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合背着沉甸甸的褡裢,脚步踏在霜冻初融、又被一夜秋雨泡得稀烂的土路上。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粘稠泥浆“噗嗤”的吮吸声,抬脚时带起沉重的泥坨,甩在早已肮脏不堪的裤腿上。心口紧贴着的蓝小布包,包裹着那片带着指甲痕的蛋壳,如同揣着一块小小的、持续燃烧的炭火,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暖意,对抗着深秋旷野里无孔不入的湿冷寒峭。他埋头疾行,目光只死死盯着脚下不断延伸的、如同巨大灰色伤疤般的泥泞土路,肩膀因用力而微微耸起,仿佛要将刘庄连同那棵沉默的老槐树、连同那七夜麦场上的灯火与低语、连同今晨浓雾中那双决绝又慌乱的眼睛,彻底甩在身后,深深埋葬进身后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模糊的记忆泥沼里。
然而,天意弄人。刚走出刘庄地界不过三四里路,刚刚还灰蒙蒙、勉强透出一点惨白光亮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速度之快令人心惊。厚重的铅云如同浸饱了墨汁又遭人奋力拧绞的破棉絮,从西北方向连绵起伏的、如同野兽脊背般黝黑的山峦后,翻涌着、咆哮着压了过来,顷刻间便吞噬了残余的天光。天色瞬间暗如黄昏,狂风毫无征兆地平地而起,带着凄厉的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尘土、细碎的草屑以及腐烂的秸秆碎末,打着旋儿,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疯狂地抽打在王书合的脸上、身上,刮得裸露的皮肤火辣辣地生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水腥气、泥土翻腾的土腥味,还有一种暴雨将至的、金属般的压迫感。
“要下雨!”王书合心里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弓起背,将琴箱更紧地护在怀里,褡裢死死贴在湿冷的脊背上,脚下发力,试图在暴雨倾盆前找到一个避身之所。然而,人腿哪里跑得过天威?刚跑出几十步,稀疏而冰冷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带着试探的意味,瞬间在他单薄的粗布褂子上洇开深色的斑点。紧接着,雨势骤然变大,如同天河倒泻,豆大的雨点转眼间便连成了密不透风的线,继而汇成铺天盖地的水幕。天地间瞬间混沌一片,只剩下震耳欲聋、永无止境的哗哗雨声和一片白茫茫的水世界。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衣衫,寒意直透骨髓,激得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视线完全被狂暴的雨幕遮蔽,四野茫茫,只有被雨水疯狂冲刷、扭曲变形、模糊一片的田野轮廓。
王书合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令人绝望的粘滞感。褡裢越来越沉,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颈灌进衣服里,带来刺骨的寒。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雨幕和寒冷吞噬时,在雨帘剧烈晃动的缝隙里,他隐约看到左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片黑黢黢的、相对高大的轮廓——那是一片废弃多年、早已被遗忘的砖瓦窑!窑洞主体坍塌了大半,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但残存的窑拱下,似乎还有几处未被完全摧毁的角落,勉强能遮住头顶这片狂暴的天河。
生的希望如同闪电照亮绝望的黑暗,王书合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尽全力,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那片模糊的黑色轮廓冲了过去。泥水飞溅,脚下不断打滑,好几次都险些栽倒在泥泞里。终于,他像一颗被巨浪抛上岸的石头,一头撞进了那个相对完好的、低矮的窑拱下!
