息。喉咙的灼痛虽然缓解了一两分,但胸腔深处的闷堵和身体的极度疲惫依旧沉重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茫然地望着那跳跃不定的灯火,火苗在他空洞的瞳孔里跳动,却点不燃一丝生气。嗓子坏了,赖以糊口的营生彻底断了,眼前的路,黑沉沉一片,浓雾弥漫,看不到半点光亮。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带着倒刺,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窒息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翠姑抱着已经再次睡熟的巧儿,轻轻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柳条筐旁——那是孙大娘白天连同药汤一起送来的,里面垫了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更破旧的棉絮和碎布,勉强给巧儿做了个稍微像样点的“摇篮”。她小心翼翼地将巧儿放进去,轻轻摇晃了几下。巧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吧嗒了一下小嘴,小脑袋往更柔软的棉絮里蹭了蹭,蜷缩得更紧了。看着女儿沉睡的恬静小脸,翠姑眼中闪过一丝短暂而深沉的温柔。
安置好孩子,翠姑没有休息,甚至没有坐下喘口气。她走到那个小小的、同样破旧的柳条笸箩旁,借着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从里面拿出了一双纳了一半的千层底布鞋鞋底。那是用无数层破旧得不能再穿的衣裳拆下的碎布,用浆糊一层层糊起来晒干而成的“袼褙”,厚实坚硬得像块木板。她又拿起一根粗大的、闪着冷光的纳鞋底针,穿上坚韧的、灰扑扑的麻线。然后,她搬过屋里唯一一个勉强能坐的、用树墩草草削成的矮凳,放在油灯下,正好面对着蜷缩在墙角的王书合,坐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而疲惫的轮廓。她低着头,将厚厚的鞋底边缘搁在左腿膝盖上,用整个左臂的力量死死按住。右手捏着那根粗大的针,针尖对准鞋底边缘一个预定的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扎下去!针尖艰难地穿透坚硬的、几乎像皮革一样的袼褙,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噗”声。她右手拇指上套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顶针,用力顶住针尾,食指和中指捏着针身,手臂的肌肉都绷紧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那带着麻线的粗针从鞋底另一面完全拔出来。麻线被绷得笔直,发出细微的“嘣”声。她再用尽全力将麻线拉紧,勒进厚厚的袼褙里,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如此反复,每一针都伴随着她压抑的喘息和额角、鼻尖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汗珠闪烁着微弱的光。纳鞋底是极耗力气和指力的活计,尤其对她这样一个身体本就虚弱、产后尚未完全恢复、右手还带着刀伤的女子而言。右手的伤口因为每一次用力和紧绷,都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她不得不时常停顿片刻,咬紧牙关,将痛呼咽回肚子里。但她始终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眼神专注而倔强地盯着手中的活计,一针一针,缓慢而坚定地纳着。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低垂的、写满疲惫却无比专注的侧脸,汗水沿着鬓角和脖颈的线条滑落,滴在她粗糙、打着补丁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冰冷的痕迹。油灯的光晕落在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角,落在她因为用力忍耐痛楚而微微蹙起的眉心,落在她因持续用力而绷紧、显露出清晰筋络的脖颈线条上。那“噗嗤……噗嗤……”的针线穿透袼褙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只有寒风呜咽的深夜里,单调、沉重、缓慢,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如同生命脉搏般的节奏感。
王书合的目光,原本空洞地、毫无焦点地望着跳跃的灯火,此刻,却被这单调而坚韧、仿佛蕴含着某种生命密码的声音所吸引,不由自主地、缓缓地落在了翠姑身上。他看着她在昏暗中弓着背、艰难劳作的身影,看着那粗大的、闪着寒光的针在她那只裹着脏布条、明显因伤痛而动作僵硬的手中被强行驱使着,一次次倔强地穿透厚厚的、顽固的袼褙,看着灰扑扑的麻线在她指间一点点收紧,在鞋底上留下紧密的、代表着力度的针脚。那专注的侧影,那紧抿的、透露出无比忍耐力的嘴唇,那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和脸颊的凌乱发丝,那在油灯下因疼痛或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沾染着汗珠的睫毛……像一幅在苦难底色上用力刻画的、无声却震撼人心的剪影,带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令人心颤的力量,穿透了他心头厚重的绝望迷雾,如同一束微光,投进了他死寂的心湖。