“呼……呼……” 王书合背靠着冰冷湿滑、布满苔藓和泥浆的窑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腐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汗水和泥浆的混合物,视线因寒冷和疲惫而模糊。放下沉重的琴箱和褡裢,他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看着窑洞外那片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白茫茫雨幕,听着那震耳欲聋、永无止境的哗哗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全身。这雨,铺天盖地,气势汹汹,一时半刻绝无停歇的可能。他无奈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在狭小的窑洞空间里显得异常微弱。心里那点刚刚被鸡蛋暖热、又被离愁冲淡的角落,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暴雨彻底搅成了一片冰冷绝望的泥沼。走不了,只能等。可这等待,在无边的湿冷和死寂中,显得如此漫长而煎熬。
这场深秋的冷雨,竟如同一个缠绵悱恻又冷酷无情的情人,淅淅沥沥、时缓时急、没完没了地下了一整天,又下了一整夜。
王书合蜷缩在破窑最深处、一个相对干燥些的冰冷角落里,身下垫着几块捡来的、还算平整的碎砖。听着外面永无止境的雨声,如同万千细密的鼓点敲打在心上,单调而令人烦躁。他啃着褡裢里仅剩的、已经变得像石头般干硬冰冷的杂粮饼子,牙齿费力地撕扯着,每一次咀嚼都牵扯着冻得麻木的腮帮。寒气无孔不入,像无数冰冷的毒蛇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他嘴唇发紫,浑身筛糠般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的碰撞声在死寂的窑洞里格外清晰。心口那片蛋壳带来的微弱暖意,在这无边的湿冷、饥饿和孤寂的围攻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绝望的泥沼中疯狂奔突,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奔回刘庄,奔回那个弥漫着麦秸清香和淡淡皂角气息的打谷场,奔回那七晚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下,一张张被书情牵引的、专注而质朴的脸庞,以及……那张总是坐在最前排、沉静如水、在月光下会泛起红晕的面容。昨夜月下那仓皇逃离的纤细背影,指尖触碰时那瞬间引爆全身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酥麻与震颤,还有今晨浓雾中塞来的、带着体温的温热布包和那几道无声诉说着笨拙心意的指甲痕……一幕幕反复闪现、放大、重叠,如同魔咒,搅得他心绪翻江倒海,坐立不安,冰冷的窑壁也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灼热与混乱。他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些纷扰的影像驱散,可那沉静的眼眸和蛋壳上深刻的掐痕,却如同生了根,带着滚烫的温度,固执地盘踞在脑海最深处,挥之不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愧疚?是牵挂?是难以割舍?还是被这困境无限放大的依恋?——像这窑洞里疯狂滋生的湿冷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
雨,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极不情愿地收住了它最后的威势。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崩塌。缝隙里偶尔透出几缕惨淡的、橘红色的夕照,如同垂死者的目光,无力地涂抹在湿漉漉、一片狼藉的大地上,更添几分凄惶。王书合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出破窑。雨后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浓烈的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片冰凉——来时的土路已经完全变成了烂泥塘,泥浆深可及踝,浑浊不堪,上面漂浮着枯枝败叶和牲畜的粪便。几处低洼的地方甚至形成了浑浊的水坑。根本无法行走!他茫然地望着刘庄的方向,那个他刚刚决意离开、以为可以彻底斩断联系的地方,此刻在阴沉暮色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竟透出一种诡异的、带着暖意的诱惑。心中那点刚刚被暴雨浇灭的、名为“不舍”的星火,在这泥泞的绝境和被迫的滞留中,竟如同野草遇春风,悄然复燃,并迅速蔓延成燎原之势,烧得他心头发慌,口干舌燥。
他踟蹰在破窑口,脚下是冰冷的泥泞,面前是无法通行的“沼泽”,身后是阴冷潮湿的囚笼。走?寸步难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宿荒野无异于自寻死路。回?如何面对?昨夜月下那场充满笨拙触碰与无声泪水的“授板”还历历在目,那指尖的柔软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今晨浓雾中那无言的一塞、蛋壳上的指甲痕,更是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羞赧、窘迫、自卑、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在心头激烈交战,撕扯得他几乎要裂开。就在这进退维谷、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矛盾撕裂之际,一个披着破旧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如同从泥地里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破窑附近那条泥泞不堪的小路上。
是刘庄那个每晚都来听书的精瘦老者。王书合记得他总是坐在离刘秀珍不远的地方,抽着旱烟,听得入神。老者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浆、冻得发青的小腿,脚下的草鞋早已被泥浆糊住,看不出本色。他看到王书合狼狈地站在窑口,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怜悯。他没多问什么,只是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嗓子,对着风雨过后的空旷田野,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王书合说:“后生,甭瞅了。雨忒大,路冲毁了,东边小河上的木头桥也叫水冲得摇摇晃晃,快淹了,一时半会儿过不去。村里有处空着的磨坊,门板还结实,能遮风挡雨,总比这破窑强百倍。跟我回吧,好歹住一晚,等路干了再说。”
老者的话,平淡无奇,却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抛下了一根结实的浮木,一个无法拒绝、也无需承担过多心理负担的台阶。王书合心头那点激烈的挣扎和羞赧,瞬间被对温暖的极度渴望、对前路难行的深切忧虑、以及那悄然燎原的“不舍”之火彻底压倒。他默默地点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重新背起沉甸甸、湿漉漉的褡裢和琴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没踝的冰冷泥浆,跟着老者那佝偻却异常稳当的背影,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片刚刚被他决然抛在身后、此刻却在暮色中透出点点温暖灯火的村庄。每一步踩在烂泥里的“噗嗤”声,都像是在他心头敲打一下。
重新回到刘庄,王书合被安置在村西头一座废弃的磨坊里。磨盘早已被挪作他用,只剩下空荡荡、光秃秃的巨大青石基座,像一座沉寂的祭坛。屋顶和墙壁还算完好,虽然有几处漏雨的痕迹,但比起破窑已是天壤之别。地面上厚厚地铺着干燥、蓬松、散发着阳光和谷物气息的金黄色新麦草,显然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角落里,一盏小小的、盛着浑浊菜籽油的破陶碗里,浸着一根粗棉灯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昏黄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晕,将磨坊内巨大的阴影驱散了一小片。
这一晚,王书合躺在干燥、柔软、散发着暖意的麦草堆里,身体贪婪地汲取着久违的温暖,僵硬冰冷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磨坊外,屋檐积水滴落在下方石槽里的嘀嗒声,单调而清晰,如同时间的脚步。心口那片蛋壳紧贴着皮肤,那温热的暖意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灼人。黑暗中,刘秀珍的面容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无比清晰: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仿佛穿透了黑暗,带着一丝无声的询问,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一丝让他心头发颤、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期待?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不想。离别的决心,在暴雨的冲刷和这温暖麦草堆的温柔包裹下,被浸泡得软塌塌的,如同烈日下的雪人,几乎要彻底化掉、消失无踪。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牵挂”的藤蔓,在温暖的黑暗中悄然滋生、蔓延,缠绕着他的心。
第二天,肆虐的雨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但天空依旧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道路依旧泥泞不堪,如同巨大的烂泥陷阱。王书合主动帮着村里人清理了几处被雨水冲塌的田埂,挥动沉重的铁锹,将湿滑粘稠的泥土铲回原位。沉重的体力劳动让他暂时忘却了心头的纷乱,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疲惫和释放。他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尤其是村东头那条熟悉的小巷——刘秀珍家的方向。然而,越是刻意回避,那身影便越是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刻在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无比鲜明:她低头纳鞋底时微微颤动的睫毛,递过茶水时泛红的耳垂,月下颤抖的指尖,浓雾中塞来布包时那惊惶决绝的一瞥……越是劳作,汗水越是流淌,心头那份混杂着羞赧、愧疚和某种隐秘渴望的火焰,就越是灼热。
傍晚收工,夕阳的残光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挣扎着透出几缕惨淡的血红,随即迅速被暮色吞没。王书合拖着灌了铅般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磨坊,浑身沾满了泥点,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木门,刚迈进去一步,脚步便如同被钉住般,猛地顿住了。
借着磨坊小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的、灰蓝色的天光,他看见自己昨晚睡过的那堆干燥的麦草上,安静地放着一小捆东西。那不是随意摆放的,而是被仔细地、端端正正地放置在麦草最平整的地方。那是一束扎得整整齐齐、根部还带着新鲜湿润黑泥的野葱,葱叶翠绿细长,水灵灵的,顶端还顶着未开的小小白花,散发出辛辣而清新的独特气息。根部用一根柔韧的、显然是刚采下的新鲜草茎仔细捆好,打着一个精巧的结。旁边,还有两个烤得焦黄、散发着诱人浓郁麦香的面饼子!饼子表面被烤出了诱人的虎皮斑点,热气似乎还未散尽,用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粗布垫着,防止沾染草屑。