就在这时,翠姑似乎遇到了鞋底上一个特别厚实、多层布叠加的硬结处。她用力扎了几次,针尖都只在袼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根本无法穿透。她眉头蹙得更紧,鼻尖沁出更多汗珠,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下意识地微微吸了一口气,挺直了一下腰背,似乎在积蓄力量,准备发起又一次冲击。她的右手拇指紧紧顶着顶针,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这轻微的吸气声,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凝重,落在王书合耳中,却像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闪电,骤然刺破了他心头的混沌!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死寂的脑海中炸响——嗓子!他的嗓子!李家庄的场子是砸了,但嗓子不能就此废了!他不能就此倒下!他还有唱本!他还有技艺!他还有……眼前这个在油灯下拼命挣扎着、不肯放弃的女人!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大,瞬间牵扯得胸腔一阵撕裂般的闷痛,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他咳得弯下腰,捂住胸口。
翠姑被他突然的动作和剧烈的咳嗽惊动,猛地抬起头,手中的针悬在半空,目光里充满了关切和担忧:“书合哥?你……”
王书合一边咳着,一边急切地、甚至有些踉跄地扑向墙角那卷被他如同丢弃废物般扔在那里的蓝布包袱。他手忙脚乱地、近乎粗暴地解开包袱结,在里面急切地翻找着。粗糙的布匹摩擦发出急促的“窸窸窣窣”声响。终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几本薄册子。他摸出其中一本最薄、磨损也最厉害、用粗糙发黄、边缘卷曲毛糙的草纸手工订成的册子。册子的封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的大字:《隋唐英雄谱》。纸页早已被翻得乌黑油亮,边角破损不堪。
这是他早逝的师父临终前留给他的几本压箱底的唱本之一,也是他准备用来应对稍大些场面的看家段子。里面的唱词文白夹杂,典故颇多,情节跌宕起伏,英雄人物众多,情绪转换剧烈,需要极好的功底、充沛的肺活量和清晰的吐字才能说得精彩纷呈,引人入胜。他一直觉得自己火候未到,从未在正式场合说过全本,只在无人处默默演练过片段。但此刻,这本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唱本,却成了他在无边黑暗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必须尽快练熟它,练到滚瓜烂熟,刻进骨子里!他要靠它,靠这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在这绝境中重新凿开一条生路,他必须站起来。
他几乎是扑回到草铺边,再次重重地靠上冰冷的土墙,将那本破旧的唱本凑到油灯最近光线最亮的地方。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纸上那些密密麻麻、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摩挲和汗渍浸染已经模糊不清、洇成一团的墨字。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每一个笔画,辨认每一个字。然而,喉咙的灼痛和胸腔的憋闷让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头也因为病痛和疲惫而一阵阵发沉发昏。他强迫自己集中涣散的精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用尽意志力默念着唱本上开篇的词句:
“秦琼秦叔宝,家住山东历城县,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他念得很慢,很艰难,每一个字都要在喉咙里酝酿许久,才能无声地滑过干裂的唇齿。他试图在脑海里勾勒那金戈铁马、英雄驰骋的画面,想象秦琼的英姿,调动起说书人应有的激昂情绪。但思绪却如同陷入冰冷粘稠的泥沼,滞涩不堪,所有的画面都支离破碎。刚念了没几句,下一句“孝母赛专诸”就卡在了喉咙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死死盯着唱本上那模糊的字迹,仿佛要将纸页盯穿,额角青筋因为用力回忆而微微跳动,苦苦思索着下一句到底是什么。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空白如同冰冷的嘲讽,将他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小火苗迅速浇灭。一股熟悉的焦躁和更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想将这本破书狠狠摔在地上。
就在他深陷于记忆的泥沼,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指尖因为用力捏紧唱本而发白,几乎要被那冰冷的空白彻底吞噬,准备放弃这徒劳的挣扎时——一个轻柔的、带着一丝迟疑和不确定、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黑暗中悄然滴落的清冽水珠,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孝母赛专诸,交友似孟尝……”
王书合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细微却无比强烈的电流猝然击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他猝然抬起头,动作大得几乎扭伤脖子,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声音的来源——坐在油灯对面矮凳上,依旧保持着纳鞋底姿势的翠姑。