没有字条,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个暗示性的符号。但王书合的心,却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无声的、却足以淹没一切的暖流彻底击中、淹没、融化。他认得这葱,是村外河滩潮湿处常见的野葱,味道辛辣却鲜香无比,是农家饭食的点睛之笔。他更认得这饼子的做法和火候——边缘微焦,中心厚实绵软,带着刘庄特有的、用老面引子发酵的醇厚麦香,是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掌握的微妙分寸。是谁放的,不言而喻。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麦草堆前,颤抖着手拿起那束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葱,凑到鼻尖,那辛辣中带着清冽泥土气息的味道,如同电流般直冲鼻腔,瞬间激活了麻木的感官。他又拿起一个烤饼,饼身依旧带着一丝温热的余韵,显然是刚送来不久。他再也无法抑制,张开干裂的嘴唇,近乎贪婪地、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那熟悉而温暖的麦香混合着野葱的辛香,在口腔里轰然炸开,仿佛带着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如同滚烫的熔岩,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犹豫、退缩和所谓“下九流”的自卑,彻底焚烧、击碎、化为齑粉。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黑幕,彻底笼罩了大地。阴云遮蔽了所有星月的光辉,村庄陷入一片深沉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如同风中残烛,在湿冷粘稠的空气中微弱地摇曳,挣扎着不肯熄灭。王书合坐在磨坊冰冷坚硬的青石基座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带着深刻指甲痕的蛋壳,粗糙的棱角和凹陷的痕迹深深硌着他同样粗糙的掌心,带来一种尖锐而真实的痛感。心中那团被野葱的辛辣和烤饼的温热点燃的火焰,此刻已熊熊燃烧,越烧越旺,烧得他坐立不安,烧得他胸腔里仿佛有一座火山要喷薄而出!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呼啸,撞击着耳膜。一个念头,一个大胆得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如同疯长的、带着倒刺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了他所有的理智,勒得他几乎窒息——他要见她!必须见她!就在今晚!就在此刻!一刻也不能再等!
他像个准备偷窃稀世珍宝又怕被主人发现的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在死寂的磨坊里如同擂鼓,震得他自己耳膜生疼。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磨坊外,确认只有风吹过湿漉漉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犬吠。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他蹑手蹑脚地溜出磨坊,单薄的布鞋踩在湿冷的泥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噗”声。他借着房屋投下的浓重阴影,凭着记忆和对村庄地形的熟悉,如同一个幽灵,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外那片巨大的、此刻在黑暗中如同黑色海洋般的打谷场摸去。
雨后的打麦场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被雨水彻底浸泡发酵过的麦秸和湿泥土混合的气息,清新中带着一丝腐败的甜腻和微醺感。巨大的麦秸垛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一座挨着一座,黑黢黢地蹲伏在无边的黑暗里,轮廓模糊而压抑,散发着干燥而温暖的草香。每一座草垛都像一座小山,投下巨大而深沉的阴影。
他刚摸索到打麦场的边缘,脚下的湿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此刻又感知到他到来般,从一座最高大、最厚实的麦秸垛那巨大阴影的深处,悄然无声地闪了出来,像一滴墨汁从浓墨中分离——是刘秀珍。
她的身影显然也捕捉到了王书合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微微一顿,随即又如同受惊的鹿,迅速向后缩回,更深地隐入那巨大草垛投下的、几乎能吞噬光线的浓重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王书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放轻脚步,几乎是用脚尖点地,朝着那个方向,朝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摸去。脚下湿滑的麦草和泥泞发出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绕过那巨大如山的麦秸垛,在背风、最隐蔽、也最干燥温暖的一面,他终于看到了她。
刘秀珍紧贴着麦秸垛站着,整个人几乎要缩进那松软干燥、散发着阳光余温的草堆里,仿佛想让自己彻底消失。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半旧的靛蓝色夹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被夜风吹拂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却冰冷的额角和脸颊上。她深深地埋着头,下巴紧紧抵着胸口,双手紧紧交叠在身前,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身体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深秋夜晚刺骨的寒意,还是因为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紧张。巨大的草垛投下浓重如墨的阴影,将她从头到脚完全笼罩、吞噬,只留下一个模糊、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溶解的轮廓。空气中,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如同拉破风箱般的呼吸声,在麦秸干燥温暖的怀抱里交织、碰撞,以及远处村庄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模糊而遥远的犬吠,更衬得此地死寂如墓。