翠姑仿佛并未察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她依旧低着头,左手死死按着鞋底,右手捏着针,针尖还停留在那块顽固的袼褙硬结上,似乎正积蓄着下一次穿刺的力量。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颤动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刚才那句完整而精准的唱词,仿佛只是她劳作间隙一句无意识的、极其自然的、如同呼吸般的低语,自然地流淌出来。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还凝聚在眼前那根针和那块顽强的袼褙上。
王书合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撞击着他的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死死地盯着翠姑,眼睛瞪得老大,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生儿育女的女人,那分明是《隋唐英雄谱》里描述秦琼品行的下一句唱词,“孝母赛专诸,交友似孟尝”。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她不过是个……是个不识字、只懂得操持家务、缝缝补补的乡下妇人啊。
“你……?!”王书合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却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
翠姑似乎被他过于灼热、过于直接、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惊扰。她终于抬起头,动作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迎上他震惊而探寻的视线。油灯的光晕恰好落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半边脸颊。那一刻,王书合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在浓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生活重压下,在连日操劳、伤痛和担惊受怕带来的憔悴中,这双眼睛却如同被跳动的灯焰骤然点燃了一般,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澈、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聪慧光芒!那光芒穿透了苍白憔悴的脸庞,驱散了眼底沉积的疲惫阴霾,如同两颗沉在幽深潭水底部的、温润内敛的黑色宝石,被骤然投入的光线点亮,折射出内里纯粹而坚韧、沉静而强大的光华!那光,比跳跃的灯焰更稳定,比窗外寒夜里的星辰更温润,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沉静和一种足以支撑天地的无声力量,直直地、毫无保留地映入了王书合那充满震惊与迷茫的眼底深处。
她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似乎被王书合看得有些窘迫和不自在,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目光,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手中的鞋底上。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点解释的意味,仿佛在为自己的“僭越”感到不安:“你……平日在家……温书……或是夜里……睡不着时……总爱……念叨这些……我……听得多了……耳朵里……就……就记下了几句……”她说着,手中的针再次凝聚起全身力气,狠狠地、带着一种证明自己“本分”般的狠劲,扎向那块顽固的袼褙硬结,发出更加沉闷的一声“噗”!仿佛想用这劳作的声音,掩饰此刻内心的波澜和窘迫。
王书合依旧怔怔地看着她,看着灯光下她低垂的、泛着淡淡红晕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上沾染的细小汗珠,看着她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清澈明亮、蕴含着无尽力量的眼睛。那最初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惊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汹涌、更复杂、更炽热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头那堵由绝望和冰冷筑成的堤坝!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原来在他每一个为生计焦虑、辗转难眠、于黑暗中对着冰冷墙壁低声背诵唱词的深夜里;在他每一次对着空无一人的破屋、默默演练身段手势、反复琢磨字句腔调的清晨;在他自以为无人知晓、无人理解的喃喃自语中……她一直都在!她不仅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担,操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照顾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还用她那颗同样疲惫却无比专注、无比坚韧的心,在无数个不经意、被忽略的瞬间,将他那些为了糊口而反复咀嚼、视为安身立命根本的词句,一字一句,默默地听了进去,刻进了心里!