死寂。令人心慌意乱、头皮发麻的死寂。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方寸的黑暗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煎熬。王书合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先前在磨坊里鼓起的滔天勇气和决心,此刻竟被这巨大的沉默、无边的黑暗和她那无声的颤抖挤压得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他想开口,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那颗狂跳的心脏在耳边轰鸣,如同战场上急促的战鼓,震得他头晕目眩。
刘秀珍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了一下,脚尖微微挪动,似乎被这死寂压垮,想要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境地。
就在她微微挪动脚步、身体重心刚有变化的瞬间,王书合心头猛地一紧。一股豁出去的、近乎绝望的蛮勇瞬间如同火山喷发,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犹豫和羞赧。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急切地向前一步,同时,手忙脚乱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探进自己褡裢最贴身、最靠近心口的那个口袋!指尖急切地摸索着,触碰到了那个熟悉的、用蓝粗布包裹的小布包。
他颤抖着手,在黑暗中笨拙地、急切地解开布包上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粘的结。他看不清,只能凭着指尖的记忆和触觉,在那几片冰凉的蛋壳碎片中,急切地、准确地捏住了那片带着几道无比清晰、独一无二凹痕的、如同生命印记般的那一片。
他向前又挪了小半步,距离刘秀珍只有一臂之遥。黑暗中,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皂角清香,混合着麦秸干燥温暖的、令人心安的气息。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微微颤抖着,将那片带着他滚烫体温的、边缘粗糙如同岁月棱角的蛋壳碎片,小心翼翼地、如同献祭一件关乎性命的信物般,递到她的面前,递向那片笼罩着她的浓重阴影里。黑暗中,那几道弯月形的、深刻的指甲痕,如同远古部落神秘的图腾,在他微微颤抖的掌心,无声地诉说着笨拙与忐忑,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幽微而执拗的光。
“秀珍……”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到了极点,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和一种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深处、硬生生撕裂皮肉挤出来的,在死寂的夜里异常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你……你看……这个……我留着……一直留着……贴着心口……”
刘秀珍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那沙哑的声音惊雷击中,又像是被递到面前的东西那无形的温度灼伤。她下意识地、猛地抬起头。黑暗中,王书合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两道灼热的、带着巨大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射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带着滚烫的温度。
王书合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荒野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腑,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和所有的勇气,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向死而生的决绝,在麦秸垛巨大而温暖的阴影下,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等我……等我跑码头……站稳脚跟……能……能堂堂正正养活人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咽下的是滚烫的铁块,“我就回来……回来……娶你。”
最后两个字——“娶你!”——如同两道惊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炸响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也炸响在王书合自己的灵魂深处!声音在巨大的草垛间产生微弱的回响,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没。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骨头和血液,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浓重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喷出。他将自己最卑微也最珍贵的承诺,如同赤子般袒露在黑暗与寒冷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接受,或是毁灭。
黑暗中,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彻底凝固了。只有两人粗重而急促、如同濒死挣扎般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交织、碰撞、回荡,敲打着彼此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麦秸垛干燥温暖的草香,此刻也仿佛凝固了。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漫长得王书合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听,漫长得绝望的寒冰即将重新冻结他刚刚燃起的心火。