她不懂那些英雄豪杰的故事,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典故,她记住的,只是他反复念叨的声音,是他赖以生存的“饭碗”。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深沉的愧疚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爱意,如同地底奔涌的滚烫熔岩,猛地冲上王书合的喉咙,直涌向他的眼眶!他感到自己的鼻子瞬间酸涩难当,滚烫的液体在眼底迅速积聚。视线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里变得一片模糊。他慌忙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那本破旧的唱本里,借着翻页的动作,用粗糙皲裂的手背狠狠地、飞快地抹过眼睛。冰凉的泪水沾湿了手背,也沾湿了粗糙的纸页。
喉咙里那持续不断的灼痛,似乎被这滚烫的情感洪流暂时麻痹了。胸腔里那沉甸甸的憋闷感,也仿佛被这股力量推开了一条缝隙,得以透入一丝微弱的、带着希望的空气。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味、苦涩药汤的余味、麦秸的霉味,还有翠姑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奶香和汗水的味道。这复杂的气味涌入肺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让他重新扎根于这片苦难土地的力量。他重新看向唱本,嘴唇再次无声而坚定地翕动起来,那些拗口的、文白夹杂的唱词,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和力量,在他心中开始清晰地、有力地流淌开来。
他又一次卡住了。唱词到了描绘秦琼落魄潦倒、不得不当锏卖马的著名桥段,一句描述那匹黄骠马形貌的韵文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头至尾丈二长,蹄至背八尺高……大肚……大肚……”后面三个字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空洞的茫然,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期盼和依赖,越过昏黄的灯火,看向对面矮凳上那个在灯下奋力穿刺着袼褙的身影。
翠姑仿佛心有灵犀。她没有抬头,手中的针线依旧在“噗嗤……噗嗤……”地、坚韧不拔地穿透着坚硬的袼褙,每一次穿刺都带着压抑的喘息和细微的颤抖。然而,就在王书合抬头、目光投来的那一瞬间,她轻柔而自然的声音,如同春夜荒原上悄然拂过的微风,再次清晰地响起,拂过寂静冰冷的空气:
“……头至尾丈二长,蹄至背八尺高……大肚……蝈蝈红……”正是他卡壳的那三个字,准确无误。
王书合的心头再次被那滚烫的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暖流狠狠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看着翠姑。几乎是同时,翠姑也恰好因为用力拔针而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唱本的方向。
四目在昏黄摇曳光影浮动的油灯光晕下,隔着那本承载着希望与绝望的破旧唱本,隔着那双凝聚着血汗与坚韧纳了一半的鞋底,猝然交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油灯那豆大的火苗,在她清澈得如同寒潭深水的眸子里跳跃着,折射出两点微小却异常璀璨、如同寒夜荒原上骤然亮起的星火般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怨怼,没有责备,没有对苦难的恐惧。有的是对丈夫处境的深刻洞悉与无言的理解;有对他视为生命的事业的无声支持与守护;有对他此刻深陷困境的无限温柔与抚慰;更有一种在无尽苦难中磨砺出的、磐石般坚韧而沉静的力量!这光芒,比世间任何唱本里的华彩词章都更动人肺腑,比任何醒木拍案的响亮声响都更能直抵人心深处,足以照亮所有前行的黑暗。
王书合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双在贫寒、劳碌、伤痛、绝望中依旧清澈明亮、蕴藏着无穷无尽生命力量的眼睛,所有的绝望、所有的迷茫、所有的冰冷、所有的自我放逐,都在这一瞬间,被这灯下温润而璀璨的眸光彻底驱散、融化。
他什么也没说。喉咙依旧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看着,仿佛要将这双眼睛,将这昏黄灯光下倔强劳作的剪影,将这苦难中绽放的坚韧与温柔,永远地、刻骨铭心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然后,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许下一个无声的重诺。
他重新低下头,将手中的唱本捧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嘴唇无声而坚定、充满力量地翕动起来,那些拗口的唱词,如同被赋予了灵魂的溪流,在他心中清晰地、顺畅地奔涌流淌开来。
窗外的寒风依旧呜咽不止,破屋依旧冰冷刺骨,但在这方寸油灯之下,一种无声的暖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交融。那是绝望中的相守,是沉默中的懂得,是苦难中的相互照亮。这暖流汇聚成一股足以抵御世间所有严寒与黑暗的磅礴力量。那单调沉重、却象征着生命不息的“噗嗤……噗嗤……”的纳鞋底声,与那无声却充满力量、承载着全部希望的默念唇形,在这漫漫长夜里,交织成了一曲最温暖、最坚韧、最动人的生命乐章。灯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