终于,一声细若蚊蚋、带着浓重无法抑制的鼻音和剧烈颤抖的回应,如同春蚕耗尽生命吐出最后一缕丝线,又如同冰层下第一道微弱的春汛,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从刘秀珍的方向,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如同叹息般飘了出来:“……嗯。”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却又如同千钧重锤,带着开天辟地的力量,狠狠砸在王书合的心坎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喷发,冲昏了他的头脑,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在那一瞬间张开。
就在这时,刘秀珍动了。她低着头,动作快得如同受惊后本能逃离却又被无形绳索拉住的小兽,飞快地从自己怀里——那紧贴着心口、最温暖的地方——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的东西,她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切和慌乱,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啪”地一下,塞进了王书合那只还摊着蛋壳碎片、兀自微微颤抖的手里!然后,她的手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又像是怕被抓住,猛地缩了回去。
王书合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塞来的东西。触手是柔软的、带着微凉体温的棉布。那是一方手帕。布料是半旧的、洗得无数次、已经发白变薄、几乎能透光的细棉布,入手柔软而细腻,带着一丝她身体的微凉。他借着磨坊方向透来的、极其遥远微弱的一点点光晕(或许是错觉),隐约看到手帕靠近边缘的一角,用靛蓝色的丝线,极其精细、针脚细密得如同发丝般地,绣着几片细长的兰草叶子。叶片舒展修长,姿态清雅孤傲,在素白得近乎透明的布面上,显得格外素净、坚韧而沉默,如同她的人。
他紧紧攥着这方带着她体温、淡淡皂角香和清雅兰草气息的手帕,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身份差距和漂泊无定带来的卑微,在这一刻都被这无声却重逾泰山的应允和这方素净坚韧的手帕彻底焚毁,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勇气和冲动如同脱缰的野马,完全支配了他。
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几乎贴到了刘秀珍的面前。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感受到她急促得如同小鹿奔跑般的呼吸喷在自己颈间的微痒。他伸出自己那只粗糙、宽大、带着常年练弦按弦和流浪风霜磨砺出的厚厚薄茧、此刻还沾着泥土气息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急切,摸索着,在黑暗中准确地、一下子抓住了她紧贴在身侧、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就在他粗糙、温热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她冰凉、纤细手指的瞬间,两人都如同被无形的、强烈的电流狠狠击中,身体同时剧烈地一震,一股强烈的、令人眩晕的酥麻感瞬间窜遍全身。
“啊!” 刘秀珍的手猛地一缩,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带着巨大的羞怯和慌乱,仿佛要挣脱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束缚。然而,那挣脱的力道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像是认命般,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依赖和决心,放弃了挣扎。她的手指在他粗糙宽厚的掌心里僵硬了片刻,如同受惊的雏鸟。随即,如同终于找到了归宿的藤蔓,带着一种巨大的羞怯和同样巨大的、破土而出的勇气,慢慢地、试探性地、一点一点地弯曲起来,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掌心的茧。最终,紧紧地、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回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冰凉,手心带着薄薄的茧(那是纺线织布、操持家务的印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又蕴含着一种惊人的、仿佛要将生命都交付出去的决绝力量。他的手宽大、粗糙、温暖,同样带着厚茧(那是漂泊路上风霜的刻痕),此刻也因激动和巨大的幸福感而微微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如同磐石般包裹着她,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守护。
没有言语,没有华丽的海誓山盟。只有两颗在黑暗中激烈跳动、几乎要同频共振的心脏发出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战鼓擂动。只有两双紧握的、带着不同生活烙印却仿佛要嵌进彼此骨肉里的手,只有掌心那片带着深刻指甲痕的蛋壳和那方绣着清雅兰草的手帕,被紧紧夹在两人滚烫汗湿、微微颤抖的掌心之间,传递着彼此最原始、最炽热、也最朴素的生死盟约。
巨大的麦秸垛如同沉默而慈悲的证婚人,投下浓重而温暖的阴影,将这对在无边黑暗与寒冷中笨拙盟心、许下终身的年轻人紧紧包裹、庇护。冰冷的夜风被厚实的草垛挡在外面,发出徒劳的呜咽。只有麦秸干燥温暖的清香,混合着两人急促的呼吸、掌心汗水的微咸气息,以及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这方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间弥漫、发酵、升腾。这紧握的双手,这无声的盟誓,便是这漂泊无定的灵魂与沉静坚韧的心灵之间,烙下的最深沉、最滚烫、也最不可磨灭的印记。前路依旧荆棘密布,风雪如刀,但此刻,两颗心在这草垛的温暖阴影里,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贴在了一起,血肉相连,许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风雨同舟、贫贱不移的终身约定。黑暗无边,但掌心相贴处,便是照亮彼此前路的唯一星火。